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的味道。海帆走到门口,几片碎屑飘到了她脸上。她用力擦一下,大声呵斥,你别搔了好不好,多恶心! 老头儿猛地抬起头,充满了挑衅意味地说,个破娘们,我就知道,你一辈子都嫌我恶心,你一辈子还是忘不了他啊,那个克格勃间谍,那个国际流氓…… 海帆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父亲又把自己混同于母亲了,他好像还活在一九五九年,或一九六九年。海帆有时候又奇怪地觉得,这老头儿是装的,他在故意装疯卖傻。海帆没再理他,抬脚从老头的一条腿上跨了过去,一进门,怔住了,那些幻灯片扔得满屋都是。这老鬼,平日里把这些东西当心肝宝贝一样地藏着,现在怎么突然全都摔在地上了?海帆顾不得多想,就开始收拾,她好像第一次发现幻灯片有这样多,怎么拣都拣不完,手拣得有些发酸。她手忙脚乱地拣着时,那糟老头子一只手支撑在门框上,很镇静地东张西望,笑着问,那狗娘养的怎么还不来? 海帆迅速地把家里的窗子和地板擦了一遍,好歹把房子收拾得像间房子了,又打来了一盆水,给父亲洗脸、洗手。她想烧壶热水,可已经来不及了。老汉的手一沾冷水,冷得狼狈地直甩。海帆还以为父亲的神经早已麻木得没有感觉了,没想到他还这样敏感,他不住嘴地破口大骂,个破娘们,你想冻死我啊! 海帆足足用了三盆水,才把这疯老汉搓洗出了人模样儿。海帆也尽量把他往人样上打扮,给他找出一套半新的铁灰色中山装,穿上了。父亲立刻又像个党委副书记了,像个全国劳模了,他试着迈出一条腿,那条虽然瘸了但仍显得很长的腿,伸着,像是要伸进往昔的岁月里。他可能忘了自己的一条腿瘸了,还像以前那样昂首阔步地走向主席台的样子,感觉自己还在扮演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个人哪,即使疯了也还摆脱不了那个特定的时代赋予他的某种不可一世的精神幻觉。他迈出了一步,身子一晃,整个人立刻就歪向了一边,险些儿跌倒了。海帆伸手把他扶住,老汉极为虚弱地叹息一声,又猛地瞪了海帆一眼,个破娘们,你现在高兴了? 门一响,李唯推门进来了。 海帆有些尴尬,冷冰冰地瞟了他一眼。李唯其实是一片好心,他先进来,是想看看海帆准备好了没有。海帆端了一把椅子,叫父亲坐,但老汉不坐,老汉摆出一副骡子般倔强的面孔,反而站得更直了一些。 叫他进来!老汉猛喊一声。 这不像是一个疯人发出的声音,老汉好像突然变得清醒了。倒是海帆,扶着父亲的一只手臂,茫然地站在刚用拖把仔细拖过的地板上,显得有些战战兢兢。地板上的水还没干,闪烁着清冷的、湿润的光泽。有一股寒意,沿着她的脚底缓慢上升。 马雷什金走了过来,像几十年前那样,远远地就张开了手臂。马明贵实际上要比他年轻,看上去却比他苍老许多,马雷什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马雷什金的手刚刚够到马明贵的肩膀,马明贵身子往后一仰,像挨了一下电击。马雷什金突然停住了,两只伸着的手臂又收了回来,垂了下来,像一只巨鸟收拢的双翼。他有些尴尬地看着马明贵,马明贵也愣愣地看着他,两只发黄的眼珠缩得很小,好像不是在看马雷什金这个人,好像是在看比这俄罗斯老头更远的一些东西。 马、雷、什、金,我日你妈,你怎么还没死啊? 马明贵忽然骂了一句,李唯和海帆吃惊地互相看着,又一齐去看那两个老头,感觉那两个老头眼睛都红了,仿佛仇人相见。正提心吊胆时,马明贵突然又大笑起来,先是一阵干笑,接着不知怎么就哭了。那俄罗斯老头再次把手伸过来时,马明贵一脸凶恶地把马雷什金的双手突然攥住了,口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你这老不死的苏修特务,你这个国际流氓!两个老头抱成一堆了,都是大个子,都还那么坚实有力,两人使劲地摇晃着,好像淹没在各自有力的怀抱里了。 马雷什金大叫,叫我同志,达瓦西里,同——志——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海帆泪眼朦胧,感觉就像有许多往事,在汹涌的波涛里漂浮着。 李唯很聪明的先退出去了。接着海帆意识到了什么,也退出来了。冬夜很冷,但并不太黑,月儿是滚圆的,不时有候鸟从月影中寂静地飞过。海帆看见李唯仰着脸孔,不知在看什么,他英俊的脸被月光一照,异样的苍白。海帆犹豫片刻,慢慢地走过去了。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了,李唯的脸真的是比以前瘦削苍白了,额角上还有一块青紫的淤痕。海帆不知怎么就把一只手伸过去,又迅疾缩了回来,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和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感觉就像初恋时壮着胆子第一次去抚摸李唯的脸颊,非常非常想,但终于还是不敢把手伸过去。海帆的手缩回来时,脸都涨红了。李唯看见海帆这样子,便笑了笑,伸手抿了抿她额前的散发,海帆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他轻声问,怎么了?冷吗? 李唯脱下风衣要给海帆披上时,海帆还想抵抗,可风衣一披在身上,她周身骤然发热,一个身子软了。海帆软在了李唯的怀里,好像突然回到了大学校园里,两个身体依偎在一起,那时的李唯好像无所不在地显示着他的强大,无所不在地给她温暖和依靠。海帆的手缓慢地滑动,这次她摸到了李唯额角上那块青紫的地方,她哆哆嗦嗦地叫了声,这是…… 李唯偏着半边脸笑着,没事。 海帆突然问,是不是有人打了你? 李唯愣了下,扑地一笑。 海帆神经质地喊了一声,你还笑,你这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唯叹道,谁不是被逼到这地步的,他们跟你一样,憋得难受了,总得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吧。 海帆知道,这年头人们心中都积聚了一种可怕的情绪。她把李唯搂得更紧了,她感到自己又要流泪了,旋即又控制住了自己,没让眼泪流出来。李唯看见她这样子,心中也暗暗地感伤起来,脸上却还是笑着的。他想安慰安慰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海帆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这一拍,又不知触动海帆的哪根神经了,海帆突然把李唯坚决地推开了,海帆悲愤莫名地喊,你就该打!该打!该打! 那可不是撒娇,那眼里射出的目光怪吓人的。李唯苦笑了一下,扭头走到一边去了,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有那么点变态,就像她那死去多年的母亲。 几乎是在同时,那边屋里也传来一阵嘶吼声。李唯和海帆同时吃了一惊,那两个老头是不是打起来了?两人赶紧跑过去,两个老头却在放幻灯片,幻灯是无声的,可他们却又喊又叫地喊着伏尔加河上的船工号子,一个用俄语喊,一个用汉语喊,那曾经如死去一般沉寂的老宅,忽然又有了波涛汹涌的感觉。这喊叫声把左邻右舍的那些老头都吸引过来了,屋里屋外挤满了人,也不知那早就褪了色的东西有什么魅力,把一屋子老头搞得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的。也有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愣愣地看几眼,摇着头,走了。这东西有什么看头, <<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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