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新生蜷曲在一条棉被中,小脸冻得红红的。 山野往后移动,那移动起伏不定,有些零乱。王引兰看着这些不断掠过的毫无内容的山,感到十分凄凉。风抄着地皮刮,然后狠狠甩出去。呼出的哈气把眉毛和额前的头发糊满了冰霜,看到铁孩拢着袖管,夹着一根桑条,脑袋上狗皮帽子在牛车晃荡中摇摆不定,想:命中就剩下这一个男人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同命相怜的这个人呢?自己的一生和这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本能抗拒着他,却又牵扯不开。新生说想睡觉。铁孩跳下车,把身上穿的羊皮大衣脱下来盖在新生身上。王引兰说:“不可以这样脱,要伤风的。”铁孩说:“受苦人还怕伤风?” 王引兰笑了笑,有一点苦涩。 车轱辘和铁孩的脚步声在雪地上合并出一种好听的响儿。 王引兰突然想起李府老爷教过的一个字“奴”。意思是女人生来就命定不是一个人活的,因此就得有一个人,用绳子牵着,在“女”字旁又加了一个“又”,就成了“奴”。我的“小奴家”,“叫一声小奴家与我多卿卿。”她不知道她这一生是谁的小奴家?王引兰抬头遥看远处白色的空山,止不住泛起了一股热,就有眼泪掉下来。听到身后传来抽泣声,知道王引兰在哭。 铁孩说:“人都想争活,其实活着的人哪有死了的人稳妥。” 隔了一会儿,铁孩又说:“有些事情放不下,就得活。” 王引兰的心动了一下,擦了擦眼睛,回过头,看到身后山野中一条蜿蜒的小道被牛车的铁轱辘碾出两道深深的辙。 活是归宿和安宁,风是飘零,雪是散落和湮灭,在这广漠的大山中骤然变得渺小了的牛车,在天地相接下看上去几近于无了。
新生在窑庄口闹着下车要去找小伙伴玩,王引兰说:“让人家知道咱回了窑庄要笑话的。”铁孩说:“有什么可笑话的,和土疙瘩打交道的人还怕笑话?迟早得见人。” 王引兰不好说什么,让铁孩抱下了新生。 开了老窑门,一股热气腾了过来。有一盆木炭放在火台上旺旺燃烧。 王引兰问:“是你把火生着的?都忘了烧木炭了。” 铁孩说:“捎话来让去六里堡接你,就把火生着了,久不住人怕阴。” 炕上铺着一张白羊毛新毡,想起了李三有,他想要的毡到死都没有铺上。炉台旁的水缸内满上了水,王引兰觉得像在做梦,梦醒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铁孩把东西搬进老窑,天有些映黑得看不清。王引兰要铁孩留下来吃饭,如今自己的的身边还有谁? 王引兰说:“谁的牛车给人家送过去,过来一起吃饭。” 铁孩说:“不用了,送了牛车还得去羊窑看羊,不知道甚时辰才能过来。” 王引兰说:“甚时辰过来我们娘俩都等你。” 铁孩有些激动,头重脚轻走出窑门,“得”的一声赶了牛车走了。 王引兰在老窑门口沁凉透骨地站了很久,风的跌荡中拌着牛脖子上的铃铛声渐渐远去时,她才返身走进了窑洞。 找了一根麻杆点了火,想找一找从六里堡带来的洋油,从窑墙上摘灯时发现油灯里的煤油是添满的。灯捻爆了一下,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索性坐到灶火旁的板凳上,油灯在炉台上一闪一闪的,王引兰“哇”的一声抖肝倒肺地哭出了声。 大约酉时铁孩腋下夹着羊铲来到了老窑。新生蜷缩在炕角睡着了,铁孩拽了被子盖在新生身上。王引兰用粗瓷海碗给铁孩端过来高粱鱼儿,他看到铁孩正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爱怜眼光看着她。王引兰说:“趁热吃。”铁孩一激灵,眼睛慌乱地看了一下别处,她很奇怪,她的心竟然也跳了一下。 王引兰说:“铁孩啊,今年多大岁数了?” 铁孩用手摸了一下嘴说:“快40了,也就是40了吧,明天就是腊八,离年近了。” 王引兰说:“真是快啊,麻五过世已经三年了。” 停顿了有一段时辰王引兰问:“都解放了,咋还是一个人?” 铁孩说:“不是一个人,能有俩!过了,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 王引兰说:“不算耽搁,还有机会。” 铁孩说:“是有机会,怕是机会不巧。都让旧社会耽搁了。” 王引兰一听说旧社会心里就感觉沉,僵了一样站着不动,一张脸赫然在油灯下泛着白。 铁孩知道一定是说到了她的痛处,但是,铁孩突然就激动了,停止了往嘴里吸鱼儿。铁孩说:“15岁上爹的腿罗圈了想要两张羊皮暖腿,让我给麻五扛长工,20多年,从来没有想离开,我对他忠心不二。一直到我爹娘死,麻五从没有问过我的年龄,他忘了我的年龄了。” 王引兰看到铁孩麻色泛黄的眼睛里有一丝泪光。 铁孩说:“耽搁了。”说完低下了头。 王引兰走过去拿过碗用笊篱又捞了一碗。王引兰说:“以前有些事情没有想到也想过了,旧事咱不说,说起来都不好,麻五也没有落个好死,叫人坠了秤砣。” 铁孩埋头开始吃饭。 吃了饭撂下碗问了王引兰缺什么不缺什么,夹了羊铲踩了雪回了自己土改分的麻五的堂屋。 雪落无声。王引兰关上门吹灭灯和衣躺在新生旁边,老鼠在窑后掌动出了响声,她坐起来学了两声猫叫,一切又静了下来。窗户外的雪地透进来微弱光芒,晃在隆起的被子上,羊毛毡在身下蓄着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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