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 大地 》
文学家与政治家的区别在于,前者总是一切从感情出发,主调为热,后者总是一切归结于理智,主调为冷。文学家感情热度上升,便要沸腾,便要膨胀,政治家以理智铨衡局势,势所必然地会冷静待之,审慎行事。所以,文学家不宜从事政治,政治家不宜投身文学,就是因为很难把握好这个度。王安石的失败,或者说,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有许多内在的外在的原因,强行变法,过热过急,排斥异己,不择手段。老子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积弱的北宋王朝,根本经不起这种急风暴雨式的折腾。
每逢岁末年初,冬去春来,旧时的中国文人总是要写上几首应景的诗,已成惯例。说得好听些,是风雅,说得刻薄些,是毛病。因为只要写了,必定拿出来,名曰献芹,实为邀好,那是令对方很尴尬的事。说好吧,真不好,说坏吧,又怕他脸上挂不住。因为这类应景诗,几百几千年写下来,成千上万人写下来,很难突破,很难创新。这种游名胜必题诗,逢年节必凑句,只是属于文人恶习而已。所以,历代的各种诗选,如《唐诗三百首》,如《千家诗》,如《唐诗别裁》,如《宋诗别裁》,基本上是看不到这类诗作的。
但是,一定要在这样一个很难出彩,很难超越的领域里,找出一位写应景诗的出色人物,那么,非北宋诗人王安石莫属。
对稍知一些旧体诗的当代读者来说,在这个年头岁尾,欲暖还寒,除旧布新,一元复始的时候,若是脑海里忽然涌上来一点诗意,诗兴,或者诗情,斯时斯刻,我想王安石的《元日》诗,必是首选。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旧时的诗人,不知写了多少有关大年初一的诗,没有一首能比得上王安石的《元日》影响大,传播广。因为这首极凡俗,然而极质朴的诗句中,所表达出来的节日气氛,其兴高采烈,其欢乐热闹,可以说洋溢到纸面以外。虽然那是北宋时期的元日,却让你感受到如同当下度过不平凡的2008年以后,迎来2009年的元日那样,是同样快乐的过年气氛。王安石笔下的元日,肯定是一个街区,一个村落,一个市镇,一个城池里的,大家共同享受着的这样一个快乐日子。你无妨设想一下,假如你也置身其中,那爆竹的噼啪响声,那屠苏的沁人芳香,那日光的眩目亮度,那春风的无比温馨,给你以听觉、嗅觉、视觉、触觉的全面冲击。新年伊始的这种新气象,你肯定顿生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受。
王安石的厉害,就是他抓住了这个整体感觉,而且是基本上属于大家的共同感觉。中国诗人通常只关注自己,不大关注群体,只关注个人的喜怒哀乐,不大关注百姓的悲欢离合。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如此简洁,又如此完美;如此平易,又如此震撼的点睛之笔,把元日景象热火朝天地烘托出来,这就是大师的艺术魅力了。所以,时至今日,在写每年头一天的应景诗上,王安石的《元日》诗,是魁首之作,谁也超不过。
王安石还有一首应景诗,也很了不起。在数不过来的有关春天来临的诗篇中,王安石的《泊船瓜州》诗,也是脍炙人口的翘楚之作。
京口瓜州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距今近千年,千年之后,他的这两首诗,仍可在人们的口头咏诵,这大概是真正不朽了。中国文学史上有许多名列其中的大家、名家,经过一千个春天一千个冬天的时光走廊以后,还有读者在吟咏他的诗篇,那真是寥寥无几的。这种屈指可数的传世光荣,也许正是王安石的成功之处。
这首《泊船瓜州》所以被人牢记,广为流传,很大程度上因为其中的一个“绿”字。这是诗人几经改动,斟酌,思量,最后才敲定的这个“绿”字,读过中国旧诗的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典故。
据考证,这首《泊船瓜州》诗的写作时间,应为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的春二月,也是王安石上年四月第一次罢相后回金陵,再度复相。前去汴梁途中的作品。此时的王安石心情比较复杂,知道政事不可为,而不得不勉强为之,知道上命不可违,而不得不捏着鼻子去。无论如何,熙宁二年风光不再,上下左右处处掣肘,兴致顿减的王安石,其实并不想再作冯妇。当时从金陵到汴梁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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