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代徽州人永远奋勇向前的动力。她们的语重心长里,一代代的徽州人学会如何尊重长辈,学会如何读书知礼,学会如何为人为学。 胡适和陶行知的身后,有他们伟大的母亲。 感谢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老师。她的那出《徽州女人》,是为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之上养育、教化了一代代徽州子弟的徽州女人谱写的最好的传记: 徽州女人,她们有水一般的灵性,有石一样的坚强,有春风一样的慈爱。
第三章:我最熟悉的徽州人
十八岁时候,我走出徽州,向那不可知的茫茫人海里,去寻找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 十八岁之前,我在徽州成长。徽州的山水,给我深深打上徽州的烙印。我,是一个徽州人。 我生在一个四世同堂的家里,传统的徽州家庭。
(一)
太祖父吴鸿志十二三岁时候,便从新安江东下,去杭州一带闯世界。他勤恳能干,在一家徽州人的铺子里做活,从学徒一直做到店铺的掌柜。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店铺的大老板见他沉稳能干,颇为信任,于是把他的妹妹嫁给了我的太祖父,她就是我的太祖母。后来,他们夫妻两人独自开了当铺,就是典型的休宁朝奉了。抗战爆发,他们携家小逃难回到徽州。当时的屯溪可是“小上海”,冠盖云集。倔强的太祖父在屯溪老街开了一家“鸿志布店”,远近闻名,今天在古色古香的老街,依然可以看到那家店面。解放了,全行业公私合营了,太祖父的那家小店也完成了它的社会主义改造。太祖父也从一个旧社会的学徒,成了堂堂正正的国家工作人员,他为时代的进步欣喜。 他平常回家经常买些糖果之类的给一个大屋的孩子们。当年的孩童,今日的老人,还跟我亲口提起“鸿志公”的好。“最是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六十年代一个晚上,他喝了一些小酒,突地倒在店里,再也没有起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二)
太祖母从乡下赶来的时候,太祖父早已冰冷了。从此,太祖母就跟着她的女儿——我的祖母一起过活。太祖母虽然出生在有钱有文化的大家庭,但她生性倔强,极有个性。小时候坚决不裹脚,也不喜欢读书,倒是做得一手好女红。她不识字,但她识大体,对孩子们的教育有非常严格的规矩,在艰苦的岁月里,把祖母的一双儿女拉扯大,使得我的爸爸和姑姑能够在逆境中健康地成长。 当年同屋的邻居,我中学时代的老师姚从春女士告诉我:“鸿志婆”当时对我姑姑爸爸规矩很重。譬如吃饭时候如果他们端着饭碗越过门槛去邻家,马上就会受到太祖母的白眼和训斥。 其实,他们邻里关系很好。我知道,太祖母是希望父亲和姑姑从小就有“规矩”,从小就要在逆境中学会坚强。行事的规矩,一点一滴,方方面面,是每个徽州人成长的必修课。 我小的时候,也曾缠着太祖母给我讲故事。她告诉我她小时候,家在杭州的西湖边,大人会请戏班来家里演戏。她说她喜欢看白娘娘和许仙,后来电视里放赵雅芝、叶童那部风靡一时的《新白娘子传奇》,她跟我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后来还在一次剥螃蟹给我吃的时候,指着螃蟹腹内那像极了和尚的蟹黄,告诉我那是躲着的法海。也听她跟我讲苏州府怎么繁华,她们当年从日本鬼子手下逃难如何惊险。在我十八岁时候离开徽州的前几天,她平静地向我告别,从此终日陪伴她日日想念的太祖父。
(三)
我的祖父年轻时候参加了祁门县的游击队,后来来到我们休宁县参加土改,就留在了县政府工作,和祖母相识、相爱。我看过他们五十年代的结婚照。黑白相片上,祖父面相英俊,留着当时流行的“茶壶盖”发型;祖母则是漂亮的刘海,仪态大方。当年他们的同事都说他们的结合,是“琴瑟欢谐”。 祖父很有才华,也有牛脾气。用祖父故知的话说就是,他有“狂狷气”。孔夫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狂狷,狂狷,祖父的狂狷给了他一生的幸与不幸。 祖父有“狂”气。强烈的使命感驱使他在“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候,秉笔上书,一腔热诚换来的是牢狱之灾和妻离子散,后来便长久地离开了我们。 祖父有“狷”气,有所不为,安之若素。在多少年的监狱生活之后,安静地回到祁门小路口的小山村,当年他给游击队送情报走上革命道路的地方。在那里,祖父是全村孩子的老师,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祖父给他们讲天文地理和音乐美术。 后来,我曾经向祖母问起祖父上书的事情。祖母说,祖父当时上书中央办公厅,说农民生活真苦,应该恢复土地革命时候农村的农会云云。唉,若干年后,我在李昌平先生类似的上书中,听到了“农民真苦”的叹息;我在秦晖先生的文章里,读到了他“重建农会”的呼吁。
我小的时候,也曾见过他几面。那时候,他已经被平反。但是,因为种种一下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祖父选择了继续在那个偏僻的乡村工作,没有回到我们身边。一次,祖父大老远来看我,闲着就教我读书。他在练习本上写下两行字,手把手地教我念:“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似懂非懂地跟着念,祖父就跟我解释阿:不要因为是很小的坏事就去做,不要因为很小的好事就不去做。长大以后,才知道那天祖父教我的,是三国里的刘备最后在白帝城跟他的儿子阿斗说的话。
92年夏天的那个傍晚,我在外婆家,外面下着大雨。妈妈很着急地来接我,给我缠上黑纱白花,说要带我出远门。 后来听说,祖父第二天就要离休,却偏偏在头一天的傍晚倒在了大车的车轮下。 后来听说,在清理祖父的遗体的时候,他身着的中山装口袋的证件里面,还夹着祖母年轻时候的照片。听说,祖母的那张照片,祖父带在身边三十多年,陪他走过牢狱,走过平淡,走过人生的终点。 我的爷爷没了!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我的爷爷!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现在有时候常常想,如果爷爷现在还在,过年回家,陪爷爷喝上一些老酒,讲着外面新鲜的事儿,陪他打几圈麻将;最好再放上几次銃,输上几圈给他,那该多好阿。晚景美暖,莫过于此。 失去的,就永远也再要不回来了。每次回到徽州,我都会去他的坟头看看他,烧上一些纸钱,让他在天国买烟买酒。
(四)
祖母出生时候,家境还算殷实。后来随着日本鬼子的侵略,小康之家也在炮弹的轰鸣声中化做乌有。祖母那时才三四岁,便随着太祖父母逃难回到故乡。祖母现在每遇阴雨天气,腰酸背痛,据说就是那个时候逃难流下的病根。故乡那时候是一方桃源,在平和的环境里,倔强的太祖父又挣扎着开起了他的布店。祖母跟随太祖母在家里习女红,十岁上下便去上县里的新式学堂,学会了太祖父那一手算盘功夫,以至今日,祖母在故乡仍是县里远近闻名的算盘会计。 建国时候,祖母的一个同学嫁给了南下的干部,介绍祖母去县政府工作。祖母的算盘打得很好,人也踏实,在那时候,她和我的祖父相识、相爱,组成家庭。后来的风雨便不是他们可以预料的了。因为那些运动、因为那些政治风波,祖父离开了妻小,在深山老林里服刑改造。从此他们天各一方,终究再未相见。祖母在25岁时候,就没有了男人,此后,她没有再嫁。我知道,她的心里,只有我的祖父。她默默地承受这一切,上赡养老祖宗,下把父亲姑姑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孩童拉扯大,没有丝毫怨言。 我小时候,因为父亲母亲工作忙,基本都是由祖母带大。我染了风寒,肚子很痛。祖母给我煎中药喝,还一边有节奏地抚着我的肚子,一边用土话唱着民间的歌谣:“鸡和食,鸭和食,百下百消,一摸就消。”好形象阿,治一个消化的小疾,还抬出了消化能力很牛的鸡鸭来做图腾。人类学的学者从中,当可发现符号和仪式的意义了。一笑。不过,这个要用休宁方言朗读,才压韵,才带味。 祖母每天下班了,仍然在家里用算盘打一些帐目。我则站在她坐着的椅子的长条上,趴着祖母的后背,看她拨动盘珠的优雅,听那些珠子清脆的碰撞。在这些曲目里,祖母是仪态优美的钢琴家,我是虔诚的观众。有时候,祖母也教我一些基本的珠算。依然清晰记得当日祖母拉着我的小手,教我打算盘百子(类似高斯从1加到100)开蒙:“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
“余无祖母,无以至今日。”千里之外的祖母,每天仍在辛劳着,关切着千里之外孙儿的一点一滴。每次北上,总不敢正视祖母噙着泪花的双眼。四处游历,路过一些名刹,我总要虔诚地烧上几柱香,给菩萨磕上几个响头,祝福祖母的安康。
(五)
父亲小的时候,就没有了他的父亲。在学校里,他是被归在“黑五类”的,因为他是右派的儿子。父亲很要强,他就像石缝里的小草,倔强地成长。 他学生时代的功课很好,在中学里经常是第一名。高中毕业以后去齐云山上当知青,种过茶。他招工进了建筑公司,木匠、水泥匠、建筑工人、人秘干部、设计员、施工员,什么活都干过。 后来恢复高考的时候,父亲不好丢下组织委派的工作,没有参加,说那样就辜负组织的信任了,以后也终究没有参加。父亲的老师多次为他惋惜。其实,北大的好多老师都是那会考上大学的。人生的路啊,拐过一个岔口,就无法再回头。有时候上课,听课堂上那些和父亲年纪相仿、经历类似的先生们侃侃而谈,看着他们渐渐苍老的面庞,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 后来,他担任了县里建筑公司的一个职务,他经常为手下一百多号工人的生计奔波。记忆里,父亲很少在晚上8点以前回家的。要么在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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