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文
李白素有“诗仙”之称,当其供奉翰林、名动朝野之时,先是友人贺知章誉之为“谪仙人” ,上流社会将其列为“饮中八仙”,李白觉得很受用,亦以“谪仙”、“酒中仙”自况。“诗 仙”之名,若是夸赞其丰姿俊秀潇洒,诗风飘逸豪放,不为浮泛无根;若是以之指称其出处行藏和整个的精神风貌,则离真人实情甚远。
李白并非不食烟火的神仙,甚至不是视功名富贵如敝屣的隐士。当他奉诏入京时,情不自禁 地唱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进京》)仕途受挫,被迫 离开朝廷,他说:“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安史之乱爆发,他自比东山再起的谢安,要为朝廷“谈笑静胡沙”。仙逝前一年,听到李光弼率军讨代安史余孽的消 息,他不顾年迈体衰,慨然请求从军。其用世之意不可谓不强烈。终以诗人名垂后世,岂是 他的本心?苏轼在《李太白碑阴记》里说他:“戏万乘(皇帝)若傣友,视俦列如草芥。”后一句是真的 ,前一句则未必。虽有恃宠撒娇,如杜甫说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的时候,但总的来说,正如他在《玉壶吟》中所述,他是揄扬“(赞扬)九重万乘主,谑浪(戏 谑不敬)赤墀青琐(宫廷)贤(大臣)?。从五代玉会裕撰的《开元天宝遣事》所载“任人如市瓜 ”一则,可以看到李白是怎样“揄扬”皇上的。“明皇召诸学士宴于便殿,因酒酣顾谓李白曰:‘我朝与天后之朝何如?’白曰:‘天后朝政出多门,国由奸幸,任人之道,如小儿市 瓜,不择香味,惟拣肥大者;我朝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用,皆得其精粹者。”这么露骨的吹捧,是稚拙,还是反讽?连唐明皇也觉得太夸张,笑曰:’学士过有所饰。”至于李白 精心构撰的那些应制诗,更元仙风道骨可言。《唐诗三百首》所选的“清平调”,即众所周 知的谀词。
我这样“揭”李白的“老底”,既不是跟李白过不去,也不是跟特别推崇李白的郭沫若或别的什么人过不去。实际上,我自己就很喜欢李白。既喜欢他的“锦心绣口”,也喜欢他的“ 明月肺肠”。(我可不想学时下某些人的轻薄,对前人完全不屑于作“同情性理解,仿佛自 己是无私无畏的圣人,实未敢直面现实批逆鳞,却以圣贤标准去苛责前辈)。
我认为,真实的李白,不是“诗仙”而是“诗童”。李白有的只是孩子气的媚态——小孩子 也会讨好的,为了哄到想要的东西,他也会甜甜地笑,乖乖地叫你叔叔阿姨;但李白绝无世 俗的心机与诡诈——不是他的智商不够,而是他耻于向这方面发展。所以,他给韩荆州上书求荐,也只是以文相求,并不失矜持的本色,而不肯去行贿,去通关节。所以,入朝之后,对奸佞当道,“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的现实失望,他就掏不住对权贵们的鄙夷与轻慢 ,宁作“凤孤飞而无邻”,也不虚与委蛇,同“鸡聚族以争食”。所以,他终于高吟“安能 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颜”,“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重新踏上了漫游之路。
其实,人生就是选择。经世致用做一个好的政治家,也要善于喜怒不形于色,隐忍待时;要 善于“调和鼎鼐”,包容和调处各种口味的人。而做一个怡情养性的诗人,则贵明澈真率, 奔放无羁,所谓鸢飞鱼跃一派生机。后者,用李贽的话说,最宝贵的是有一颗纯真的童心。以李白的个性,根本不是做政治家(更勿论厚黑的政客)的料。难得的是,他既不失童心,又有赋诗的天才。
于是,我们庆幸,中华文明史上有了李白,有了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诗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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