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七言古诗《渔翁》写于迁居愚溪后,是一首脍炙人口的佳作,耐人寻味。全诗共六句,“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前四句展示了一幅幅形象鲜明、意境优美的图画,有转换的时空、绚丽的色彩、变幻的意象、悦耳的声音。西岩不是《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所说的西山,因为它离潇水较远;也不是指朝阳岩(又名西岩),因为这里流水急湍,且有回旋,不适宜停船。西岩实指河西愚溪渡上下一、二百米,这里岩石嶙峋,水流平稳,适合停泊。那靠着西岩停船露宿的渔翁,从蒙蒙夜色中醒来,在晨光中打起潇江的清水,点燃束束楚竹烧火做饭。天色由浓而淡,一轮旭日东升,晨雾渐渐消散,船浆欸乃,渔歌声声,一叶扁舟摇晃,青山绿水,境界顿开。这与诗人恬淡自适的心境融为一体。写到这里,似乎可以戛然而止,那么,诗的基调是欢快、活泼的,在闲适背后,显然漾溢着一股勃勃生气。结尾添上两句:“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似觉有些平淡、朦胧,与全诗不够协调,缺乏某种内在联系。难怪苏东坡、胡应麟、沈德潜、王士禛等都提出异议,认为是“蛇足”,可以删去。诗歌评论家李元洛也说:“如果全诗到‘欸乃一声山水绿’便戛然而止,那不正是以少胜多,一语百情,能留给人们更多的回味吗?”(《余情不尽》)在唐代诗坛卓然成家的柳宗元,为什么要加上这两句尾巴,特意点出岩上的白云?这白云象征着什么?寓意何在?解开这个谜,不仅可以了解这首诗所包含的意旨,而且有利于欣赏柳诗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我们知道,柳宗元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他离开朝庭的激烈斗争,来到荒疠的永州,曾一度陶醉于“山水绿”的自然美之中。他“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处不到。”既有“暂得一笑”的乐趣,“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的闲适,也有“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的超脱之感,更有处于“樊笼”“陷井”的苦衷。心情是复杂多变的。“窜伏常战栗,怀故愈悲辛”,“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这些诗句正是其幽郁愤激之情的自然流露。回过头来,我们再揣摸《渔翁》的结句“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陶渊明《归去来辞》有“云无心以出岫。”无心即随意,自由自在。要了解这两句的意蕴,首先对《渔翁》诗的角度和透视点要正确把握。其实,《渔翁》诗的角度和透视点是不断变换的,不是一处而是多处。一、二句是近景,只能在西岩之滨所见,三、四句是远眺所见,五、六句是一种跳跃、省略。后二句可做两种理解,一是诗人“回首”,那么诗人的所处决不是在西岩,而早已随渔舟移步。二是渔翁“回看”,船入潇水中流回看天际景色,只见西岩上悠然飘动的白云在互相追赶。这样理解比较合情理。
从《渔翁》的写作看,全诗以“渔翁”作为抒情对象,“渔翁夜伴西岩宿”,开篇以渔翁入诗,“晓汲清湘燃楚竹”的自然是渔翁,“烟消日出不见人”的“人”也是指渔翁,“欸乃一声”当是渔翁摇橹的声音,后面的“回看”自然也是渔翁。如果没有后两句,渔翁的形象就不完整了,动作也就中断了。从构思来讲,开头点明西岩,结尾是岩上白云,首尾照应,相得益彰。按照章士钊先生所说“前四句是主,后两句是宾,宾主合参,始成全壁”(《柳文指要》),这也是有道理的。
可以说,这首诗是“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融合,表面上是客观地描述渔翁,实际上在渔翁身上有着诗人的影子,诗中的意象是其心灵的物化。柳在永州常“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与杨诲之第二书》)诗中的白云是他高洁人格的象征,是其纯洁心灵的投影,也体现了在压抑中向往自由的思想感情。这是通过审美过程中的“移情作用”来表现的。在审美过程中,审美主体将自身的运动和情感投射到对象中去,将人的生命对象化在自然景物之中,将自我融入艺术作品的形象之中,于是主体与客体的界限消逝了,物质与精神融为一体。
作为抒发心灵奥秘的诗来讲,往往是各种情绪交织起来的复合体,它不是单一的,而是立体的,从不同侧面反映出诗人的思想倾向,如果删去《渔翁》后两句,那这首诗的情蕴就与诗人被贬南荒的心境格格不入。诗人对岩上白云的欣赏也就是对京华红尘的轻蔑和憎恶,并且,无心相逐的白云与那些热衷于倾轧攘夺的政客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坚持理想,不愿同流合污的情操不是寄寓在白云之中吗?因而,“回看”两句绝非“蛇足”。 上一页 [1] [2]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