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背景下有一群黑乌鸦叫着飞过去,接着蝗虫像散了窝的马蜂飞来了。蝗虫飞过来的时候,天空一片漆黑,有一股子腥臭,翅膀煽动得麻纸窗户噼啪乱响。看到蝗虫扑过来的时候,人整个皮肉都是湿凉的,汗毛孔都在作痛。满天满地的蝗虫,黑压压铺开了,地上落了巴掌厚一层。树干上,石头上,有棱角的地方,渗着黏稠的血。那气味让良平村的人站在地里,不住地咳嗽和喘气。
树被蝗虫剥掉了皮,赤裸着黄色的身躯,苍黄焦黑。粮食被蝗虫咬得光秃秃的,人心发慌,日子不是朝前走啊,是要往后退了。蝗虫走过了,才知道蝗虫是不吃芝麻和豇豆的,但少少的芝麻和豇豆哪够人的口粮。人饿得脸蛋子越发干黄了。这时候日本人贴狗皮膏药的小飞机从良平的天空飞过,从空中很麻利地落下许多袋子,人们都仰起头,眨巴着眼,心里阵阵惶恐。没人敢出去捡,只有狗小心地寻着一个袋子叼了回来,人们看着它三口两口撕开,吃惊地发现原来里面是白馍。狗开始蜂拥而出,人们这才争先恐后地撒开了脚丫子。
“日本人往下投馍馍了。”良平人高兴得咧开了嘴。
但谁也没有想到良平村要出事,而且是大事。
伍海清早听说过红枪会,割了麦子后他们没来过,蝗虫过了也没有见过他们一个人影。红枪会手里取了毛缨子木头枪,杆子刷成红色的,灯笼裤,黑夜里从村上过,专拣富户大户抢。战争来了,红枪会的人瞄着日本人干上了,当时流行过一段歌谣叫《干一场》。
河里淌水黄又黄
东洋鬼子太猖狂
逼着后生当炮灰
逼着老汉运军粮
炮灰打死丢山冈
运粮累死撇路旁
这样活着好窝囊
拿起红枪干一场
良平村的人因为没有见过日本人,也没有人出去当炮灰和运军粮,心里想着日本人往下扔馍馍的好处,就惧恨红枪会的“干一场”。
结果呢,走过来的不是红枪会,是日本人。一队日本兵吊着猪耳朵帽从村头的大路上踢踏走来。前头走着的人手里举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太行山岳剿共实验区”。
日本人穿过村街,两耳叉上耷拉下来的猪耳朵呈现出一种舒缓起伏的走向,阳光照拂着日本人,看上去异常灿烂,肩头上的刺刀抹出一长溜软软的银浪,在风的翻动中把阳光弄得十分散碎。
往前走没有大路了,是进山的小路。断了大路的地方,日本人停下了踢踏的脚步。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座庙,庙里有两座塔,两丈余高。
日本人在庙外开始挖坑,挖好了,把扛着的牌子种了下去,黑牌子上写了白字,很醒目。有识字的人稀罕地念出了牌子上的字,良平人还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人解释说:“穿了豆秆灰染的粗布衣裳的人,是山里打日本的,日本人要抓他们。”
良平村的人明白了,说的是山里一身长打扮的武工队。
良平村的这塔是唐塔,庙叫惠日院。
日本人站在寺庙外绛红色的庙墙下伫立了半天,他们要上塔顶去看一看。
看塔人是村西的李书枝,恰好不在,去亲家家里给儿子定天期去了,定个吉日好给儿子李红发娶亲。儿子李红发十八岁,正准备着下地补种青苗,扛了锄远远看到村头大路口来了一队兵,不像是红枪会的人。红枪会的人扛红樱子枪,包头巾,灯笼裤,小腿肚不打绑腿,走路像拉风箱一样,呼呼行。来的这一队人肩上扛着的不是毛缨子,是发光闪亮的长刺刀。
李红发看清楚了是日本人,想看稀罕,扛了锄往回走。过去听人说,日本人不光扔白馍,有时见了人也给几个大洋,或洋糖蛋儿或洋取灯儿。现在日本人真的来了,良平村人就想看看他们到底和中国人有什么不同。但是,李红发看到的日本人长得和中国人一样,就像是中国人的祖先造出来的,也不觉得怕了,咧了嘴也想凑近庙院里去。
红发娘说:“到底不摸水深浅,不去惹那事情,扛了锄下地。”
李红发准备出门的时候碰上了来找他爹的王西才和伍海清。王西才是良平村的维持会长,伍海清是他的大兄哥。进了院门伍海清问:“李书枝在不在?日本人想进塔身看看,塔门上了锁。”
红发娘说:“串亲戚去了,不在。”
王西才瞅了说话的空隙压低了嗓门说:“把你家闺女藏好,把不准会有个闪失。”
红发娘看了一眼院子,阳光照着院里的石板地,地上坐着玩石子的十三岁的闺女李翠喜。她嘴里念着:“抓一抓二抓三抓四,满手抓了一把五。”红发娘走过去,一把拉了李翠喜过来搂在了怀中。
李红发放下了锄说:“瞧娘,胆小样儿,我知道钥匙在哪儿。”
伍海清插话说:“知道,拿了钥匙给我。”
李红发从窑墙上挂着的一个干皮葫芦里摸出了铜钥匙,要递给伍海清时,他突然跑出了院外,说:“我去开。”
他娘在身后喊了一声:“有你伍叔在,还轮不上你当家。”
李红发说:“知道,就当这一回家,跟日本人给你要两盒洋取灯儿,给我妹要两个洋糖蛋儿回来。”
看着走远的儿子,红发娘的心咯噔儿跳了一下,手在胸口上来回摸索了几把,压了压惊。看着窑外的阳光和院中央几只觅食的鸡,想着该做晌午饭了。端了面盆拿了瓢扶了木楼梯,到窑楼上舀了豇豆面和糠。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心吊在喉咙眼里,突然就觉得左眼皮子跳了两下,吊在喉咙眼里的心像秤砣坠得她有点喘不上气。放下面盆,随手拔了一根苇席皮子,舔了一口唾沫粘到了左眼皮上。听到外面有乱起来的脚步声,心颤颤地伸了脑袋看窑外,什么也看不见,迈了金莲出了窑门,站在院墙上看,依旧看不清。回头招手要闺女李翠喜过去,她抱起李翠喜要她看庙院,看她哥哥是不是取了洋糖蛋儿回来了。李翠喜看到庙院的方向聚了不少人,听到一声然后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三
庙院里的两座塔早就有了,良平村的人叫它们鸳鸯塔。
李红发从两座塔的中间走进了惠日院。
刚才,伍海清跟王西才去叫李书枝,是因为王西才娶了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妹妹能嫁给王西才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应是一桩好事。今天日本人一来良平村,他的眼皮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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