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走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走向国家民族的最前线。
徽州人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家乡时候,挂在嘴边的总少不了“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他们是讲究风水的,他们信仰“天人合一”,他们是朴素的政治地理学家。 徽州风水学之盛,以至坊间有“生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徽州”的说法,休宁万安地方制作的用来测风水的罗盘之精美,早在民国时候就跨洋出海,拿过巴拿马国际博览会的金奖。讲究风水的徽州人的信念里,风水的代名词就是山水。 风水先生把山水讲得太神秘,甚至吹嘘得有点荒诞,这是大家对它嗤之以鼻的原因。抛却荒诞不经的成分不论,在都市水泥森林式的现代化中,我越来越感受到它朴素的“天人合一”的意义。山山水水构就了一个地域最基本的外在环境。中国古人很清楚的看到这一点,孟德斯鸠也很清楚的看到这一点,他在《论法的精神》里即对“地理决定论”给了详细的诠释。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
文人骚客纵情山水,游目骋怀:他们欣赏、品味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和清流激湍,这一切都增进他们对宇宙和人生的感悟。山的雄浑博大和水的轻柔空灵,生活其中的芸芸众生潜移默化之中也或多或少有了山水的品格。徽州人的坚韧不拔而又不失细腻,深深地打上了徽州山水的烙印,从政治地理学的角度而言,这一点不是没有道理的。《论语》中孔夫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我想,这是大智慧。兼有了山水两种品格,也算是“中庸”和“致中和”了吧。
徽州人眼中,他们的故土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地方:新安胜境,大好河山,黄山白岳,天下奇绝。他的山水之美,吸引了历代战乱兵燹时候,中原冠缨世家举族来此避难定居。 那是中国历史上多么惨烈的时代,五胡乱华、黄巢起、靖康耻,他们的祖先躲避中原无尽的烽火,历经千辛,在这里寻到了“桃花源”。由此,徽州尚武的原住民“山越人”同中原移民和谐相处,后世的徽州人也兼具了山越人的清新质朴和中原世家的优美门风。
********** 依稀记得小时候,每年都有外国汉学家来故乡休宁研究我们的方言,从中探寻中国古汉语的一些残余。当时觉得奇怪,土里土气的土话,有什么好研究的?长大之后,才慢慢知晓:历次中原战乱时候,衣冠士族偏安江左,在此寻着“桃花源”之后,便不再思归,代代繁衍,加之徽州闭塞的交通地理环境,使得古汉语在我们徽州的方言里面占了相当大的部分。比如,我们徽州土话里面,喊东西作“物什”,称砍树为“斫柴”,唤哥哥为“大郎”,言漂亮为“翘楚”―――也许我们说的还是阮籍、嵇康他们口中那么优雅的“正始之音”哩。
第二章:一府六县的徽州人
一府六县的徽州人,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品格?卑之无甚高论:进取、创新、崇儒、知礼,如此而已。
(一)
这里的山水甚好,但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现实,从农业生产的角度而言,不啻穷山恶水。不管年产多好,这方土地上的出产都不能满足所有的口粮需求,每年都要从外头调来大部分粮食。山里的农民,往往靠种植一些玉米、红薯等来补充。这里不像苏杭,靠肥沃土地上的收成就可以过上美滋滋的生活。这里的人儿要讨生活,必须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正如民谣里面唱的: “身在徽州,前世不修,十二三岁,往外一丢。” 徽州的子弟,往往十二三岁了,便跟着村里在外做生意的同乡,到外面去闯世界。休宁、歙县、黟县一带的往往沿着新安江东下。歙县北乡人和绩溪人往往越过《水浒》里面卢俊义和方腊大战的昱岭关和江南第一关,翻过大山,走百里徽杭古道。他们经杭州,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开始他们艰辛的事业。祁门人和婺源人往往走鄱阳湖,去九江,去汉口,甚至去广东,做茶叶生意和木材生意。詹天佑的先人,就是从这条路从婺源南下广东的。 在外面茫茫的人海里,他们没有资本,没有祖上的恩荫,随身携带的只是远方慈母的爱、用功的习惯和处处留心的仔细。他们往往从最底层做起,不外乎学徒之属,但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学习,宵衣旰食之间悄然进行着他们自身的原始人力资本积累:一旦机会来临,他们立马抓住,演绎一番风云事业。当时没有时髦GDP这些指标,老百姓就把一个地方有无徽州人,当作了检验当地市场经济发展程度的重要指标,一言以蔽之:“无徽不成镇”。
少年时代在徽州的时候,我曾经奇异于一些方言的发音,似乎同官话类似的词语完全不能对应。譬如在我们的徽州方言里面,就没有爷爷这个词。我们喊的多是“阿朝”、“老朝”、“朝朝”。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突然悟到“阿朝”、“朝朝”应当就是“朝奉”一词的变体吧:那个时代的徽州商人,有一部分专门从事典当生意,被称作徽州朝奉。“朝奉”一词居然成了我们称呼祖父的方言词语,可以一窥当日徽州人普遍投身商海的盛况。 外人看来,徽州商人享尽浮华荣耀,其实他们内心深处的那份辛酸又堪与何人说! 道路漫长,前途凶险,波谲云诡的商场更是不见硝烟的战场。萝卜和茴香,是那个时代徽州人的忌讳,因为“落魄”和“回乡”是他们心灵深处永远的梦魇。 但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他们告别故园,作别父母和妻小,在陌生的异乡闯世界、讨生活。哪怕之后事业做得再大,他们始终怀着一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他们的心中,永远不敢忘怀的是他们十二三岁作别故园、启程上路时候的劈荆斩棘和筚路蓝缕。
“韦伯论新教伦理有助于资本主义发展,首推‘勤(industry)’与‘俭(frugality)’两大要目。”[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77页。]新儒家余英时先生这样诠释韦伯范式中的新教伦理。 勤俭,勤俭。其实同样讲究“勤俭”的程朱理学,何尝不是那个时代徽州人心中的“新教伦理”呢?程朱理学当中,鼓吹遏制人生的浮华,响应宇宙的感召:“存天理,灭人欲”。 那个时代的徽州人,因为自己的故乡是程朱阙里有一种无上的自豪,他们把自己看作程子、朱子的私淑弟子。《朱子家训》、《朱伯卢治家格言》在那个时代的徽州,家家户户耳熟能详。他们聆听乡贤的教诲,兢兢业业,勤俭持家。他们把浪费时间、虚度年华看作人生最大的罪过。“徽骆驼”、“绩溪牛”是他们的图腾。
今天联合国遗产地的西递村,瑞玉庭的主人胡晖生先生曾经赠我一对以他家传世的楹联为拓本的徽墨,上面写的是: “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自吃亏来。”
(二)
商海茫茫,不进则退。不经意之间,一个小小的风浪,就可酿成船翻人亡的惨剧。因此,做生意的徽州人特别注重创新,抓住商场上的空白点、盲点,打时间差,占据先机。
从清人许奉恩笔记小说《里乘》中的小故事《一文钱》,当可以小见大,管中窥豹: 有甲乙两位安徽商人,挟重资来苏州贸易,两人各恋一妓女,未几,便为此挥霍一空。很快,他们沦落到日则行乞,夜则寄宿古刹。 一天晚上,两人就地燃火,相对欷嘘。甲徽商摸出仅存的一文钱要扔掉,乙徽商急忙拿住说:“我有办法了。”不一会儿,乙徽商怀抱竹片、草茎、破纸、鸡鸭毛等物归来。他鼓动甲徽商和他一起用一文钱买来的面粉,索水调浆,将草缠竹片上,蒙上纸,再遍粘鸡鸭毛,一共做了二三百件宛然如生的各种禽鸟纸玩具。 待天亮,甲乙徽商各携这些禽鸟纸玩具至玄妙观,玄妙观为苏州寺观之薮,特别是春天,游人如织。妇孺士人见甲乙徽商所携禽鸟,以为酷肖,争求购买,顷刻俱尽。每具禽鸟是以十数钱出售的,甲乙徽商收入了5000多文钱。这时,乙徽商才告诉甲徽商:竹片、草茎、破纸、鸡鸭毛,皆拾于诸市上,又用那一文钱买点面粉,这就是全部“家当”。 此后,甲、乙徽商用一文钱赚来的钱,添购各色纸张,拾来鸡鸭毛羽,以肖人物花草等状。两人夜间分制,白天便到玄妙观出售。不到两年,甲、乙徽商便积资数万。他们遂于苏州阊门开设一爿布店,为不忘此店所本,大书“一文钱”三字榜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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