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远的地方就看到应县木塔。阳光下塔身沉浸在绚丽的灵光里,我凝视着它,一种擎天拔地之势迎面扑来。朋友说,看吧。居于应州大地上古老的雄奇伟岸的建筑,简直就是连接天空和大地的骨节。 这是午后,应县辽代一条街在冬日沉郁的颜色下气氛活跃,偶尔有一两声颂经的乐曲从中挤出来,苍苍的拽着午后流动的空气从我耳边划过。我看到应县木塔,如小城值物中一个巨大的根块,凌翔于生命的天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动,驱车几百里,积雪的雁门关一直在身后目送我,胸胆开张,风光气派。在送我走近应州大地时,它在我身后消失成为一缕温情脉脉的风,浮着我的情感,让我心情敞快。我感慨万千,万千感慨,当你仅仅作为一个浅薄无聊的行走者在红尘中观赏它经年的沧桑时,你还不能看出它真正的贵族气质,它的存在简直就是一个王国的王者,普通人恐怕付出一生的经历、智力、尤其是心力,也不能读出它的诡秘。它包容了日月星辰的另一空间,它华光四射。 它在这片沃野上生长了近一千年,我在走近它时,我听到了一两声叹息,那是古旧的斜撑或者榫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并且尽力地伸展它们自己的纹路。流动着午后时节的空气,也仿佛摩擦出了一丝丝的声响,它终于承载不了过多的历史了,向东北扭转而去。我站在它的近处,本塔生动的气韵投射在我身上。我的双手不自然地绞在一起,喉节上下滚动,发出很大的声响,那时我才真正感觉到了木塔之美摄人心魄。风从不同的角度吹过,我无法抵挡内心的悲鸣,我跪下双膝,这是祖先血流在里头的恩泽跪拜。 拾级而上,双脚拐过门槛,多么奇妙的感觉,那一刻木塔内部的光线沉郁得到了质感和力量。我抬起头,看到了结趺咖坐的佛祖。我逐渐适应着内部的光线,依稀辨认出一些模糊的轮廊。佛祖依旧有一些熟知的东西,表情详和。金黄的脸上蹭着一些历史斑驳的记忆,豁口的耳垂没有环饰,与其它佛像大异的地方是他嘴唇上微翘的胡须。这是辽金夏以华夏子民身份登上历史舞台的见证。值得一提的辽金吐蕃王朝与唐宋王朝都是在吸收佛教文化以后登上历史顶峰的。宋王朝在偏安中,被马背民族的铁蹄踏碎,宋朝没有容纳百川的气力与胸襟,经过长期厮杀武力征服,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辽的文治武功。在显示自己民族的威风之后,进入至纯至善的仁爱宗教中,万物皆有佛性,打通心门,与汉文化共为一体的佛性诗意的世界,弥漫着一个王朝远去的气息。 据说佛的胸腔像口袋一样被后人翻开过。这个从简单生活中破译出生、老、病、死命运密码的王子,栖身于异地,睁着一双困顿的眼睛,远走或远返对于他,征程悲喜,已成为一场浩大的循环。 这时,导游小姐给我们取来应县旅游图册。书上说:应县木塔本名佛宫寺释迦塔,建于辽清宁二年(公元1056年)。木塔高67.31米,直径30米,平面八角形,外观六层。梁、柱、枋全部用斗拱连接,共使用斗拱54种,没有一颗铁钉。专家论证,木塔总使用木材3745方,木塔的总重量是7430吨,并由一圈二十四根大明柱支承。又据测,静止时,每根柱负荷一百二十吨,但柱下石础没有窠臼。底层除外圈明柱外,墙里还有二十四根暗柱,里圈也有八根大柱。事实上,这三十二根不为人见的柱子承受着木塔的主要重量。由下到上,支撑木塔主体的柱子就有二百二十二根之多。又据测,木塔全部用料约三千余立方,荒料近百方,构件总数以数十万计,并且全部采用应县的黄花梁(如今黄花梁一片荒秃)。都是辽代建筑原物,历次维修没有更换,它们现在依然坚硬如初,维持着木塔青春不老的寿命。 可是,如今木塔向东北方向扭转了。 登上十一米高的第一盘梯,我看见周围有累累弹痕。书上说:中华民国十五年,国民军与晋军在应县境内激战,木塔遭炮击,中弹二百余发。这也许是木塔人为的一次重创。因为应县这地方经历过太多的腥风血雨。政治局势的大起大落,而每一次政治变局与命运翻覆,都会导致那些不愿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拱手让予对方。兵刃相争,历史必有这一课。一九二六年农历四月二十一日,冯玉祥的国民军第五军将应县包围。城内守军晋军将指挥部设在“峻极于天”的木塔上,居高临下,凭城垣死守。枪炮声像年节的烟花一样,在实施颠覆和夺取政权中,以“无视一切”完成对权威和阶级的反抗。二十多层昼夜鏖战,木塔身上开满了紫色的小花。没有人说得出来这究竟是历史的悲剧还是正剧。也许这一切应证了一条真理:存在的才是真实的。历史的尘埃早已落定,逝去的一切可不是一首优美的乐曲,它像冬日的朔风,呼啸着来了,肆虐而去。那些氧化生锈的嵌在木头里的弹壳长了绿斑,如星星点点没人读懂的暗符,永远被时间埋藏了。但是,它呈现着历史的内容,并连接着木塔的命脉。 日久年深,木塔由了性子向东北扭转了。 我踏上二层时,历史的细节越来越丰富。我看到斗拱如莲层层累累繁复开放。我是一个不懂建筑的人,但是不等于不懂欣赏。我在欣赏木塔的斗拱时,我其实在怀念木头。我想到一些自然的细微情景。繁枝叶茂都去了,同样是生命,树以静以不言而永、而寿。在被人类伐倒的同时,它以另一种存在换得特殊价值。上千年光景,这期间,我们会看到木头拉出许多纹路,离近了听见木头开口的声音,它在说着一句尘封千年的禅偈:无所寄系,无所根者。一副好筋骨,稳稳实实,造就了千年之幸,大幸啊!“拔地擎天四面云山拱一柱,乘风步月万家烟火接云霄。” 木头开口说话时,木头就不可能去全方位配合历史了。 我踏上“霄汉凭临”的三层。我看到相背而坐的四方佛:即东方阿楚佛、西方的阿弥陀佛、南方的宝生佛、北方的成就佛。他们神态安祥。我在参拜四方佛时,我感到塔身宁静得可怕,而我求乞的心思也一再下沉,神性的世界必须挣脱物质的桎梏,虚怀若谷,凌翔于生命之上。他们注视着我,我丝毫不敢马虎。我在走出南门时,我的头顶上方悬挂着一幅巨大牌匾――释迦塔,门旁一副楹联:“俯瞩桑干滚滚波涛萦似带;遥临恒岳苍苍岫幢屹如屏。”人在塔腰中看塔,静穆的佛塔,充溢着十分高涨的宗教意绪。而历代文人也在不甘寂寞中奔拥而至,留下了诗的啸吟:“垒南宫阙尽,一塔挂青天。法象三千界,华戎五百年……”(顾炎武游应州);“缥缈层檐凤翼张,南山相望郁苍苍。七叠宝树围金界,十色雯华拥画梁。竭国想从辽盛日,阅人真是鲁灵光。请看孔释谁消长,林庙而今草又荒。” (元好问《应州宝宫寺大殿》)。有诗,就有人生,有诗就有感叹。太阳送来了阳光,高高投射在了明代的两位皇帝(成祖朱棣和武宗朱厚照)的御题牌匾上“峻极神工”、“天下奇观”。明朝的皇帝大都志骄意满,并且寿命不永。《应州志》说:“嘉靖庚以来,两遭大掳,堡毁民残,地无人耕,野有圹土……..终岁嗷嗷,不知有生这乐……”这大约就是明朝给予应县木塔两块牌匾的最后奖赏了。 如今,木塔对明皇族还有多少记忆? 三层以上封闭着,禁止游人上去。我抬头仰望,密密的木架板排列在上方。遥想当年,其时大地的佛宫寺之盛一定非今日可想象,释迦塔作为自然的一分子,它历经了沧桑,不仅每个今天都比昨天沉重,每个明天则预示着更大的压力。固知木头的韧劲非人能比,但是,毕竟处于走向有限的宿命旅程中,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释迦塔在向东北扭转了。小美惑世,大美无敌,独一无二的释迦塔在极限的边缘上舞蹈,谁来拯救它?! 回到大同宾馆,面对朋友设宴招待的一桌海鲜,我如同嚼蜡。匆匆别去回到房间,服务小姐送来当天的报纸。这是2002年2月6日的《山西日报》,三版一条最为醒目的新闻吸引了我:“给云冈石窟撑把防渗雨伞,为应县木塔确定手术时间。”内容大致是,应县木塔疾病缠身,作为对十六大献礼,专家现已拿出了4种修缮方案,并围绕修缮目标研究商定了具体实施方案,为使木塔修缮顺利进行,确保木塔安全,即日起禁止登塔观赏。 我庆幸,我是最后登上木塔的游人,之后木塔内部将帷幕深垂,其中深浅,无法辨认。再之后,我将要依赖《山西日报》,在它每日吐出语言的光华中寻找木塔的文字,我想我的心情一定会在这些文字中婆娑起来。它意味着一种生命――缔结的善缘。我并且乞望木塔――地老天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