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俘后所写的供词(以前多称之为自述),真伪问题曾经争论了好久。认为是伪造的人,竟说如果肯定供词是真的,那就是丑化农民革命。在这样的立论下,去让法医作技术鉴定。于是,判定供词是伪造。科学技术到了如此地步,实在是十分可叹的。然而,这当然不是偶然更远非唯一的事例。后来,在无可辩驳的证据面前,真伪不必争论了,又提出到底是失节问题,还是“叛变革命”。因为供词对洪秀全多有非议,最后还向曾国藩提出让他出面收罗太平军残部的办法。1977年12月,曾国藩的曾外孙女俞大缜,在中过风又患白内障的情况下,给一位专家手书其母(曾国藩孙女曾广珊)亲口告诉她的‘‘李秀成劝文正公做皇帝.文正公不敢”。这是可信的。联系供词全文、李秀成性格、当时处境、国内外环境,李秀成写这供词,决不只是保存太平军史实,为自己留个自传。他的最高期望值是,曾国藩真的拥兵称帝。那么他可能就有机可乘,在曾与清政府你死我活斗争之际,重整太平军,三家争天下。倘不能重整太平军,汉人曾国藩做皇帝,也比满族要好得多。在他看来,曾国藩敢做皇帝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曾国藩被清廷镇压下去,太平军也有伺机再起继续反清的可能。倘若不能策动曾国藩称帝反清,那么答应太平军放下武器就不杀遣还,免得太平军残部继续遭受追击、屠杀,免得老百姓再受战争之殃,也好。他想到这些,是十分正常的。否则,就不会被曾国藩等人一提起就说他“悍滑”、“狡悍异常”了。证据呢?一是曾要删掉一部分供词,并将真迹藏起来;二是曾不敢送他进北京就擅自匆忙将他杀了;三是俞大缜的证词。这三条证据,是很难推翻的。如果计谋都要成为事实,那么历史就只是单方面的直线行为了。对此。多加评说,就是无谓的笔墨。说李秀成“失节”、“叛变”,那是因为长期以来,要求一切被称为革命者的人们纯而又纯,“胜利或者死”,成了唯一的人生路标;曲折、失散、被俘、死里逃生,往往百口莫辩。生活中太多了,也就成为评价历史人物的准则。更因为,在论争高潮中,有了终审判决:“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晚节不忠,不足为训”。人们只好三缄其口,“叛变”论者就大获全胜并因而成了“中央文革”成员。1979年以来,多数人宽容点了,说供词是李秀成的“污点”,“失节行为”。仍然没有根本上的改变。
请问:在洪秀全已自杀、洪天贵福必死的情况下,李秀成还应忠于谁?如果说,要忠于太平军的夺取全国政权的理想,那么,洪秀全自己早就放弃这种理想了,而李秀成却还希图保存残余、寻求机会,实现这种理想,或者保持对部分地方的占据,从太平军的立场看。至少是一种无可非议的努力,何“污点”、“失节行为”之有?即使以人们惯用的动机和效果统一论来看待供词,则它并未给太平军造成任何危害,倒是给后人留下一些值得深思的史实和教训,完全没有什么不好,不对。
古今中外不少最高权力拥有者,往往以现实的需要来看待历史人物,甚至作为评价的唯一标准。要求臣下,在其生前死后都要绝对忠诚,绝对服从,绝对拥护,不得有任何异议。任何批评,任何纠正,学者如果照这种观点去看待历史,历史论著便成为权力意志的传声筒,没有什么事实、是非、品格可言了。
总的说来。李秀成是太平军中难得的将领,但他确实是个悲剧人物。没有洪秀全造反和传统伦理熏陶,就没有李秀成及其供词。洪秀全使他成为主将,又将他推到曾国藩的刑场。自毁栋粱,往往是一个王朝衰败的准确信号。洪秀全并末建立王朝,但其区域性军事割据亦同此理。
在被俘诸王的供词,李秀成供词明显与众不同。多重意图,使他在囚笼中以每日数千字的速度,写了长篇供词。他的对手李鸿章、此前给曾国藩之弟曾国荃的信里说:“既深佩其狡猾,更积狠其忠勇”。这两句话,是供词极其重要、极其确切的导读。李秀成在计谋失败,最后作绝命词十句,“叙其尽忠之意”,从容赴死,也是这供词的实证。他对曾国藩适当说些客套乃至恭维的话,是其意图所决定的。他坚持站在太平军立场,始终认定洪秀全是天王、“我主”。在这一前提下,不可能也没有将洪秀全的邪恶兜底翻。只是很有节制地写了洪的一些错误,主要是他与洪的公开分歧和争论。历代都有人,与昏君暴君有重大分歧,不顾一切面折廷争,以至被斩首被凌迟被下油锅被诛九族,而成为公认的忠臣。然而,按照绝对洪氏本位的价值标准,即以洪秀全的是非为是非,以洪秀全的好恶为好恶,供词中那些很有节制的真话实话,有损于造神,有损于洪的光辉形象,那就不能容许。无论你多么用心良苦,杜鹃啼血,超过古代忠臣义士,都是“不忠”,重则日叛变,轻则日变节行为。这种价值判断,只能让普通人瞠目结舌。我认为,问题不在于李秀成是不是忠、义,而在于其忠、义的价值的二重性,在于他想超越简单地高呼口号而死的复杂内涵。有几分读懂供词,就会觉得这是一曲太平军的挽歌。洪秀全的挽歌,他自已昨日的挽歌。供词即将写完,他就被杀掉,成了洪秀全的殉葬,供词成了殉葬者预先自唱的挽歌。这支复调挽歌,是寻味不尽的。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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