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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5.动物

作  者:韩东

 

  下面,该说说小陶的几条狗了。
  先说小花,小陶的第一条狗。它的妈妈就在村上,是吕素英家的那条花狗。下放的第一天,小陶就认识了小花的妈妈,并喂了一块肉给它吃,也算他们有缘。第二年春天,吕素英家的母狗就生了一窝小狗,小陶将其中的一只抱回家来。
 
 
 
  和它的妈妈一样,小花也爱吃肉,不同的是,它总能心想事成,想吃就能吃上。而它的妈妈这一生恐怕就吃过一次肉,还是小陶喂它的。如今,它再也没有肉吃了,而它的儿子却尽情地吃着,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老陶家搬进新屋的那天,小花不肯前往,小陶就是用一碗红烧肉把它引过来的。
  当然,老陶家人一般也不特地烧肉给小花吃,他们吃什么,小花就吃什么,待它就像家里人一样。
  由于老陶家的伙食好,吃肉的机会多,因此小花并不缺少油水。它不仅吃肉,也学会了吃其它的杂食,日常食谱和老陶家的人相同。除此之外,它也吃鸡食(苏群特地烹调的,糠和米饭的混合物)。同时小花狗性不改,碰上机会也吃屎喝尿。小时候,每天早上小花从狗洞里钻进来,把头伸进床前的痰盂里,吧嗒吧嗒地喝尿。因为这一恶习,它没少挨打。渐渐的,小花就再也不敢当着老陶家人的面吃屎喝尿了。但背着主人,那就很难说了。
  小花还经常追捕耗子、小鸟,给自己弄些野味。小陶见过它吃田边的青,甚至土疙瘩。由于有一副好胃口,小花迅速地成长起来,一年不到,个头就超过了它的妈妈,也就是吕素英家的母狗。不仅超过了吕素英家的母狗,就是在整个三余一队,也是体积最大的狗了。
  三余一队以外,比小花大的狗只有民兵营长家的那条黄狗以及小墩口代销店里的两条狗。民兵营长家的狗闻名已久(因为小李的事,现在更有名了),而小墩口代销店的两条狗是公家养的,用来警卫代销店,不仅品种不同(是真正的狼犬),而且有专门的口粮供应。即便如此,小陶还是幻想着等小花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带去会会民兵营长家的黄狗和代销店的那两条狗了。
  小花的著名,并不在于它长得高大,而在于那身毛皮,油光水滑的。黑毛就像人的头发,闪烁着光泽,白毛远看就像银子。光亮的毛皮下,一身狗肉微微地颤动,很是诱人。
  村上人看老陶家人给小花肉吃,开始时颇为忌妒,后来,也就平静了。如今,他们倒希望老陶家人把小花喂得更肥壮些,到时候好吃狗肉。老陶家的伙食经过小花的转换,将吃进他们的嘴巴里。村上的人已经打听好了,老陶家不吃狗肉,尤其不会吃小花的肉(对这一点,他们表示充分的理解)。但狗肉总得有人吃啊,否则,不就对不起小花的这身肥膘了吗?
  村上人的议论有时也会刮进老陶家人的耳朵。他们说,老陶家的狗那张皮做褥子保管暖和,能铺满整整一张床,三九天就是不用火盆也过得去。若是做皮袄穿在身上恐怕要生痱子,做皮裤能把老寒腿治好。又说,狗鸡巴狗卵子拿到公社收购站去卖,能卖三毛钱。可惜是论个的,要是论斤两,小花的那副还能多卖几个钱。
  由于这些议论,老陶家人不禁提高了警惕。老陶开始禁止家里人给小花肉吃。但老陶家的伙食,即使没有肉油水也很大,看来短时间内小花是瘦不下来的。好在小花很争气。它是三余的种,但却很势利眼,经老陶家一喂,竟忘本了。看见三余当地人来访,必狂吠不已。平时也极少走出口(除非跟着主人),和村上的狗厮混。它从不去吕素英家看望自己的妈妈,村上人逗引它的那些食物自然也不被小花放在眼里。说来也怪,遇见操南京口音的人(比如知青、下放干部)来玩,小花立刻摇头摆尾,显出一副巴结相。
  由于小花的这些表现,三余人更恨它了,更有理由要剥它的皮吃它的肉了。即使小花不那么肥硕,他们也非得如此不可,这是毫无疑问的。
  小花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粘人。老陶家只要有人外出,它立马紧随其后。它跟着主人走家串户,再一起回来。但外出时,小花从不走远,始终在主人的视线之内,或者主人在它的视线之内,因而三余人并无下手的机会。
  老陶家只有苏群会骑自行车。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还是生小陶的时候买的,为了从单位赶回去给小陶喂奶。这辆车也随老陶家其它的家具一起被带到了三余。现在,苏群骑着它往返于三余和汪集之间,采购必要的生活用品。老陶、苏群和陶文江每月的粮食也都是苏群用这辆车从公社的粮站运回来的。
  每次,只要听见自行车一响,看见苏群抓起手套,小花马上就会从地上站起来。它知道苏群要出门了,于是率先跑向桥口。它会在口等着苏群,然后再跟着自行车一路小跑地奔向河堤。
  由于汪集距三余有十里地,不可能让小花始终跟着。所以当苏群去汪集时,小陶的任务就是看住小花,不让它站起来,或者把它从口撵回家。
  但有一次,苏群走后约五分钟,小花溜出了口,奋起直追苏群。苏群骑在自行车上,虽说土路不平,车速有限,但毕竟比走路快多了。小花的这一番追赶可想而知,在被三余人发现以前还真的让它给追上了。这时,苏群已经骑出去很远了。她下了自行车,开始往回赶小花,又是扔土块又是跺脚恐吓。小花从没有见过苏群发这么大的脾气,它自知有错,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转身离开了。苏群直到看不见小花,这才骑上车向公社的方向而去。
  不用说,小花没有再回到老陶家。它在路上遇见了三余人,被他们死搉吃掉了。
  此后的一个月里,老陶和小陶分别在村上寻访,结果一无所获。走在三余的村道上,父子俩不由地仰起头来,使劲地嗅着鼻子。他们闻到了一股隐约的狗肉香味儿,一阵冷风刮来,那肉香顿时又无影无踪了。
  不久以后,村上人给老陶家送来一只刚断奶的小狗。这只小狗是他们主动送来的,老陶家并没有表现出再养一条狗的意思。
  小陶自然很高兴。小狗毛色纯白,小陶给它取名小白。老陶却觉得村上人没安好心,等小白养肥了,他们肯定还得吃它的肉。显然,这是一个阴谋。但看见小陶高兴的样子,也不便再把小白送回去。
 
 
 
  小白在老陶家安顿下来。由于伙食关系,它不可遏止地壮大起来。为此,老陶每每告诫家人,不要给小白肉吃,也不要给它人吃的东西,最多喂鸡时分它一点鸡食,以免重蹈小花的覆辙。
  小陶倒还听话,对小白命运的关心使他有所节制。可陶文江不理这一套,一天三顿,他都要喂狗。这倒不是由于他对小白特别照顾,而是宽以待人(包括狗)的心性使然。对村上的人他尚且大手大脚,对自己家养的动物就更不用说了。为这件事,老陶和陶文江没少发生冲突,有时甚至闹得很严重(下文再说)。后来,老陶看出陶文江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习惯,加上陶文江的态度十分强硬,也只好不管了。
  长大后的小白,个头虽不如小花,但体重一点也不亚于后者,只是较胖而已。加上它那一身白毛,远远地一看,白乎乎的一团,煞是耀眼。此外,它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去村上乱串,寻找三余的母狗。于是有一天,老陶带回来一个人,说是公社兽医站的兽医,准备把小白骟了。
  这事儿虽然血腥,但老陶家人没有一个反对的。老陶让小陶把小白按住,他自己拿了一把挖地的三股叉,叉住小白的脖子。两股叉齿贴着小白的脖子,把它的脑袋和身体一隔为二,叉尖被深深地踩入地面。这样,小白就无法动弹了。
  兽医取出刀片,在小白的胯下轻轻一抹,顿时鲜血淋漓。小白的哀号声把按住狗腿的小陶吓了一大跳。
  事毕,拔起三股叉,小白跳起身来。它悬着一条后腿,三条腿着地,向正南方向的生产队的大田跑去。一面跑一面哀鸣不已。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地上形成了一条虚线。小陶顺着这条线跟踪而去,一直到严妈河堤上。小白不再跑了,但仍然悬着一条腿。它的胯下血红一片,连腿上的白毛都被染红了。
  小陶试图靠近小白,但只要近到一定距离,小白就向前跳去,然后再站下来,转身看着小陶。它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和哀戚,儿儿地呻吟着。一会儿儿儿两声,一会儿又停下来,看着小陶。它就这样立在河堤上,直到天都黑了。
  小陶没有走,陪着小白。他担心如果自己一走,小白是不会自己回家的。他想起他们搬迁新屋时,小花赖在牛屋里不肯走,也是那么的固执。况且小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昏黑之中,小白的一身白毛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狗眼和河面的水波闪惑着。小陶一点一点地接近小白,终于摸着那潮湿的狗头了。
  被骟以后的小白,果然不到处乱串了。甚至老陶家人外出,它也懒得跟着。小白整天躺在门前的空地上晒太阳,除了吃饭和睡觉,再也无事可做。对它而言,这一刀挨得很是划算,现在它又可以毫无节制地吃喝了。小白不可抑制地发胖,甚至胖过了挨刀以前。越胖就越不想动弹,越不动就越胖。加上它那一身白毛,看起来就像一个光着屁股的胖小子,白花花的一团,在老陶家人的眼前晃来晃去。当然,也在三余人的眼前晃来晃去,虽然他们并不经常看见它。
  在和平与懒散中,小白的太监生活过了将近一年。可风云突变,小白的生命安全再次面临威胁。
  据说一种叫钩端螺旋体的疾病在广大农村流行,它是如何如何的严重,其传播方式与狗有关。上面下达了文件,全县上下展开灭狗运动。三余人虽不知道钩端螺旋体是什么玩意儿,也没有得过,但打狗他们还是很赞成的。
  他们想到的第一条狗就是老陶家的小白。当然,事情还得一步一步地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三余一队组织了打狗队,九月子和细巴子都是该队的成员。打狗队从自家的狗打起。那些狗,虽然瘦弱,但也可以吃肉,不是狗吃肉,而是吃狗肉。一段时间以来,村子里每天群狗哀鸣,顿顿狗肉飘香,那股气味吓得小白直往床底下钻。三余人越吃越上瘾,他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目的无非一个:老陶家的小白。终于有一天,打狗队手持棍棒铁锹,走进了老陶家的园子。
  老陶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们打死小白的要求。小白是整个三余的最后一条狗(连民兵营长家的狗都被打死了),也是最肥最壮的狗。老陶把责任推给小陶,说小白钻到床下面去了,唤不出来,如果小陶能把它唤出来,他们只管打死就是。
  打狗队围着小陶,让他把小白从床下弄出来。
  小陶不知这是老陶的缓兵之计,眼泪汪汪地用一碗红烧肉把小白引了出来。埋伏在屋外的打狗队员一声呐喊,将小白团团围住,同时封死了它退回房子的路线。绝望的小白奋力一蹿,跑向屋后。就在堂屋的后窗下面,小白被打死了。等小陶端着一碗红烧肉转到屋后时,看见九月子正拖着小白向口走去。小白的鼻子下面有一点红色,除此之外,它仍然一身雪白。
  当天晚上,村上的狗肉香味尤其浓烈。全村的人奔走相告:老陶家的狗被搉死了!就像过节一样,他们带着饭碗菜盆到晒场上的牛屋里吃狗肉。老陶家的人自然没有去。但他们总算知道了,小白是被谁打死的,又是被谁吃掉的,不像小花,死得不明不白的。
  吃小白,村上的人很光明正大,完全不必避讳什么。事后小白的皮也作价卖给了余队长(所得金额充入公积金)。去他家里商量队上的生产时,余队长掀开凉车上的破棉胎,抚摩着下面的狗皮褥子对老陶说:“这是你们家小白的皮,暖和着呢!”这么说,完全没有恶意,他是在讨好老陶。
  至于狗鸡巴狗卵子则给了九月子,他拿到公社收购站卖了三毛钱,算是对他打狗表现积极的奖励。
  老陶家喂的第三条狗是一只黄狗,叫小黄,乃是灭狗运动中的幸存者。
  村上的一个农民早起赶集,路经一个打狗现场。一条母狗被剥了皮,龇牙咧嘴地吊在一棵树上,在它下面的地上,躺着三只小狗,想必是那母狗的子女。其中的一只小狗居然还有一口气。有义(赶集的农民)见四周无人,便把它捡起来,放入箩筐里,带回了三余。
 
 
 
  这时,死狗已不稀罕(否则那母狗和一窝小狗也不会被丢在路边,忘了收尸的),活狗倒十分难得。有义将小狗带回家中,好生饲养。
  由于灭狗运动的高潮已经过去,村上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黄狗长到半大时,局势已趋于稳定,再没有人谈论打狗的事了。整个三余村上,只闻鸡鸣不闻狗叫(那黄狗从来不叫,大约是落下了心理创伤)。老陶家因为小白之死引起的伤痛也平复得差不多了,小陶开始闹着要再养一条狗了。
  老陶和有义商议,将那半大的黄狗买了下来。这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易,没有什么不妥。可黄狗并不知道。它的行为方式仍然和狗一样,白天到老陶家吃饭(他家的伙食好),晚上回有义家看门。为这事,老陶没少找有义商量。于是有义堵在自己家的口,见黄狗回来抡起棍子便打。这边,老陶家人为笼络住黄狗,喂它吃的东西更可口丰盛了。
  然而,狗不嫌家贫,这两招基本没用。黄狗我行我素,去老陶家里吃饭,回有义家看门。这时有人反映,实际上是有义打狗不力,在口挥舞树棍,不过是在老陶家人面前做做样子。每天晚上黄狗吃饱喝足了回来,都受到了有义一家的热情欢迎。
  摸着黄狗顺滑的毛皮和逐渐壮大起来的身体,有义算计开了。老陶家的狗必有一死,但由于自己是黄狗的旧主,至今仍然维系着难以割舍的感情,所以等到吃肉剥皮时自然轮不到别人了。他们一家将独自享用小黄的狗肉和皮毛,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快活呢!
  老陶家人也渐渐地看出了有义的意图,因此开始疏远小黄。如今,站在口见着小黄便打的已不是有义,而是老陶父子。这样打了几次之后,小黄便不再上门。它现在又成了有义家的狗,连小黄的名字也没有人叫了。村上的人按照习惯,只叫它狗,或者黄狗,或者有义家的狗、有义家的黄狗。至于购买有义家黄狗的十块钱,自然不可能再要回来。后来听说,在那黄狗瘦下去以前有义把它宰了吃了。老陶家人只是听说,关于有义家黄狗的事他们不愿意深究。
  老陶家之所以放弃小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养了小黑。
  小黑自然是一条黑狗,来老陶家时还很小,刚刚断奶(和小花、小白一样)。这时,三余大队的打狗风已经彻底过去,并逐渐兴起了一股养狗热潮,几乎每家都养了一条小狗。
  说来也怪,没有大狗,这些小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具体情形不得而知。这些小狗就像不需要爹娘一样,似乎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或者是从土疙瘩里面蹦出来的。总之,村子上家家户户都养起了小狗。如果有生人从村上经过,必定响起一片小狗的童声,此起彼伏,甚是动听。小黑此时来到老陶家,也算是生逢其时、不甘寂寞了。
  老陶家人吸取了养小花、小白的教训,不再给小黑肉吃,也不给它吃人吃的东西。就是鸡食,也常常克扣。这样喂出来的小黑,不免饥肠辘辘,个头和村上的那些狗差不了太多,毛色也很灰暗。
  后来,小黑生了癞疮,老陶不让苏群为它医治。苏群深知,只要撒一点消炎粉,或用灰锰氧水清洗患处,小黑马上就会好的。但在老陶的劝阻下,还是抑制住了作为一个医生的冲动。如此一来,小黑的癞疮进一步蔓延,到最后身上一块有毛一块无毛,就像穿了一件破棉袄一样。小黑成了一条真正的癞皮狗,三余人再也不会打它这身癞皮的主意了。
  亏了这身癞皮,小黑活得很长,是老陶家养的狗中活得最长的。它享尽自由的快乐,没有被骟,可以任意去村上结交母狗,在村边地头溜达,也没有人想吃它的肉。小黑不仅是一条癞皮狗,而且几乎成了一条野狗。村上的人都很喜欢它,用山芋干或者豆饼子招待它时,小黑也从不拒绝。顶多,为发泄对老陶家人的不满,他们会踢它两脚。小黑儿儿地叫唤两声,也就算了。
  直到老陶一家迁居洪泽县城,小黑还活着。它被委托给九月子代养。老陶家人以为,他们这么一走,小黑肯定没命了。其实不然。一次,九月子来县城看望老陶家人,还带来了小黑。
  小黑摇头摆尾的,抖动着一身斑秃的灰毛(它现在已经是一条灰狗了),虽然显得很兴奋,但看得出来,它已经不认识老陶家人了。如此地献媚,不过是想讨点吃的。九月子带着小黑,显然有邀功请赏的意思。老陶家人给了他不少东西(一些旧衣服和药品),以及五块钱,九月子这才挎着篮子带着小黑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不厌其烦,讲了四条狗的故事。这不仅因为,在一个少年的世界里,狗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老陶家的四条狗首尾相接(小花养于下放后不久,小黑在他们离开三余后仍然活着),所以我甚至可以用狗来纪年。
  下文中会经常出现这样的句子:“老陶家养小花的时代……”、“小白还活着的时候……”、“小黄刚到他们家不久……”,或者,“在小黑的时代里……”。也许读者朋友会觉得很别扭,但小陶是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的。
  下面,还是让我说一说其它的动物,比如
  下放期间,老陶家就养过一只猫。那是一只普通的狸花猫。它活得很长,经历了四条狗的时代,甚至老陶家迁居洪泽县城时也带上了它。在县城里狸花猫安然地度过了它的余生,终于寿终正寝。按说,的自然寿命要比狗短,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老陶家的狗命运乖舛、不得好死。
  由于老陶家的伙食标准,狸花猫(和老陶家的狗不同,它没有特别的名字)长得体形胖大,有十几斤重。老陶家历朝历代的狗,刚来的时候,经常被它欺负。大了以后,情形就反过来了。但总体说来,猫狗之间的相处还算融洽。只是有一次,狸花很不幸地成了小白的替罪羊。
  事情是这样的。
  老陶家的母鸡刚刚孵出了一窝小鸡。小鸡毛茸茸黄灿灿的,跟在母鸡后面寻食,很是可爱。可有一天,苏群清点小鸡时,发现少了两只。怀疑对象自然集中在小白和狸花猫身上。恰在此时狸花猫从门前的空地上走过,肚子明显圆滚滚的。小陶奉命将狸花猫捉来,检查它的肚子,果然十分异样。老陶家人断定是狸花猫偷吃了小鸡。为防止它下次再犯,惩罚是必须的。于是狸花被装进了一只尼龙网兜里,吊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
  滑溜的皮被网兜隔成一个个的小方格子,摸上去手感十分的舒服。狸花猫动弹不得,喵喵地惨叫着。小陶还觉得不过瘾,他找来一粒治疗疟疾的奎宁,碾碎后抹在狸花的舌头上(这之前小陶扳开了它的嘴)。
  奎宁奇苦,小陶得疟疾时服用过,这时不禁感同身受,看见狸花猫咂吧着小嘴,直觉得一股苦水涌进了自己的口腔。小陶服用奎宁时将药片放在舌下,就着一大口温开水吞下去,药片在舌尖上稀里糊涂地一过,即便如此已是苦不堪言。何况奎宁被碾成粉末,抹在狸花的整片舌头上?至于到底苦到何种程度,小陶不得而知,他想一定十分可怕。
  狸花猫被放下后,打着喷嚏,一溜烟地跑走了,这之后再也找不到它。小陶不禁很失望。他想起小白被骟以后仍然回了家,那是何等的痛苦和委屈?狸花不过吃了一粒奎宁,便离家出走了!
  直到三天以后,老陶家的小锅屋里传出了猫的叫声。但那不是狸花猫的叫声,而是小的声音。老陶家人循声找去,在一只覆盖着帘子装煤的柳条筐里发现了狸花猫,在它的怀里有三只小正闭着眼睛吃奶呢!
  他们错怪了狸花猫,两只小鸡显然不是它偷吃的。之所以肚子圆鼓鼓的,是因为它在怀小
  令老陶家人深感耻辱的是他们分不清猫的公母。狸花猫养了一年多,一直被认为是一只公。刚抱来时,老陶曾经反复辨认,确认了它的性别。由于老陶对农村生活一向无所不知,家里人并没有怀疑过他。
  这件事给他们的教训是:得不断地学习,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老陶对小陶如是说),否则的话,像小麦韭菜和绳子把狗拴起来这样的笑话早晚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
  小猫后来送人了,狸花猫自此以后再也没有生育过。它虽然长得很肥壮,但肚子始终正常。即便如此,小陶还是会把它吊在树上,隔着网兜摸它的那身毛皮。他喜欢手上的那种感觉。至于喂狸花猫奎宁的事,也时有发生,那得看狸花所犯错误的大小。
  最轻的惩罚是用晒衣服的木头夹子夹在猫耳朵上。狸花猫摇晃着脑袋,就像摇晃着乌纱帽上的帽翅。虽说狸花猫没有偷吃小鸡的恶习,但要寻找它的过失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比如偷鱼吃,或者把屎拉在不该拉的地方。所有的惩罚都是由小陶执行的。到后来,狸花猫见着小陶就跑。陶冯氏总结说:小陶和狸花前世是冤家。
  小陶不仅是狸花的冤家,而且还是除狗之外的所有动物的冤家,比如老陶家养的鸡。
  无聊的时候,小陶会打开鸡圈的门,领着小花或小白进去,一阵乱撵。那些鸡,惊恐得高高地飞起来,鸡毛片片。有的鸡竟然越过一丈多高的向日葵秆做的篱笆,飞到外面来了。
 
 
 
  至于杀鸡,也都是由小陶包办的。老陶家的副食品供应很丰富,几乎每个月都要吃鸡。尤其是进九以后,每个九都要杀一两只鸡煨汤进补。一共有九个九,九九八十一,也就是说小陶在八十一天内得杀一二十只鸡。天热以后又有当年的小公鸡,俗称童子鸡,据说未打鸣以前杀了吃,大补。小陶正值长身体的时期,需要补充营养,因此老陶家常常宰杀小公鸡,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杀鸡的任务十分繁重。小陶手持一把菜刀,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将鸡头往后面一别,挦去鸡脖子上的短毛,一刀下去,顿时血流如注。地上,一只盛了半碗盐水的碗正好接着。鸡杀完后,地上除了几片鸡毛和鸡挣扎时留下的一小摊鸡屎外,痕迹全无,一点血迹都没有。到后来小陶杀鸡时完全不需要别人帮忙,独自操作,干得十分的干净利落。他几乎成了一名职业杀手。
  宰杀鹅鸭,方式大致相同,但也有不同。特别是鹅,体积庞大,而且性长(生命力强)。加上老陶家吃鹅的数量有限,小陶也得不到充分的锻炼。因此有一次,被杀的鹅已经被割破了血管,放了一大碗血,放下地后居然站了起来。那鹅歪着受伤的脖子,在空地上蹒跚而行,一路嘎嘎地叫唤着。鹅血淋了一地,情形十分的可怖。这是小陶难得的一次失误,所以印象深刻。
  至于杀鱼,就完全不在话下了。
  三余地处水网地区,沟渠纵横、鱼虾无数。老陶家人隔三岔五地就要吃鱼。小陶杀鱼,不是论个的,而是论斤的。几斤鱼,有时是十几斤鱼放在一只木盆中,小陶挨个将它们取出,在地上一摔,贴着肚子就是一刀。洗鱼时盆里的水变得血红。换了一次水后,那红色才淡了一些,直到盆里的水完全变清。被抠掉鱼鳃掏空内脏的鱼漂浮在水面上,就像生前一样随着水波晃荡着。
  这是一般常见的鱼。另有两种鱼,宰杀的方式有所不同。
  一种是鲶鱼,头前长着两根长长的胡须(触须),身体呈三角形,鱼身两侧为两个面,肚子为一个面。这种鱼,宰杀时需要用剪刀,在肚皮和鱼头的连接处一剪,然后顺着向下一撕,整个肚子便被撕开了。
  第二种鱼是黄鳝。宰杀时将黄鳝的头钉在一块木板上,用一块削薄的竹片(水果刀也行),顺着它三角形的骨头向下一划,于是就骨肉分离了。每条黄鳝只需挨两到三刀,便万事大吉了。
  宰杀的方式还有多种,残忍的细节我就不一一道来了。总之很多年来,小陶宰杀鸡鸭鱼鳖无数,难怪陶冯氏要说小陶是它们的前世冤家了。
  苏群为小陶能自觉地分担家务而感到欣慰。陶文江亦鼓励小陶多杀,多杀才能多吃,因为小陶正值长身体的时期。当然,最起作用的还是老陶的看法。他认为小陶的杀生体现了一个男孩子应有的勇敢品质,而这种勇敢品质对将来在三余生活将大有帮助。谁说城里人都像小李一样,见血就晕?至少,我们的陶陶不是这样的。
  在大人的鼓励下,小陶杀性大起。虽然宰杀工作十分繁重,而且很脏,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小陶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大人不杀生?为什么陶冯氏说他这一世作孽,下辈子不得超生?对她的这种说法,老陶、苏群和陶文江一概斥之为迷信。他们三个都是国家干部,至今仍然带薪。而陶冯氏大字不识,和小陶一样,下放以后变成了农业户口,小陶对她的信任自然不及前三人了。
  尤其是,陶冯氏的说法几乎和三余人一模一样。小陶杀生无数,在三余肯定是无人可及的。虽然他们也吃鱼吃鸡,并亲自宰杀,但由于家境贫寒,其数量远不及老陶家人。之所以那么说,大约是因为忌妒,压根儿不值一驳。三余人不仅杀,而且还杀狗、杀猪、杀牛,而且还杀到老陶家里来了。想到小花和小白的惨死,小陶的心里不禁充满了杀机。当然啦,说到宰杀的数量,他们就望尘莫及了。
  前文说过,老陶家里,什么动物都养过,就是没有养猪。而三余村上家家养猪。究其原因,大概是肥猪的体积过于庞大,小陶一人无法宰杀。而老陶家的其他人是不会帮忙的。小陶长到十二岁以后(小黄刚到他们家不久),觉得杀鱼杀鸡有些不大过瘾了。他向老陶建议:“不如我们家里也养一头猪,到时候我来杀!”
  听到这句话,老陶看着小陶的眼睛,良久,这才问:“自己家养的你也敢杀?”
  小陶坚定地回答:“敢杀!”
  老陶叹息一声说道:“我看你勇敢得有些过分了。”
  老陶家最终也没有养猪,小陶不免感到遗憾。他终于没能体会到那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快感。
  除培养小陶的勇敢品质外,老陶也很注意小陶的身体。小陶需要一副强健的体魄,才能适应以后在三余的生活。尤其是他准备当一个农民,作为一个体力劳动者,如此弱不禁风是不行的。
  夏天到来的时候,老陶每天都领小陶去河里游泳。他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肩膀上搭着一块毛巾。小陶跟在老陶身后,也光着上身,肩上搭一块毛巾。老陶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走在高低不平的河堤上。小陶则穿着鞋子。自从那次和九月子他们抓黄鳝被麦茬扎了脚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赤脚了。
  父子俩一路向水渠走去。
  老陶个子不高,但很结实,一副庄稼人的五短身材。特别是他小腿肚子,十分的饱满,两块鼓突的肌腱随着有力的行走一收一缩的。来到渠上,老陶褪下短裤,浑身赤裸地下到浑浊的水里。他让小陶在较浅的岸边练习憋气。
  这样练过几次之后,老陶让小陶松开抓着河岸的手,游向河心,他在前面接应。小陶眼看着就要够着老陶了,后者却往后退去。小陶心里一慌,向下便沉,不禁呛了好几口水,幸亏老陶及时游了过来。但这以后小陶就再也不敢游泳了,甚至连已经学会的动作也通通忘记了。
  开始学习游泳时,小陶的志向很大。三余是水网地区,沟渠纵横,但村上人很少游泳。女人是绝对不游,男人游泳也很少见。游泳的一般都是孩子,有男有女。奇怪的是,等他们长成小伙子和大姑娘以后就不再游了。
  孩子们游泳,也都是在园子前面的小河沟里,游泳的姿势一概是狗刨(脚背交替着拍打水面,同时溅起很多的浪花)。这样的姿势,既难看又费力,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它的姿势了。甚至三余人管游泳也不叫游泳,叫浮水。
  小陶要么不学,要学就学真正的游泳,而不是浮水。他完全不屑于村上孩子惯用的狗刨,而要像老陶那样蛙泳、自由泳或者仰泳。当然也不是在自家门前的小河沟里,而是去堤上,下到宽阔流急的水渠里游。但只是呛了几口水,小陶便知难而退了。
  如今,老陶在水渠里游泳时,小陶负责在岸上看衣服,或者扒着水泥墩,下半身浸泡在河水里。他看着老陶游过来,游过去,一会儿侧游,一会儿仰游。老陶仰游时躺在水面上不动,就像一个死人一样,或者像一截漂浮的树干,随波逐流。在他的下腹处,阴毛漆黑一片。这时小陶便紧张地东张西望,生怕树丛那边走过一个行人。
  在三余的几年里,小陶始终没能学会游泳,这事着实有些奇怪。不仅由于可供游泳的沟渠河道遍地都是,还因为有老陶这样一个热爱游泳的爸爸。到后来,小陶不仅不能在水渠里游了,就是村上的小河沟里也不行。不仅不能游出各种姿势,就是狗刨他也没有学会。
  听说小陶呛水以后,老陶家除老陶外都反对小陶学游泳。他们的反对不无道理,三余村上每年都有小孩在河里淹死。每到盛夏季节,都会传来那尖利刺耳的哭号声,听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因此,陶陶就更应该学会游泳了。”老陶说。
  “所以,陶陶不应该去河里游泳。”苏群、陶文江和陶冯氏说。
  小陶也不是完全不敢去河里,得看是什么季节。隆冬时节,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小陶特别喜欢在冰上行走。
  在三余读小学时,每天都要从严妈河上的木桥经过。结冰以后他就不走木了,而是和同学结伴,穿冰而过。有时,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很是惊险吓人。一般说来,河面越窄冰冻得就越结实,也就越安全。严妈河不宽不窄,既有一定程度的安全,又可用作冒险。当然还得看天气是否足够寒冷、冰结了多久,以及走在上面人的体重。
  后来,小陶去葛庄读三年级,路途相对遥远,经过的木也更多了,他还是喜欢从冰上穿过。这时候,小陶的体重已经增加,也没有三余的同学同行,面临的危险不禁增加了。
  但在三余,很少听说有人掉进冰窟窿里死的。但一旦掉进去,比夏天落水还要危险,基本上没救。不仅会淹死,并且冰洞狭小,落水后身体也会冻僵。就是冻也把人给冻死了。因此,三余人为抄近路走冰,总是手持一根竹竿。万一掉进冰窟窿里,竹竿会担在窟窿口,捡回一条命。
  上文我曾说过,小陶对狗宠爱有加,没有虐待它们的情况。但我忘记了一件事。
  一年冬天,小陶将小花带到冰上。他和九月子,一人站在小河的一头,相距约四十多米。小陶抓住小白的两条腿,用力一推,小花便向九月子的方向滑去。九月子接住后,又使劲向小陶这边一推,小花就又滑过来了。这样来回推了七八次,直到小花完全晕头转向。
  小花开始时是四肢着地(着冰),紧张得一动不动,一直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所以他们就像是在推一座狗的雕塑。直到被推晕了,小花跌倒在冰面上,于是就四脚朝天了。这时和冰面发生摩擦的是那身狗毛,小花滑动时的阻力更小,不禁随着惯性在冰上打起转来。而小花站着时,狗爪会抓着冰面,在冰上划出一道道的白痕。这样的运动使套着四件毛衣的小陶浑身燥热。
  夏天时小陶不敢下河游泳,冬天却喜欢玩冰。其实,后者的危险更大。老陶有些拿不准了,这孩子到底是勇敢还是懦弱?是鲁莽还是胆怯?残暴抑或温柔?反正,他是越来越奇怪了。
  老陶经常找小陶谈话,总是不失时机地教育小陶。比如,在养狗的问题上灌输节约的必要性。老陶说,他们要在三余打万年桩,如此的铺张浪费是不行的。毛主席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一个国家尚且如此,作为一个家庭就更得这样了。他领着小陶在园子里植树,种蔬菜和庄稼,一面劳动,一面讲解农作物的生长以及农时情况。
  夏天到来的时候,老陶家的晚饭是在屋外吃的。每天傍晚,陶文江会在门前的空地上泼上两桶水,好使暑气蒸发掉,尽快阴凉下来。然后老陶从屋子里搬出一张凉床。那凉床有些年头了,老陶的中学时代住在带天井的房子里,就是用它来乘凉的。
  床面由竹片编制成,这时已被皮肉摩得光滑发亮,呈紫红色。据说竹床越睡越好睡,越睡越凉快,所以老陶家人一直舍不得扔,把它从南京带到三余来了。
  此刻竹床两边放着小凳子,竹床被当成了餐桌。一家人在蛙鸣声中开始了夏日的晚餐。吃完后,收拾掉碗盏,将竹床擦净,再用井水一冲,就可以躺在上面乘凉了。
  竹床先是陶文江躺,他最多只躺半小时,由于年纪大了,经不起凉气,便起来让位了。
  苏群和陶冯氏从不睡竹床,据说竹床对女人不利。陶文江起来后,竹床就归老陶和小陶所有。父子俩并排躺在上面,有时也会脚对着脚。竹床很窄,小陶长到十二岁以后,和老陶并排躺着已觉得拥挤。总之,他们仰面躺下了,把自己放平了,身下是滑溜的竹床。这时,在他们的上面出现了星空。其实,星空是一直存在着的,当他们躺下时,眼前就只有星空了。
  老陶一面摇着芭蕉扇,一面教小陶辨认天上的星星。
  他说:“那是北极星,北方天空最亮的星星,古人航海时用它来校正方位。”又说:“那是北斗七星,一共七颗,连起来像不像一把勺子?所以又叫勺子座。每过若干年,北斗七星的位置都会有些变化,勺子柄越拉越长了。”
  小陶兴奋地说:“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
  老陶又说:“那是金星,和启明星是同一颗星,要看它出现在什么位置上。早晨它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就是启明星。实际上金星是一颗行星,和地球一样。”他告诉小陶:“我们的地球在太阳系中,太阳系又在银河系中,星河系里有上亿个太阳系,而它本身只是整个宇宙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听着老陶的讲述,眼见天上无数璀璨的星斗,小陶的心胸不禁壮阔起来。
  当老陶讲解天上的星星时,有明正站在一边等陶文江的香烟。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转着脖子看三余的星空,嘴上的烟头明明灭灭的,就像是一颗星星。
  陶文江为给有明发烟,也没有回屋里去。由于肌肉松弛,他半张着没牙的嘴。从小陶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剪影,镶嵌在星空的背景上。小陶不禁产生了某种幻觉:那灿烂的星河仿佛出自陶文江年老的口腔,就像是随着他的呼吸被吐出来的。
  自然,老陶还讲了牛郎织女。它们既是天上的两颗星星,也是一则优美的民间故事。这样的故事,正好能起到柔化小陶幼小心灵的作用。但也不能太柔,太柔了小陶以后就会懦弱,多愁善感、无病呻吟,将来如何能在三余立足?所以老陶常常举棋不定。
  讲完牛郎、织女后,作为平衡,他又会讲水浒、西游,以至三国。小陶的耳朵有福了!但老陶从来都没有讲过童话,包括大名鼎鼎的安徒生。他觉得如此惟美忧伤的东西完全不适合小陶,不适合当今的中国国情。
  小陶稍大以后,大约在老陶家收养小黄的时代,老陶开始讲外国文学,主要是苏俄文学。
  他讲《复活》,讲《安娜·卡列尼娜》,讲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有时也讲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或者雨果的《九三年》。为防止小陶断章取义、以偏概全,老陶总是从头道来。这些长而又长的故事,老陶讲了两三年,一直讲到小黄返回有义家,被有义家杀了吃肉。一直讲到小黑长大了,并且长满癞疮,成了一条癞皮狗。
  虽然小陶已经可以自己阅读了,但他从来也没有看过有关的原著。文革抄家时,老陶的藏书大多被投入了熊熊大火。即使它们逃过浩劫,保存下来,老陶也不会让小陶阅读的。在老陶的讲述中,有所忽略,有所强调,完全根据教育小陶的需要。讲解世界名著,完全没有文学的目的,只是让小陶从中学习人生。作为一名昔日的作家,老陶教育儿子没有其它的方式和技巧,只有讲书、讲小说、讲故事了。
  老陶讲书,难免与原著有所出入,这并非因为他的记忆有误。那些书,虽然已经付之一炬,但每一行都印在老陶的心里了。他一面讲述,一面篡改,表面上看是教育小陶的需要,实际上是在过一个讲故事人的瘾。他无权自己写书,只有借讲别人的书行创作之实了。因此才会如此的热情高涨。
  到后来,小陶也听烦了,老陶硬是拉着小陶,非让他听下去不可。直到,讲完整整一本书。这时老陶发现,他讲的那本书真的被忘记了,记得只是被篡改的内容。或者二者已经混淆不清,手头又没有原著可供对照。
  老陶以他的方式创作着,也以他的方式毁灭着(那些书)。就像我正在写的这本书,写完之后就只有这本书了,而作为素材的那段生活将踪影全无。
  劳动方面,老陶不仅让小陶植树种菜杀鸡宰鹅,还让他学干家务。帮苏群下河洗衣,帮陶冯氏刷锅做饭,协助陶文江打扫卫生。所有女人做的事小陶都得做,老人做事时他也要在一边帮忙。
  后来,小陶不仅学会了站在河边的码头上漂洗床单,也学会了用粗针大线缝被子,甚至也能在裤子的屁股膝盖处打补丁了。至于给衣服钉扣子,更是不在话下。老陶还要求小陶学习织毛衣。这活儿过于女孩子气,小陶很不耐烦。
  小白还活着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小陶的远房表姐。表姐下放在临县,也是一名知识青年。她到老陶家来探望,小住几日。老陶家人热情款待自不必说,甚至热情得有些过分了。不让表姐干任何活儿,无论是田间劳动还是家务,甚至也不让她自己洗衣服。表姐只得将换下来的衣服积成一堆,藏在床下。
  一天,表姐随苏群去公社赶集,老陶将她的衣服找出,命小陶拿到河边去洗。这时,小陶洗衣服的技术已日趋成熟,洗这点衣服完全是小事一桩。可洗着洗着,他发现了一件条状的衣物,窄窄的,上面还连着两根带子。小陶很是纳闷,不知道那布条是穿在什么地方的,上面有几块暗褐色的污迹,也很可疑。小陶认为是血迹。他在河水中反复搓洗,打了好几遍肥皂,污迹只是淡了一点,并没有完全洗净。为了这块不明不白的布条,小陶在码头上又蹲了整整半小时,几乎超过了洗其它衣服加起来的时间。
  衣服洗完后在门前的一根尼龙绳上晾出,随风飘舞,阳光下那块布条尤其显眼。由于上面的斑迹并没有被完全洗去,小陶感到有些沮丧。洗衣服的工作因为这一瑕疵完成得并不圆满。
  表姐赶集回来,看见门前晾晒的衣服,不禁惊叫一声。她满脸通红地将衣服(所有的衣服,不仅是那根布条)收起,抱到河边又去洗。
  这一次老陶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批评小陶。老陶一声没吭,老陶家所有的人都一声没吭。从此以后,老陶就不再要求小陶洗衣服了。
  衣服虽然不洗了,其它的家务小陶还得干。
  他蹲在锅屋的柴堆旁拉风箱烧火,在三掌大锅里下面疙瘩,在锅沿上贴玉米饼子。有一次,老陶全家都感冒病倒了,只有小陶没生病。几天来都是小陶做饭,虽然口味一般,老陶还是吃得非常开心。他夸奖小陶说:“我们的陶陶能独当一面了,将来饿不死了。”
  随着小陶年龄的增长,每天倒马桶的任务就由他独自完成了。开始的时候小陶很不情愿,到后来也就无所谓了。两年前他只能倒盛了一半的马桶,而现在整整的一桶屎尿他也能提得动。之所以到今天才让他独自倒马桶,老陶考虑的并非是小陶的羞涩(这正是通过倒马桶的锻炼需要克服的东西),而是他的体力。既然小陶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倒马桶这样的事舍我其谁呢?然而小陶始终没有培养起倒马桶的自豪感来,每天倒马桶只是完成任务而已。
  在所有的家务活中,小陶最不堪忍受的是择菜。像剥豆子、拣荠菜这样的事既单调又费时,小陶干起来每每昏昏欲睡。如果择得不符合要求,老陶就让小陶返工。他认为,这对培养小陶的耐心将大有帮助,而一个人的耐心和恒心在将来的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
  再就是洗腌菜。
  每天冬天,老陶家都要腌上一两百斤的腌菜。腌菜从菜田里拔出来后,靠在墙根晾晒,待稍稍蔫了以后用水洗净,然后码上盐,放进腌菜缸里去腌。洗腌菜是一个苦活,由于数量大,所以单调费时。加上河水寒冷,几十棵腌菜洗下来,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也可以去腌了。
  老陶家的那只洗澡用的大木盆盛满了河水,此刻不是用来洗澡、洗鱼,而是洗腌菜。就这么一棵棵地洗,菜叶子、菜帮子,菜帮子里面还有菜帮子,层层叠叠都要洗到,一直要洗到腌菜嫩黄的菜心。
  小陶的两只手每年都生冻疮。有时候洗完腌菜就生了,有时候生了冻疮还要洗腌菜。冻疮溃烂,流脓发炎,苏群就用灰锰氧水为小陶清洗疮口,然后再仔细地用纱布包扎好。有了这一后续措施,小陶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一双生满冻疮肿得像馒头的烂手,在冷水里洗腌菜不止,看得陶文江、陶冯氏心疼不已,恨不得取而代之。可老陶不让。他的理论是:小陶之所以会生冻疮是因为缺乏锻炼,因此在冷水里洗腌菜就越发的显得必要了。
  洗完腌菜后还要腌制、码盐。烂手被盐一浸,疼得钻心。小陶终于还是忍过来了。
  老陶家腌腌菜与三余人不同,首先是腌菜的品种不一样。老陶家腌的是高秆白,这就不说它了(见前文)。老陶家腌腌菜是一整棵一整棵地腌,而三余人把腌菜切碎了腌。老陶家的腌菜一百斤放三到四斤盐,三余人则是一百斤菜放十斤盐。那样的腌菜腌出来几乎呈黑色,其咸无比,犹如吃盐一般。三余人说“苦咸苦咸的”,就是指这种腌菜的口味了。三余人的腌菜有一个好处,就是耐吃。
  每当小陶叫苦喊疼时,老陶就会说:“还没有让你腌十斤盐的腌菜呢!既然要在三余扎根,就得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
  但对于小陶的一双烂手来说,三斤盐和十斤盐又有什么区别呢?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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