还是那里。
我又去探视哥哥时,恰逢全体病人(男子病人区)刚在院子里做完操。他们还有半点钟的自由活动时间。在这半点钟里,想吸烟的可以吸。而烟,是他们集合在院子里了才发给的。不吸烟的,都不愿提前回病房。这儿那儿,蹲一起发呆。有的,无缘由地笑。还有的,双手抱头,陷于正常人不解的苦恼。
那会儿,他们与高墙外的人们的不同,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那会儿,看到他们的人会不由得庆幸,自己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那会儿,我陪我的哥哥在探视室聊天。
我忽然觉得院子里骚乱了,起身走到窗前朝院子里望,见一名歇斯底里发作的患者在抢别人正吸着的烟。有人将烟背到身后,佯装并没吸烟的样子。有人躲远偷偷吸。有一个人反应慢了点,结果叨在嘴上的烟被抢去。然而抢烟的患者并没吸成,烟烫了他的手,掉地上了。
“看你,不好言好语地要,偏动抢,烫手了吧?”
身体高大强壮的患者,语调温良地说着,将很短的一截烟蒂踩灭。
瘦小的患者,于是低声下气地乞求:“给我一支烟!”
高大强壮的患者却说:“我不能给你烟。医生护士都不允许。你因为吸烟,夜里咳嗽成什么样你自己忘了吗?再吸,又得为你输液了。输一次液得花不少钱,你家里那么困难,你怎么就不为你家里人想一想?……”
啪——他的话还没说完,挨了一记耳光。
我觉得问题严峻了,跨出探视室,打算以正常人的角色制止难以想象的事态。
但出乎我的预料的是,高大强壮的患者,却并未立即向瘦小的患者发威。他摸了一下脸颊,竟笑了,依然用温良的语调说:“好心好意劝你,你反而打我,你对呀?”
那时,在我看来,高大强壮的患者,简直绅士极了,斯文极了。
“你他妈给我一支烟!”
瘦小的患者还要打,高大强壮的患者旦有躲。
瘦小的患者讨不到烟,也打不到人,于是辱骂。其言污秽,不堪入耳。
“那么脏的话,你怎么骂得出口啊!”
高大强壮的患者,脸红到了脖子,他一转身提前回病房去了……
瘦小的患者达不到目的,四下睃寻,又抢别人的烟,向别人讨;抢不到也讨不到,打别人,骂别人……
被打者,竟无一人还手。
被骂者,也都像那高强壮的患者一样,默默躲入病房。
“别跟他一般见识!”
“都让着他点儿!”
“他属于重病号!”
“他初来乍到,带进来了外边……“
我听到有的患者在互相告诫。
那一时刻,在我看来,满院的精神病患者,除了瘦小的歇斯底里大发作的那一个,皆绅士极了,斯文极了,有涵养极了;与我在高墙外的世界每见每闻的情形完全相反……
我愕弄。
我困惑。
一位医生两名护士出现了。
“三床的,你又胡闹!丢不丢人啊?”
瘦小的患者,顿时变乖了……
我忍不住与医生交谈,虔诚地向他请教,为什么那些个精神病患者,在刚才那么一种情况之下,其表现居然都那么的良好?是不是给他们服用了某种进口的,特效的新药?
医生笑了,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一种交级的药研治出来。
他耐心向我解释,其实是精神病院这一种特殊的环境,对精神病患者起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而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种病,只要患者在家里服药就足以使病情稳定,减轻,却须一再接受住院治疗的原因……
见我还是不明所以,他又说——凡精神病人,在家里时,大抵都是不肯承认自己患了精神病的。因为家庭的环境,难以使患者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他与他的亲人们显然不同。精神病患于脑正,没有任何体表症状,亦无脏器痛苦,亲人要使患者懂得自己患了精神病,绝非易事。但精神病患者一住进精神病院,环境的方方面面都在潜移默默地向他传达一种信息——他患精神病了。渐渐的,他们也就能够接受这一现实,面对这一现实了。而这是精神病学的心理学前提。一个人,当他承认自己患了精神病,那么也就等于他同时明白了——如果他想离开医院,他就一定要使自己的表现不异于精神正常的人。他也明白,只有当他变得那样以后,他才被认为病情治愈了,起码是减轻了。怎样的人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呢?对于男人而言,正如你刚才所见,在某种情况之下,要尽量表现得有绅士风度、斯文、有涵养。一句话,轻型精神病人,或由重转轻的精神病人,他们做人是很有目标的……
医生问我:“毛主席在《纪念白求恩》那一篇文章中,怎么评价白求恩来着的?”
我回答:“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医生说:“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以这三条来形容某些精神病人的做人目标,那也是比较恰当的……只不过……”
他沉吟片刻,也向我请教:“什么样的人,才算一个纯粹的人?”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不知道。当年曾希望搞明白,至今还是不明白。”
“也计,指表里如一吧?”
我说:“那么纯粹的人,岂非太少了?”
他说:“所以毛主席才称颂白求恩啊。”
当我离开精神病院,一路走,不禁地一路想——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差不多人人皆有目标,某些人还有诸种目标。但在做人方面有目标的,多乎哉?寡乎哉?这是精神正常的人们的无奈吧?
里边的世界很无奈,但精神病患者们,他们居然有做人的目标——如果那位精神病医生的话是值得相信的,那么可不可以说,里边的世界不无精彩呢?
我于是驻足,转身,回望那高墙,那铁门。
倏忽间我心生恐慌——自己如此胡思乱想,难道也有点儿精神不正常了?……
2008年6月20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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