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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10.富农

作  者:韩东

 

  苏群没有等来五一六专案组的人,倒是老陶等来了他的同志。同来的还有三余大队的余书记,以及三余一队的余队长。他们和老陶谈话时,老陶家的其他人回避到了屋外。时间不长,那穿着一身涤咔中山装、拎一只黑包的人便起身告辞了。老陶家人回到屋里,看见老陶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默默地吸烟。他的神情很委顿,就像被人痛打了一顿。
  原来,老陶被开除了党籍,该同志是专程来通知此事的。被开除党籍的原因,是下放后老陶仍不思好好地劳动改造,反倒企图篡夺农村的基层领导权,干起了什么“代理生产队长”。
  一九五七年,当时小陶还没有出生,老陶和苏群新婚燕尔,老陶终于脱离了行政工作,调到南京市作协当了一名专业作家。他的第一批小说也陆续在全国报刊上发表刊出,逐渐地有了一些名声。当年的老陶,可谓意气风发、前程似锦,可他却伙同另外几个写小说的年轻人办起了什么同仁刊物。这本叫作《探索者》的刊物甚至没有来得及出版,就被定性为反党刊物,参与者诸人也被打成了反党集团的成员。
  刊物没有出版,如何就能定性?所依据的是他们的设想、活动以及上报给有关部门待批的计划,这些东西比刊物本身更能说明问题。“探索者”们因此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有的被打成右派分子,遣送回乡,有的则流放劳改。对老陶的处分相对较轻,留党察看一年。回忆这段往事,老陶不禁很是感慨,如果他不是一个党员,没准就被划成右派流放充军了。
  私下里,他曾对侯继民说过:党员就是一张皮,如果没有这张皮,人家就直接吃你的肉了,就像他的那些非党员的“同仁”一样。
  留党察看一年,以观后效,甚至,这张皮也没有完全剥去,只不过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若表现不好,强有力的专政之手便会两边一扒,那皮就会被连血带肉地撕扯下来。当然,如果表现积极,有悔过的举动,那手也会像慈母之手一样,用一根绣花针把你的伤口细致地缝合起来。可很多年过去了,远远超过了一年的限期,既没有人将老陶的这张皮撕扯下来,也没有人将它缝合。老陶带着这道凶险万状的伤口,度过了惊涛骇浪的岁月,一直到了今天。
  在文革期间,老陶被揪斗、靠边、进五七干校,但党组织内部并没有处理他。是老陶自己心虚,过分敏感,认为自己已体无完肤、万劫不复。于是弄了一瓶安眠药,跑到郊区去自杀。即使是在他自杀未遂又活转过来的情况下,党组织也没有追究此事。这里的奥妙真让老陶百思而不得其解。
  神秘莫测的组织依然高高在上,无动于衷。老陶扪心自问,不禁有些感动。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以自杀去威胁组织,即使老陶想这样做,那钢铁的组织也不会屈服于他的——他还不至于幼稚如此。老陶是真的想死。党的章程上有明文规定,党员不得自杀,自杀即意味着背叛。因此,虽然组织上对自杀之举不予追究,死而复生的老陶还是自觉无颜,惶惶不可终日。
  下放以后,由于远离斗争的旋涡,压力相对减小。加上有更多的闲暇,关于此事,老陶想了很久,逐渐地有了一些觉悟。
  他觉得,文革乃是群众运动,虽然有坏人从中挑拨离间,煽风点火,但组织本身还是清白的,值得依靠的。文革初期,各级党委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自身难保,如何能有闲暇和余力来处理自身的事务呢?现在,党组突然来人了,宣布他被开除了党籍,老陶虽然如遭晴天霹雳,但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公。这至少说明,党组织的工作正在逐步恢复。虽说开除他党籍的理由是他不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乱说乱动,企图篡夺农村基层领导权,这未免不实。但老陶曾经自杀(这是他的一块心病),自觉已不配再当一名党员了。人家没提这件事,已经是给自己留面子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侯继民的来访。组织上要么尚未察觉,要么是引而不发。老陶虽然相信侯继民是无辜的、冤屈的,但面对组织,私人感情是不能替代党性原则的。现在,老陶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心安理得地将侯继民视为自己的难兄难弟了。
  被剥去党员这张皮的老陶,一方面感到自己浑身赤裸,羞愧难当,同时也觉得无所顾忌了。
  老陶家开始养小白的时候,隔壁的牛屋里来了一户人家。这家人也是从南京下放的,但他们不是下放干部,也不是下放户,更不是知青。一家三口,是被押送回乡的。户主余耕玉是逃亡富农,刚解放那会儿离开了三余村。那时候,他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如今已经是五十来岁的半拉老头。余耕玉的老婆四十多岁,年纪和苏群相仿,长相却老了很多。他们的闺女二十岁不到。母女俩都不能算是三余本地人。
 
  余耕玉领着老婆闺女回到了三余。他们家的老房子,早在土改时就被分掉了。据说当年他们家的房子有二十几间,是三余村上第一户富裕人家。但老陶心中有数,三余的富农再富也富不到哪里去。二十几间房子也不过泥墙顶的土屋。至于土地,余耕玉家倒有五十多亩。但三余地广人稀,人均土地五亩多。当年余耕玉爹妈在世,加上兄弟几人,平均也就十来亩地。老陶以前在南京郊区搞过土改,他知道,余耕玉家的情况若是放在苏南,定个地主绰绰有余(那儿人均土地才几分,一亩不到)。但说到实际的经济状况,最多也是个富裕中农。
  余耕玉是个贫穷的富农,这是没得说的。看来二十多年在外面闯荡,也没能使他富到哪里去。这从他们家带到三余来的家当便可以看出,不过是些桌椅板凳床板,一只五斗厨,两只竹壳热水瓶。远没有老陶家搬来的时候那么壮观。
  余耕玉家住进了老陶家住过的那栋牛屋。因此,两家的情形不免有个比较。那牛屋在老陶家人搬走后更加的破败了,在旁边高大瓦屋的衬托下,简直是破烂不堪。余耕玉家看来并不是暂住。他们不是下放干部,因此没有安家费可盖新屋,而以前的老屋已经不复存在。就是存在,也收不回来了。
  这两家人虽然都是打南京来的,但对立的情绪一开始就不可避免。阶级阵线是其一。老陶家好歹也是革命干部(虽说苏群的问题尚无结论,老陶也被开除了党籍),而余耕玉家是逃亡富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命运安排两家人住在同一个园子里,进出一个口,抬头不见低头见。老陶家人觉得,越是如此,就越需要提高警惕,绝不能将彼此混为一谈。
  余耕玉一家,显然也是来三余扎根的。实际上,他们家的根原本就在三余,只不过后来被斩断了。在这方面,两家人也势必成为竞争对手。各自的条件不同,利弊参半,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老陶家靠帮助生产队科学种田(老陶)、行医给村上看点小病(苏群)和不时地施舍点钱物(陶文江)笼络群众,余耕玉家则很直接。他们家的闺女金凤十七八岁了,出落得如花似玉,又是城里人的模样。余耕玉扬言要在当地招一个上门女婿。
  虽说他们家的成份不好,村上的小伙光棍们还是跃跃欲试。一时间余耕玉家的牛屋门前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都是身强提壮的小伙子,来帮他们家干活的。甚至,九月子也动了心思,把他放的鸭子赶到了牛屋后面的小河里。但由于他和老陶家的关系,自然被余耕玉否决了。
  最后,一个叫有军的小伙子脱颖而出,被余耕玉一家相中了。
  有军年龄和九月子相仿,个头也差不多,身体却十分健壮。十八九岁的年纪,平时能挑两百斤重的担子。有军挣的是十分工,不像九月子,只挣六七分工,和妇女一样。他不爱说话,只知埋头干活,其机敏灵活方面自然不及九月子。余耕玉一家相中的是一个老实人。况且有军原本就和余耕玉家沾亲,他管余耕玉叫“二爷”。虽说沾点远亲,也没有影响到有军的成份,他家乃是三代贫农。就是现在,有军也是三余村上最穷的光棍。还有一条也很重要,有军和老陶一家毫无干系。由于身体健壮,没有吃过苏群的药,老实巴交,也没有开口向陶文江夺过钱用。
  余耕玉家相中了有军,其他动心思的小伙子就不再上门来了。他们转念一想:余耕玉家成份不好,有军又穷,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平。自此以后,有军天天上门,帮余耕玉家干活。村上人都说,余耕玉雇了一个不花钱的长工。这长工一个顶俩,即使那些追求金凤的光棍不再上门,他们帮忙干的活一样也没有落下。因此余耕玉家的人也不觉得少了点什么。
  后来一下工有军就来到余耕玉家的自留地上,甚至连自己家也不回了。一天三顿,他在余耕玉家里吃饭,只是晚上回家睡觉。他在余耕玉家的地里光着脊梁,挥汗如雨,金凤则在有军休息时递上烟袋、毛巾,其情形竟也十分的感人。
  余耕玉一家虽然比老陶家晚来了三年,其扎根的进程却更为迅速有效。这怎能不让老陶感到压力呢?好在每过一段时间,余耕玉就会被押到大队或公社批斗一次,以配合当时的政治运动。看着他和另外几个地富反坏分子站在主席台上,头戴高帽子,老陶的心里是否感到了些许的安慰?这我就不知道了。但至少说明,他们两家毕竟是不同的,有本质区别的。
  余耕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批斗。犹如演戏一般,到时候他便披挂上场(头戴高帽,胸前挂一块倒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在台上站上一到两个小时。下来时,早有闺女和未来的女婿接着,又是递水,又是抹汗什么的,就像他干了多少农活似的。当然,每批斗一次,余耕玉就会委顿几天,气焰远不如没批以前那么嚣张了。
  因此,无论怎么说,老陶家还是压了余耕玉家一头。如果情形相反,住在牛屋里的不是余耕玉,而是老陶一家,在台上挨批的是老陶,而不是余耕玉,那真是难以想像。所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老陶还是有些佩服余耕玉的。
  老陶被开除党籍后,自然不便再插手队上生产。他把全部的精力转移到自留地上,认真地经营自己家的园子。好在在三余这样的地方过日子,是不是党员并无关紧要。没有人关心这个。别说是老陶被开除了党籍,就是余耕玉这样被押送回乡的逃亡富农,村上人也划不清界线。
  和余耕玉家比邻而居,时间一长,不免会有些摩擦。比如老陶种在沟边作为篱笆的刺槐,常常会越过土沟长到余耕玉家那边去。老陶未被开除党籍以前,碰上这样的事,余耕玉总是一声不吭,让有军将刺槐的根刨出来了事。老陶被开除党籍以后,余耕玉家开始提出异议了,说老陶家的刺槐把他们家自留地里的肥力都吸走了。
  还有一些刺槐长在土沟里。那土沟为两家园子的分界,不归哪家所有,但刺槐毕竟是老陶家种的。有军不管这些。冬天的时候,把沟里的刺槐砍了,抱到余耕玉家门前的空地上晾晒,晒干后当柴烧。老陶家人心里虽然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苏群嘀咕道:“他们总该打个招呼的。”
  老陶家虽然政治地位下降,但在物质上却丝毫没有受损。加上老陶把抓生产的精力和经验全部放在了经营园子上,他们家的园子比以前更加兴旺了。真是鸡飞狗跳,绿树成行,蔬菜时鲜四季不断,自留地上玉米小麦竞相争辉。小白的饮食虽然严加节制,只准它吃点鸡食,但由于老陶的鸡食营养丰富,它还是不可遏止地发胖了。
  余耕玉家也养了一条看门的狗,但因为没有东西吃,瘦得皮包骨头。刺槐构筑的篱笆挡得住人,但挡不住狗,尤其是一条瘦狗,并且饥饿难耐。不仅刺槐做的篱笆挡不住,就是老陶家精心编扎的向日葵秆的篱笆也挡不住。那狗常常钻过两道篱笆,跑到老陶家的鸡圈里,偷吃鸡食。偷吃鸡食不打紧,它还威胁到母鸡们的生命安全。老陶家的鸡常常被余耕玉家的狗撵得四处乱跑,鸡毛纷飞。
  光吃点鸡食,苏群也不会说什么。她虽然心中不快,也懒得上门找余耕玉家人理论。由于自持和轻蔑,苏群不和余耕玉家的人说话。做邻居快一年了,她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老陶家的其他人也一样。
  余耕玉家的人也很自尊,也不和老陶家人说话。刺槐长到余耕玉家自留地里那次,还是有军出面找老陶交涉的。后来有军就成了两家的中间人,有什么意见不直接说,而需要通过他来转达。虽说有军是余耕玉未来的女婿,算是他们家的一员,但毕竟还没有上门。况且有军本人的成份是贫农,和他说话也不算降低自己。
  这天余耕玉家的狗扑向老陶家的鸡,正逢苏群给鸡喂食。她挥舞着喂鸡食的勺子驱赶余耕玉家的狗。狗进鸡圈时钻过一道缝隙,这时竟找不到进来的地方了,于是便绕着篱笆里面乱跑。老陶家的鸡纷纷避让,上下乱飞,鸡毛如雪片般飘落下来,场面十分的热闹。小陶听见动静后也跑了过来。他拿了一根棍子跟着撵狗,撵上之后,重重地给了那狗后腿一下。余耕玉家的狗儿儿地叫着,一头撞破了老陶家鸡圈的门,跑了回去。
  没过多久,余耕玉的老婆就骂上门来了。苏群捏着一把喂鸡食的勺子,扎着围裙,和余耕玉老婆吵了起来。小陶那根打狗的棍子还没有扔掉,这时紧紧地攥在手上。对方除了余耕玉的老婆,还有有军。他扛着一把铁锹,是直接从余耕玉家的自留地上奔过来的。余耕玉的闺女金凤也跑过来,帮她妈吵架。这边,陶冯氏迈着小脚,也从屋子里出来了。两家的户主(老陶和余耕玉)都没有露面,想必在暗中窥视。
  这一架吵得天昏地暗,还差点动了手。余耕玉的老婆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她说:“狗是畜生,不懂事,人总该懂点事吧?不能连畜生都不如!”
  苏群说:“你这个富农婆也太猖狂了!”
  余耕玉的老婆说:“你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好人不下放,下放无好人!”
  她的话不禁刺痛了苏群,使后者一时语塞。后来苏群说:“我们家是革命干部,你们家是什么东西!”
  余耕玉的老婆很不屑地哼了一声:“革命干部?现在不是被共产党开除了吗?”
  通过这次吵架,老陶家人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现在,要想压余耕玉家一头已经不可能了。事实证明,他们是同一类人,都属于坏人之列。虽然老陶家在物质上很富有,但政治地位上却无任何优越可言。
  “现在,连富农分子都敢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苏群绝望地说。
  老陶安慰妻子说:“你不能这样看待问题。邻里之间发生点摩擦是常有的事,不能上升到那样的高度。”
  苏群说:“以前他们不敢这样。”她的意思是老陶被开除了党籍,她的五一六问题也尚无结论,余耕玉家听到风声,才会如此猖狂的。
  老陶修理了鸡圈的篱笆。篱笆虽然修复了,但留在老陶家人心理上的创伤却难以弥合。这以后,两家人再也没有发生过争吵。余耕玉家人管住了他们家狗,不让它再去老陶偷吃鸡食,滋事生非。老陶也严禁小陶越沟而过,去余耕玉家看热闹。
  白天,余耕玉一家去生产队里劳动,金凤会一个人悄悄地溜回来,在牛屋里等有军。有军来后,也不去自留地上干活,把铁锹一戗便钻进屋去。两人将屋门反锁,在里面睡觉。 
  牛屋周围常常聚集着不少孩子,他们会扒着门缝和墙洞向里面偷看。这时,光着上身的有军会从房子里冲出来,将孩子们驱散。到后来,有军也懒得这么做了。因为他进屋以后,孩子们又会再次聚拢过来。
  小陶并没有看见有军和金凤在牛屋里面睡觉。但他却常常看见围着牛屋的一惊一乍的孩子,看见过有军提着裤子奔出来,金凤在屋里叫骂:“有什么好看的?回家看你爸你妈去!”
  后来,有军也不奔出来了,金凤也不骂了,牛屋前的孩子却越来越多。虽然有军金凤不露面,也没有任何声息,但一看见那些孩子,小陶就知道他们肯定在里面。他也想过去扒着门缝看个究竟,但想到老陶的禁令就踌躇不前了。
  这样的事,自然传得很快,想必也传进了余耕玉和他老婆的耳朵。可富农夫妇似乎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他们老老实实地在生产队的大田里劳动,摸黑才回家,从不中途回来看看。有军和金凤的事显然得到了默许,没准还是他们一手操纵的。因此金凤才如此的理直气壮,有军也毫不避讳,就像他俩已经是真正的夫妻。村上的人也不以为意。既然连金凤的爹妈都不管,旁人又何必多管闲事呢?况且有军固定是余耕玉家的女婿,和金凤睡觉是早晚的事。情绪激动的是孩子们,他们像苍蝇一样地钉在牛屋的墙上,看见有军从里面出来,便嗡的一声散开了。
  这对血气方刚的男女,犹如干柴烈火,又得到家人的怂恿和村上长辈的谅解,便再也无所顾忌了。孩子的偷看和围观,只能使他们更加兴奋。苏群愤愤不平地说:“这对孩子会造成什么影响!”
  三余的人大虽然原谅了有军金凤,孩子们却总是和余耕玉家过不去。他们不仅偷看有军和金凤睡觉,还经常来园子里捣乱。余耕玉家的狗很瘦弱,在孩子们的欺负下自身难保,更别谈看家护院的任务了。可余耕玉家还有一条狗,就是有军,每每会咆哮着从余耕玉家的园子里冲出来。谁要是让他逮着,准会被痛打一顿。不仅是在余耕玉家的园子里,就是在路上碰见,有军也不会饶了他们。老陶家人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苏群说:“都是余耕玉和他老婆教唆的!”
  余耕玉家住的牛屋以前老陶家住过。老陶家住的时候,在堂屋的北墙上开了一扇窗。余耕玉家住进来以后,这扇窗户仍然保留着。因此,屋后墙上开窗的在三余只有两家,一家是老陶家,一家是余耕玉家。
  余耕玉家堂屋的后窗下放了一排泥柜,上面搭了一块木板,和三余其他人家一样。不同的是,余耕玉家泥柜上面的木板上放了一只竹壳热水瓶。这可是从南京带下来的东西,在余耕玉家人看来很是金贵。
  这天下午,几个孩子放学,从北面的村道上经过。他们隔着河向余耕玉家的房子扔沙礓。一块沙礓不偏不倚,穿过墙上的后窗,正中泥柜上的热水瓶。余耕玉的老婆正好从堂屋里过,她眼疾手快,一把将热水瓶接住。余耕玉老婆抱着热水瓶奔出来,把孩子们堵在了路上。在她看来这显然是人赃俱获。
  我们已经领略了余耕玉老婆骂架的气概,这回更是不得了,一蹦三尺高,险些没再把热水瓶摔下来。自然,有军一如既往地陪伴在侧。他们认定肇事的是一个叫三鸡子的。那孩子一向和余耕玉家作对,并且和小陶很要好(以前他们是三余小学的同学。小陶去葛庄读书后,三鸡子留仍在三余小学,留级到现在)。暴躁的有军一把拉过三鸡子,啪啪啪扇了他三四个大嘴巴,还不肯罢休。之后,又押着哭哭啼啼的三鸡子去了他们家。三鸡子的父母不由分说,痛打了三鸡子一顿。这件事一直闹到晚饭前后。
  老陶家人离开堂屋的后窗,正准备吃晚饭,村上又闹了起来,还夹杂着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嚎声。原来,不甘屈辱的三鸡子跳河了。
  好在河不深,不过是园子前面的小河,况且三鸡子会浮水,怎么着也淹不死的。他这么做不过是向余耕玉家人表达强烈的抗议。三鸡子很快就被人捞了上来,他们家人哭得像三鸡子真的死了似的。于是形势逆转,三鸡子家的人包括亲戚十几个,扛着扁担、铁锨到余耕玉家算账来了。
  老陶家人凑在堂屋的后窗前,从下午一直看到晚上。当三鸡子被有军抽嘴巴时,苏群气愤地说:“富农分子太猖狂了!”后来,三鸡子被余耕玉家人押着,穿村而过,老陶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这会儿,三鸡子家的人和亲戚拥进口,向牛屋而去。老陶又说:“物极必反!物极必反!”
  三鸡子的确不好对付,因此余耕玉的老婆才会痛下杀手,企图借机一举击溃的。没想到三鸡子比他们想像得还要狡猾。他这一跳不仅反败为胜,甚至连以前同情余耕玉家的人也觉得他们太过分了。余耕玉经营了快两年的群众关系几乎毁于一旦,于是只好恢复了逃亡富农的身份,对前来问罪的乡亲不住地赔礼道歉,低头认错。
  据说余耕玉当众抽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承认他治家不严,没能管得住自己的老婆和闺女。有军呢?两只眼睛瞪得血红,腮帮子上的肉一鼓一鼓的。但既然未来的丈人软下来,他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这件事后来被汇报到大队部去。再次开社员大会时,余耕玉又被押上台去,批斗了一番。下来后,余耕玉就病倒了,并且一病不起。看来,他们家真的气数已尽。
  小陶去洪泽读中学以后,每月回三余一次。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余耕玉。据说他得了食道癌,躺在床上等死。仍然有很多孩子,围在牛屋前窥视。但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偷看有军和金凤睡觉了,而是看余耕玉垂死挣扎。自从出了三鸡子那件事后,他们的胆子比以前更大了,几乎旁若无人。在三鸡子的率领下,每天都有一帮孩子聚在牛屋前面的空地上打闹、喧哗。进出牛屋的有军、金凤和余耕玉老婆对他们敬而远之。
 
 
 
  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不然。在孩子的心目中,死人的吸引力完全可以和男欢女爱等量齐观。昏暗的光线中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余耕玉躺在凉车上,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徒劳地张着一张窟窿似的嘴。据说有军从田里挖来几条蚯蚓,放进余耕玉的嘴里,试图通过蚯蚓的蠕动疏通余耕玉的食道。这偏方听上去让老陶家人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余耕玉张着嘴,粒米不进,那样的一种形状或姿态不禁充满了吃的欲望。余耕玉家的人在那洞中放入各种食物和非食物,生的和熟的东西,死的和活的东西,自然一概无用。余耕玉的嘴现在只能向外呕吐了。
  一天有军拿了一根烧红的炉钩子,插入余耕玉的口腔。一阵青烟过后,紧接着闻见了皮肉烧焦的糊味儿。围观的孩子吓得尖叫起来。这件事,死无对证,因为余耕玉真的死了。
  三鸡子一口咬定,有军的确这么干过。但面对死者,人们的同情开始转向,都说三鸡子这小子诡计多端,整死了余耕玉不算,还要嫁祸于人。即使有有军捅炉钩子的事,那也是为余耕玉好,有军这后生的孝心大了!
  老陶评论说:“愚昧啊愚昧,真是太愚昧了!”
  听说余耕玉病势沉重,他倒是想让苏群想点办法的。一来,苏群从没有医治过食道癌这样的重病。二来,由于鸡食风波,两家人早就不相往来了,所以只好作罢。但老陶家人总觉得像生吞蚯蚓、捅炉钩子这样的事情太过残忍和不可理喻。
  余耕玉死后不久,有军就和金凤结婚了。喜事是在牛屋里办的,几乎和丧事同时。现在余耕玉一家仍然三口,和从南京下来时一样,只不过户主变成了有军。“余耕玉家”也变成了“有军家”,村上的人都改了称呼。第二年金凤给有军生了个大头儿子。他们仍然很穷,多年以后仍住在那栋越发残破的牛屋里,没有余钱盖新房。但有一点却胜过了老陶家,就是,经过一番努力和折腾,终于在三余扎下根来。切切实实的,无怨无悔的,扎下去的根想拔都拔不出来。金凤的儿子成份随父亲,也就是有军,也是贫农。
  我讲了下放干部、知青以及被遣送回乡的逃亡富农的故事。在浩浩荡荡的下放大军中,还有一类人,叫“下放户”。
  下放户和知青不同,是全家下放。也和下放干部有别,下放后便没有了工资。他们完全和当地农民一样,靠挣工分吃饭、养活全家,物质上的贫困是可以想见的。虽然,在政治上下放户要比被遣送回乡的地富反坏分子优越,但来的毕竟是异地他乡,此前也从未干过农活,因此那丁点的优越也很难看得出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最为悲惨的一群,悲惨到不为人知,不为人见的地步。下放干部大多抱着东山再起的希望,知识青年也能得家庭来自城市的支援,必要时还可办病退回到城里。那些被遣送的地富,在本乡本土扎起根来也相对容易。惟有下放户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群人被历史彻底遗忘乃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曾提到帮老陶家盖房的二级瓦工小董,他们家就是下放户。这些人下放前大多是工厂里的工人,说他们是能工巧匠也不为过。可他们拥有的专业技能,对种田而言一无所用。并且他们也不像知青那样是“群居”的,有专门的知青户,而是分散到各个生产队(这点和下放干部一样),和当地村民混杂在一起。渐渐的,在种田和过日子(当然不是他们原来的日子,而是当地人那样的日子)方面便落了下风。
  多年以后,当老陶再次碰见小董时,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不仅认不出这是小董,也不认为眼前站着的这人是下放户,是从南京下来的。
  老陶问起小董家里的情况,他说:“我记得我们家盖房子的时候,你说你老婆怀孕了,现在,小孩儿也该三四岁了吧?”
  小董眨巴着一双红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害眼病,说:“我老婆生的是双胞胎,养不起,当时就把老大送人了。老二养到一岁多,得肺炎死了。想把老大要回来,人家说,你们养,还是要死,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什么小孩?想想也是。”
  老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后来没话找话说:“那你就再生嘛,趁着还年轻。”
  小董一连吐了几口痰,说:“现在想生也生不出来了。上回去汪集卫生院检查,大夫说我得了不育症。”
  看来就是小董想在三余扎根也不可能了。他像一根枯树桩子那样戳在那儿。等有一天这树桩子彻底枯死了,三余就再也没有他这号人了。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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