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八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一所师范。这是我父亲和几乎所有的谷花洲人都始料未及的。他们都眼红地看着即将走进城市的我。城市不大,但在地图上还找得到,而谷花洲,实在太小了,小得只能放在心上。 大娘送我上路时,叶四海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娘儿俩。大娘也看见他了,大娘好像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主动跟他打了招呼,四海啊,你再看看,咱家的春仔是条龙呢,还是条蛇? 叶四海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突然说,桃花,你这破娘们可别乐乎早了,人家进了城,穿上皮鞋了,还会踏进你这破院门?你个婆娘蠢哩,要是我,就不放他走。 大娘说,只要喝过这河湾里的水,他走到哪儿,都走不出这谷花洲,就会上我这破土院里来,你说是不是,春仔? 我正要答应,叶四海打起了哈哈,我要问你哩桃花,火狗不也是你认下的继儿吗?他回来过吗?上过你家那破土院吗? 大娘的脸猛地涨红了,叶四海戳到了她心窝里最脆弱也隐藏得最深的痛处。。 还是我顶了叶四海一句,好,你把这话记住了,咱们走着瞧! 不知叶四海记没记住这句话,但我是把自己说过的这句话牢记在心里了。每次寒暑假回来,我都先奔大娘那儿,就是在路上碰上我亲爹亲娘了,我也要先去看大娘。倒是大娘反过来劝我,也去那个家里走走,看看,人亲骨头香哩,你是他们生下来的哩,十月怀胎不容易哩。她总这样唠唠叨叨。我也去,可找不到一点儿回家的感觉,就像匆忙中走错了房间,总觉得自己像个客人似的,坐不了一小会儿,就想走人。 我师范快毕业的那年春节,大娘突然心血来潮地要我陪她上城里看看。那时我还只是个临时城里人,又没个家,大娘想去看个啥哩?大娘笑道,看看街景,看看城里人是怎样过大年。早晨出门时,大娘换好了新衣,衣服用花瓣熏过,可能在箱子底下压了许久了,散发出陈年香味。头也梳了,挽个油光发亮的髻,脸也反反复复洗过,但皱褶里还是积满了灰垢,那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已经渗到血里边去了。大娘收拾完了,又捆上几只鸡,拎了一筐鸡蛋,还有些花生豆子芝麻,七七八八地装满了一袋。我更加奇怪了,大娘这不是去瞅热闹啊,这分明是上城里走亲戚啊。我大娘一个孤老婆子,她去城里走什么亲戚? 大娘看我满脸狐疑的样子,笑了笑,哄我说,城里价钱好哩。 一进城,大娘就拽着我的手不放了,她把我的手攥得好紧,好像我是一只鸟儿,一松手,我就扑棱一下飞了。也是的,大娘这还是头一回进城呢,没我带路怕是找不着北。虽说只是个小县城,可同谷花洲那样的乡下比,也算是人山人海的繁华热闹之地了。大娘攥着我的那只手已经捏出一把汗了。这会儿她不是怕我丢了,是怕把她自个儿丢了。她央求我,春仔,你走慢一点儿啊,慢点儿啊。其实我走得已经够慢了,可大娘还是跟不上。她很小心地紧挨着街牙子走,就这样还好几次差点儿和别人发生了碰撞。别人往左她也往左,别人往右她也往右,要么就干脆站在那里不走了,等别人走过去了,她才撅着屁股,塌着腰,艰难地挪动一步,像一只生怕被人踩痛了尾巴的壁虎。那些城里人就骂她土包子,乡巴佬,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哪?哪怕是一座小县城,对乡下人也充满了歧视。我听了也不觉得刺耳,在城里住了几年,听来听去也听惯了。 走了一阵,大娘喘息着问我,春仔,你告诉我,县政府在哪里?我想瞅瞅那楼有多气派呢。 我也没多想,转了几个弯,就把大娘引到了县政府的大门口。大娘放下手里的东西,让我也把肩上背的东西卸下来,吩咐我在街边歇着,她却径自向门楼的传达室走去。我心里一惊,突然明白大娘是来找谁的了,她是来找我那火狗大哥啊。火狗的尊名大姓自然不叫火狗,叫余火焰,前几年受了些冲击,蹲了几年牛棚,最近平了反,当上副县长了。这我早就知道,但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悲哀,他从没想过要去看看大娘,大娘却这么远跑来看他,还拎来这么多东西。我觉得大娘太没出息了,乡下人就是贱,她弄来的这些东西,还不知道人家余县长瞧不瞧得上眼哩。 别看我大娘没见过世面,但能说会道,也不知她跟门卫说了些什么,那门卫答应放我们进去。大娘向我招手,让我赶紧过去,我倔劲上来了,站着没动。大娘急煎煎地跑过来,拎上东西,拽上我的手腕子,还数落我,春仔啊,你都这么大了,是条汉子了哩,怎么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害臊? 我没好气地哼了声,跟在她身后进了县政府大院。大娘可能早就问清了那位大县长住在哪里,带我钻进一个楼道,噔噔噔地就上了楼,那两条腿还挺有劲儿哩。到了三楼,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她又磨磨蹭蹭起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两只像小船一样的乡下女人的大脚丫,正在暗中磨蹭鞋底的泥土。 是我敲的门,我突然想看看那位余副县长会怎样对待我大娘。门呀了一声,打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长得挺漂亮的,一双眼珠子从我脸上滴溜溜地转到我大娘脸上,然后摆出一副撵狗的姿态,问,找谁? 我不卑不亢地说,找余县长。 大娘又急着补上一句,我们是从谷花洲来的哩,是余……余县长家里人哩。 家里人?那女人皱了皱眉头嘀咕,他家里人不早就死光了吗? 我说,是哩,要不是我大娘,他也说不定…… 大娘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我疼得一哆嗦,后半截话才没说出来。大娘又小声对我说,你这娃子,咋说话的?见了你大哥,可不准胡说。 那女人眼珠滴溜儿一转,突然笑了,亲热巴巴地嚷,啊呀,是大娘啊!我晓得的,火焰常跟我讲起你老咧,说你老仁义咧,说没你老就没有他的今天咧,快屋里坐,屋里坐! 这突如其来的亲热,让大娘受宠若惊,我却觉得带有十足的表演成分。果不其然,很快我就知道了,她还真是个演戏的,县剧团里的演员。女人和大娘家长里短地说着时,我在房间地转了转,在20世纪80年代初,这房子够气派了,怕有一百多个平方吧,每间房里都铺了地毯,装饰着雕花墙裙,对于我这个乡下孩子来说,几乎就是皇宫了。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第一个就是把大娘接来住,让她的晚年过得像慈禧太后似的…… 我正胡思乱想,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伤心的抽泣声。怎么回事?我赶紧退了出来,回到客厅,那城里女人竟然伏在大娘的怀里哭哩,大娘也擦着满眼的泪,口里连声叨咕,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我找他去! 大娘叫上我,去县政府办公楼找我那火狗大哥,不,找余副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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