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唏。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秦风·蒹葭》
读这首诗时,许多人提出了问题:“所谓伊人”是谁?是男还是女?一会儿说在这儿,一会儿说在那儿,“伊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天寒水冷,一个人跑到芦苇塘干什么?诗中的“我”又是谁?这个“我”最后与“伊人”相会了没有?诗中写的是现实,是想象,还是梦境?而这一切,在诗中是没有答案的。也有人试图破解这些问号,然而,结果是越弄越乱,越弄越糟。其实,这些问号的存在,也正是这首诗的美之所在,真的有了答案,诗也就不美了。可以说,《蒹葭》之美,就是朦胧之美,就是这些问号之美。
“蒹葭苍苍”,芦苇茂盛,遮挡视线:“白露为霜”,晨光不明,视物不清,这本身就是个朦胧的背景。在这个背景中出现的“所谓伊人”,更是朦胧到了连面目都没有。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并没有具体的位置。“我”与“伊人”到底距离多远,到达有多难?只是说出了“道阻且长”,模糊得很。“我““溯游从之“之后,那个”伊人“,还是”宛在水中央“,仍然是面目不清晰。为了造成朦胧的意境,诗中还特意使用了”所谓“宛”这样的词。诗面整个是不清晰的,全是朦胧的。然而,这并不是一首朦胧诗,诗的主题是非常清晰的:鲜明地表现了对心中爱人的急切的追求和强烈的思念。那个心上人看都看着了,可就是看不清楚,就是到不了跟前,这种心情已经让读者体会到了。诗到这里也就不用再说了。
诗的任务并不是告诉人们原因、结果和经过,诗也不告诉人们答案正确与否。诗表达的只是情感,并且激发出读者的同感。这首《蒹葭》,需要表达的已经表达了,作为读者,我们也为之产生了冲动,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说这是一首好诗。至于诗中的那些问号,就全交给读者了。那个“伊人”可以轻盈,可以丰满,可以有微微的笑,可以有淡淡的愁,全凭读者自己想象了,有一千个读者,就可以有一千位“伊人”。正是由于诗的朦胧,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给了读者再创造的机会,才使我们读这首诗时,有了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参与诗中活动的快感。这样的朦胧也正是诗的美好之处。之所以说《蒹葭》是《诗经》中的精品,是我国诗歌遗产中的瑰宝,具有朦胧之美就是重要的原因。
试想一下,如果寻一个演员扮饰其中的“伊人”,再找一个演员饰其中的“我”,再让导演、剧务、化装、灯光、布景也掺乎进来,将诗中的一切都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想那一定没有味道了。因为一切全固定了,时间、地点、人的相貌,全由屏幕图像给出了,全不用我们自己的大脑了,我们的情感无法加入其中了。看了这样的东西,实际是等待答案,是在解数学的题,得到的是另一种愉快──绝不是读诗的
愉快。
《蒹葭》之美是朦胧之美,是写意之美,是诗之美。读《蒹葭》时,所谓字字落实的考据,其错误宛如将精美的古瓷打碎,而去研究碴口。《蒹葭》是《诗经》中的名篇,也是教育部推荐的初中语文必读课文之一,值得反复咀嚼和体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遛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当我们吟诵着这首千古绝唱时,不自觉地进入了凄清迷惘的境界──一个静静的清秋的早晨,天色微明,大地欲睡还醒,都还笼罩在晨曦之中:一望无际的青青苍苍的芦荻,苇叶尖上还闪烁着晶莹透亮的白色露珠,纵横交错、蜿蜒曲折的河道、港汊,迷雾朦胧的远方洲渚……在这幅萧瑟苍茫的背景下,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了,他面对曲折难辨的水道,耳畔传来芦荻的瑟瑟声,潺潺的流水声,他在水边徘徊着,踌躇着,怅望着远处沙洲迷茫的雾影。我们似乎清楚地听到他对爱情的渴望与呼唤,清楚地看到他双眼中那种失意、迷惘的目光。心上的人就在远方,然可望而不可即,他的这种情绪感染了我们,仿佛我们也一起随他进入了这一令人痴迷的境界。
《蒹葭》这种艺术上的成功,完全可以用“情景交融”来形容。《蒹葭》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也就在于它创造了情与景互相生发、渗透并融合无间的美妙神奇的诗歌意境,而这符合我们民族对诗歌基本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趣。清人王闽运评价这首诗时说:“写情入物而苍凉凄动,如‘洞庭秋波’之句,千古伤心之祖。’’其评语是很有见地的。“写情入物”说的是这首诗艺术创造的手段和方法,即艺术特色;“苍凉凄动”则是对这首诗所达到的凄婉动人的意境的准确概括。
“写情入物”,首先重在“情”字。在诗歌中,情和景不可分割,互相渗透但不可并列。情是主要方面,景是次要方面。景物描写,归根到底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手段,正如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因此,情是诗歌的生命所在。“写情入物”就视“情”为主动因素,抓住了事情的根本。
《蒹葭》是一首情诗。它所抒发的感情是深婉凄怅的,也是正常的和健康的。恋爱常常不能如意,不能达到目的,在今天也是常常遇到的事。因而,《蒹葭》所表现出来的感情也是真实可信的。而“溯迥从之”,“溯游从之”的上下求索,全诗三章的反复叠唱,又表现了抒怀主人公爱的渴望和执着。
作者正是把主人公对意中人的一往情深通过.反复的咏唱,通过读者的心理作用,不知不觉,随风潜入夜般地注入了景物。读《蒹葭》这首诗,首先进入我们脑海是苍苍的芦荻、凝霜的白露、曲折的流水、点点的沙洲。虽然我们很快地感觉到主人公的存在,甚至他追求的对象也现出依稀的身影──“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俟”。但是我们仍然没有见到人物行动的直接描写,所见的依然是景物J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虽然对象就在那儿,──“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浊”,却似乎怎样也不可能达到目的。就在这种可望而不可即中,我们感到一种内心的骚动和压抑,感到诗中一种感情的流动、思绪的徘徊。诗中的景物,芦荻、白露、河道、港汊、洲渚,因此都被注入了。感情和意绪,并且带着这种感情和意绪摇曳和动荡,它们因感情的作用而意象化了。那瑟瑟的芦荻仿佛在诉说哀怨的心曲,那晶莹的白露仿佛凝聚着失落的目光,那蜿曲的河道仿佛在流动着主人公绵绵不尽的愁思……我们仿佛感到整个世界、天地万物都是那样的苍凉与令人感伤。我们因此进入了一个极美的艺术境界,受到感染、陶醉,在这种醇美的境界中把自己也消融了。
[1] [2]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