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富是三余最穷的穷人——那些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不谈。余有富有老婆,还有一个儿子。他家的园子位于村西,也独门独户,四面有小河环绕。园子里有一栋三间草房,屋前屋后是自留地,也种了些蔬菜、庄稼。从这些方面看,和三余村上的其他人家并无两样。 先说有富老婆。据说以前是汪集街上的妓女,从良后嫁给有富的。那女人四十来岁,貌相奇丑,长脸、暴牙,脸上还有十来颗麻子。身材却不大像庄稼人,细细长长的。有富五十多岁,娶亲很晚,要不是这个从良的妓女,现在恐怕还是光棍一条。 再说他们的儿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了,还在三余小学读二年级。小陶上三余小学时,他已经在那里读了好几年了。他们同学一年,后来小陶转到葛庄小学上学,有富的儿子还在三余小学。小陶去洪泽县中上初中后,他还在那里,继续读他的二年级。 即使有富的儿子不读书,有富和他老婆也不会让他干农活的(在学校里,反倒要为靳先生干)。这孩子在家成天抄着手,脸色白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他的身材倒很像有富老婆,细细长长的,走路时迈着碎步。由于眼睛不管用,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三余人俗称“麻雀眼”,其实就是夜盲症。乃是因为营养不良,缺乏维生素A所致。有富的老婆却很得意,说是以后要给麻雀眼配镜子,就像老陶家人一样。 使麻雀眼与众不同的,还有他的那件衣服,暗绿色的。在三余村上绝无仅有,就是老陶家的人也觉得稀奇。那衣服不时地反射出一些光泽,说不清是用什么质料做成的。据说是有富老婆做妓女时的遗物,是用她的一件衣服改的。这一点似乎没有什么异议。麻雀眼常年拖着清水鼻涕,他总是用手一抹,然后在那件绿衣服上一揩。据小陶反复观察,那些光泽不过是擦在衣服上的鼻涕造成的。 最让村上人瞧不起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有富家不会过日子。按说,他们家人口不多,三口人有两个劳动力,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可有富家至今屋顶上没有烟囱,烧的是“缸缸灶”。即是一口泥缸,一侧有一个洞,将锅架在缸沿上,柴草放进洞里去烧。由于没有烟囱,每当做饭时便烟雾弥漫,整个房子都成了烟囱,就像失火了一样。有富老婆咳个不停,眼泪横流,总算把饭烧熟了。 这样的方式既邋遢,又费柴草,所以冬天一到,有富家就没得烧的了。于是有富架梯上房,扒房顶上的稻草。房顶由于缺草,一到雨雪天气,屋子里便漏个不停。外面下大雨,他家下小雨。这哪里像正经人家过的日子? 再说有富家的自留地。也怪了,种什么败什么。种菜生虫,种麦子歉收,有时候连下的麦种都收不上来。他们家园子里的树,还没等长大就砍了,缺草时烧锅。因此成亲这么多年了,儿子也这么大了,有富家的园子仍然是一片荒芜。三余村上最荒的园子就是有富家了。甚至他们家养的猪也是僵猪,长到七八十斤便不再长,吃得还特别多。有富老婆有模有样地每天两次喂猪,嘴里呼唤着:“哦罗罗……,哦罗罗……” 她让麻雀眼用草木灰和水,写了一副对联贴在猪圈的墙上。左联是“日长半斤”,右联是“夜长四两”,加起来就是每天长九两。可他们家的猪,喂了将近一年,还是八十多斤。 有富本人倒没有什么特别,成天戴一顶棉线织的帽子。这种帽子很常见,三余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几乎每人一顶。天热的时候,可以把下面的部分卷上去。遇到冬天刮西北风,就向下一抹,整个脑袋就被罩住了,只是在眼睛的位置上留出两个小洞。这种帽子一般为黑色,俗称老头帽。 有富戴着老头帽,背着一个粪兜子到处转悠,好似打家劫舍的匪徒。但没有谁怕他,尤其是孩子们。他们常常跟在他的身后抢狗屎、牛粪(他们也拾粪)。身材稍高的孩子甚至会把有富的帽子拎起来(老头帽的顶端有一个小“鬏鬏”),然后抛来抛去。被揭掉帽子的有富由于怕冷,脖子几乎缩到领口里去了。他满脸无奈的笑容,虽然着急,但从不发火。 有富并不是一个拾粪的好手,加上孩子们的为难,粪兜子里常常只有几橛干瘪的狗屎。但他仍然到处乱转,用粪勺子在草丛土坷垃里扒拉。粪没有捡到,但没准能发现一只破鞋,或者一把哪家扔掉的光秃的条帚。 有富还特别喜欢捡烟屁股抽。这可难为他了。三余村上抽纸烟的人本来就不多,即使有人抽烟屁股也绝不放过。因此,有富捡烟屁股的习惯很可能是老陶家下来以后才有的。现在他捡粪的重点区域放在了老陶家园子附近,一旦发现烟屁股,马上奔过去。抽完之后,又继续寻觅。 小陶上三余小学的时候,他的同学(也是麻雀眼的同学)经常捉弄有富。他们撕下一小条白纸包上土块,放在路边。远远看去,就像一截烟屁股,甚至是一根香烟。有富走来,必弯腰去捡。于是孩子们便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次数多了,有富也知道他们在捉弄他。但每次,他还是会把白纸包着的土块捡起来。 有富是怕错过一支真正的香烟?或者只是为博取孩子们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这个游戏可以无休止地玩下去,有富非常配合。 老陶家下放以后,洗衣服成了一件大事。以前在南京,老陶家有保姆,专门给他们洗衣服。水管里流着自来水,将搓衣板往水池里一戗,保姆三下五除二就洗完了。下放后,衣服得去河边洗,而且没有人帮忙。小件单衣也就罢了,逢上洗床单被褥这样的大件不免全家出动,弄得手忙脚乱。 老陶将那只洗澡用的大木盆从屋里扛出来,放在门前的空地上。他和小陶提着水桶,轮流去河边取水,注入盆中。之后,老陶脱了鞋,挽起裤腿,站在木盆里踩踏,就像三余人脱土坯前着泥一样。老陶定是受到他们的启发,一面踩踏,一面大叫有趣。他想引诱小陶也来踩床单。后者果然上当,也脱了鞋,挽了裤子,走进盆中。后来,这道工序就完全由小陶来完成了。 如此踩踏一番后,苏群架起搓衣板,慢慢地搓洗。由于没有洗衣服的经验,又过分讲究,一条床单几乎要搓上一小时,双手都搓出了水泡。天暖的时候倒也罢了。冬天,河水冰冷刺骨,老陶家洗衣服时还得掺热水。这时,陶文江的茶水炉子就用得上了,甚至还供不应求。 床单被褥用肥皂粉搓洗一遍后,还得去河边清过。最后,彻底洗好了,老陶和苏群加上小陶分别攥住床单的一头,合三人只力开始拧床单。一边往左一边往右,一截一截地拧,把床单拧得像麻花一样。之后,将床单打开,担在房子前面的尼龙绳上晾晒。 苏群的理想是,有一天洗衣服的工作能由她一个人完成,就像三余妇女一样。也不用澡盆,也不用热水,站在河边的码头上,双手一抖,那雪白的床单便铺展开来,覆盖在河面上,然后渐渐地沉入水中。那床单就像充了气的气球,中间鼓起一块,不禁让苏群看得如痴如醉。 她试过几次,终因体力和技巧方面的问题而不能如愿。因此,当赵宁生提出让夏小洁帮着衣服时,苏群并没有特别加以拒绝。后来,老陶家洗床单被面的工作基本上都交给了夏小洁,苏群只是洗一些小件单衣。渐渐的有了依赖性。赵宁生和夏小洁不来,老陶家的床单就没人洗,而床单不洗就没法换。 不方便的地方还在于,夏小洁毕竟与老陶家无亲无故,洗床单纯属帮忙。她也不接受任何报酬。因此老陶家人心里很不踏实。况且,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后来,老陶家请了有富老婆,帮忙洗衣服。 为何选中有富老婆,而不是别人?大约因为他们家穷,引起了老陶家人的同情。或许还由于有富老婆在汪集街上住过,算是半个城里人,让她洗衣服老陶家比较放心。有富老婆不仅洗床单被面,其它的衣服也都全包了。她还帮老陶家缝被子。从拆、洗、晾晒到缝,现在都不用苏群操心了。有富老婆每月来老陶家两次,中午留下来吃顿饭,临走时陶文江会塞给她两块钱。这是有偿服务,因此老陶家人心安理得。 由于有富老婆帮老陶家洗衣服,有富全家与老陶家也越走越近。现在,有富在老陶家附近转悠,经常能捡到货真价实的烟头,或者是一根完整的香烟。我甚至怀疑,这是陶文江故意丢弃的。就是有富什么都捡不到,走进老陶家的园子,陶文江也会发给他一根香烟。因此,当有富老婆在老陶家洗衣服时,有富常常借故前来,向她请教一些家务事。他老婆洗衣服时,他也会在边上帮个忙,递个肥皂什么的。自然,好处是少不了的,至少能多抽老陶家的几根香烟。 再后来,老陶家有活儿也会让有富帮忙干了。比如砌一个鸡窝,或者把生产队上分的粮食挑回来,或者把稻子挑到小墩口的机房机成米。届时,有富也会被留下来吃饭。每次吃饭都必然有肉。有富常常空腹前往。虽说干活儿时力气不支,腿脚发软,但毕竟可以省一顿。老陶家的饭,吃一顿管几顿,所以这节省就大了。在老陶家干完活回家,有富还不吃饭,至少一顿。这样算起来,一日三餐就全免了。 一次,有富去老陶家干活,恰逢他们在汪集街上割的肉吃完了。做饭时陶冯氏割了一块咸肉,切成片用饭锅蒸了。蒸好的咸肉满满的一大碗,上面浮着半指厚的油。没吃早饭的有富吃了大半碗肥肉片子,并将蒸咸肉的油全都喝了下去。回到家,他就不行了,拉肚子,让麻雀眼跑来向苏群要药丸子。止泻药吃下去仍拉个不停。有富老婆猛然醒悟,是油水太大了,肠子打滑,带不住。马上拌了一碗喂猪的糠,让有富吃下去,水泻立止。有富心想,这一泻至少泻掉半碗油。还好,还有半碗在肚子里,加上那碗糙嘴难咽的糠,晚饭可以不吃了。 至于麻雀眼,老陶家人也很关心。苏群特地跑了一趟洪泽县医药公司,买来几瓶鱼肝油,让麻雀眼按时服用。那鱼肝油丸,像珍珠一般,圆溜溜的,晶莹透亮,闪烁着一层油光。麻雀眼吃的时候,每每咬破胶囊,一股奇腥的鱼油直射口腔。虽然味道不佳,但毕竟是油,麻雀眼贪婪地咽下。他很爱吃鱼肝油丸,没事就吃上两三粒,根本不需要别人提醒。每次,他都恨不得把一瓶鱼肝油丸都吃下去。苏群反复告诫说,只有慢慢地吃,他的病才能治好。因此麻雀眼才忍住了。 关于鱼肝油的秘密,麻雀眼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告诉有富和他老婆。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麻雀眼说出来。有富和他老婆于是分尝了一粒,果然里面是油。有富老婆说:“怪不得呢,每天吃油,眼睛哪能不好呢!” 对于苏群“此油非彼油”的说法,有富和他老婆完全不予理会,就像苏群在故弄玄虚一样。什么“维生素A”,从来没听人说过。可想了想,有富老婆又觉得不对。“老陶家的油水大呢,他们家人怎弄的眼睛也不好呢?”她说。 有富自然无法回答。 经过一段时间服用鱼肝油,麻雀眼的眼睛渐渐的有所好转,晚上走路看得见了。有富老婆欣喜之余不免也有些遗憾,他们家的麻雀眼越来越没有希望戴上老陶家人那样的镜子了。 有富老婆帮老陶家洗衣服,一洗就是三年。其间,老陶家发生了很多事,苏群被隔离审查、老陶被开除党籍,以及老陶家的两条狗相继死于非命。有富老婆一直洗到了老陶家养小黑的时代。对老陶家政治地位的下降,她并不介意,一如既往地每月两次来老陶家洗衣服,然后留下来吃顿饭,临走拿几块钱。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虽然别人对老陶家的遭遇并不在意,他们家的人自己还是十分敏感的。因此,现在管饭时老陶家的油水更大了,陶文江塞给有富老婆的钱也更多了。老陶全家,对有富家人都更加地亲热、和气——除了一个人,就是陶冯氏。她对有富老婆的到来十分反感。 陶冯氏比陶文江小六岁,如今差不多也快七十了。从年轻的时候起,陶冯氏就没有工作。她是老陶家惟一不戴眼镜的人,也是他们家惟一不识字的人。不读报纸,不关心国家大事。没下放以前,陶冯氏还能和院子里的老太太们拉拉家常。下放以后,由于语言不通,她基本上不和村上的人说话。不是不说,而是陶冯氏说的时候,三余人完全听不懂。而他们说些什么,陶冯氏也不明白。平时,陶冯氏足不出户,下放三四年了,甚至连园子的桥口都没有出过。陶文江虽然孤独,但他可以读报、听收音机,有时还会去村边堤上走走。陶冯氏就惨了。离开了那些南京的老太太,和三余人又无法沟通,就是老陶家人,由于嫌她罗嗦,对她也经常爱理不理的。可陶冯氏的嘴并没有闲着。她整天唠叨个没完,倒后来已经完全不需要听众,纯粹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有说有笑的。随着下放年头的增加,陶冯氏就越发如此了。 陶冯氏唠叨些什么呢?无非是些陈年往事。什么怎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培毅(老陶)拉扯大的,又怎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陶陶(小陶)拉扯大的。陶陶是三代单传,怎么的不容易。说着说着,陶冯氏就把老陶小时候的事和小陶小时候的事说混了。 说起自己年轻时的风光,陶冯氏不禁眉飞色舞。陶文江当年是武定门小学的校长,她便是校长太太,上上下下都叫她“陶师母”。陶冯氏负责过一阵子学校里的“伙食团”,那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时代。她怎么拎着一杆秤,后面跟着一个人,拉着板车去菜场买菜。陶冯氏虽然不识字,但秤还是认得清的。 说起那时的打扮,“红皮鞋、小阳伞……”。红皮鞋怎样喀哒喀哒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小阳伞一撑,就遮住了三伏天的太阳。陶冯氏穿着旗袍,一边一个露出“藕段似的雪白粉嫩的膀子”。 陶冯氏的记忆似乎到文革为止。文革中老陶家的种种遭遇和情形,她从来不曾提及。关于下放和三余,那就更不用说了。除了下放的当天晚上,她怎样千难万险地走过严妈河上的木桥以及老头子(陶文江)在牛屋里烤火,差一点就点着了房子。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陶冯氏不必像陶文江那样无谓地担忧。关于下放后的生活,在陶冯氏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既不是苏群被隔离审查,也不是老陶被开除党籍,或者小花、小白相继殒命,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一天,老陶和苏群还没有下工,小陶上学未归,陶文江站在路边守候,家里来了一个人。这人拎着一只木头箱子,站在老陶家门前,一言不发。陶冯氏吓坏了,以为他要谋财害命。陶冯氏说了很多好话,对方毫无反应,只是一个劲地傻笑。直到老陶家的其他人回来了。 原来此人是三余村上剃头匠的儿子,子承父业,每月一次上门给村上的人剃头(队上记工分)。自西向东,今天轮到老陶家。年轻的剃头匠生性腼腆,不善言谈,对陶冯氏的话也听不太懂。但他恪尽职守,一直站在老陶家门前,一动不动的,竟然站了个把小时。最后,老陶家人还是没有让他剃头。倒不是因为陶冯氏受了惊吓,而是怕他的工具不卫生,染上瘌痢头。后来苏群从洪泽买回推子、剪刀等理发工具,学会了给家里人剃头,小剃头匠才不再上门了。 类似的事还发生过一次。也是家里没人(除了陶冯氏),来了一群外地的乞丐。他们倒没有向陶冯氏乞讨什么,只是躺在老陶家房子外面的墙根晒太阳、捉跳蚤。陶冯氏吓得要命。她插上房门,瑟瑟发抖地在房子里待了很久。直到陶文江回来,给了乞丐每人一毛钱,把他们打发走了。 陶冯氏说:“我一个老太婆,花子就是把我杀了,也没得人晓得啊。幸亏老头子回来了,给了花子钱,好说歹说的,才走了。你没看见他们那双眼睛,红通通的,就像要吃人一样!” 陶冯氏的恐惧不无道理。 以上两件事均发生在小黄的时代里。小黄白天在老陶家吃食,晚上去有义家看门,对老陶并没有看家护院的责任。因此,任何人都可以走进桥口,来到老陶家的园子里。为使陶冯氏安心,老陶常常请有富老婆过来。有时也不洗衣服,专门陪陶冯氏说话。临走时自然不会空手,陶文江总要塞给有富老婆一两块钱。 由于接触的机会多了,陶冯氏和有富老婆说话彼此也能听懂一些了。当然不是全懂, 似懂非懂的,这也已经足够。两人的交谈还十分热烈,虽然常常是驴头不对马尾的。陶冯氏有说的愿望,而有富老婆有听的义务。如果她不能和陶冯氏说上话,就不能常来老陶家串门,即使来串门,陶文江也不会给钱。 为迎合陶冯氏,有富老婆常说些解放前汪集街上的旧事,这不禁唤起了陶冯氏的记忆。而陶冯氏说起“伙食团”、“红皮鞋”、“小阳伞”什么的,有富老婆也表示完全理解。两人在一起,经常谈什么“梳头油”、“雪花膏”、“鹅蛋粉”,议论什么衣服料子。有富老婆说起他们家麻雀眼的那件暗绿色的衣服,是用她的一件衣服改的。而那件衣服没改以前,是如何的漂气稀罕,穿在她的身上,如何的尽显腰身。 俗话说,言多必失。渐渐的,陶冯氏明白过来有富老婆以前是干什么的了。她干的那个行当,在新社会已经绝迹,但在陶冯氏的记忆里却印象深刻。联想到陶文江一次次地塞钱给有富老婆,陶冯氏不禁起了疑心。 这以后,她就反感起有富老婆来了,并拒绝和她说话。有富老婆一来,陶冯氏就找老头子,把他盯得紧紧的。即使说话,也开始指桑骂槐。好在有富老婆不怎么听得懂老南京的骂人话。再说拿了老陶家的钱,所以也不好说什么。再后来,老陶家养了小黑,陶冯氏也不怎么怕了。她坚决不让有富老婆再到家里来,一度十分热烈的交谈就这么中断了。 老陶家养小黑以后,有富老婆就不来和陶冯氏说话了。可每月两次,她还来老陶家洗衣服。洗衣服就要留下来吃饭,临走拿钱。陶冯氏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她可不管有富老婆来是洗衣服的,给她钱是作为洗衣服的报酬。横竖这钱是陶文江塞给她的,陶冯氏看得清清楚楚。老头子塞钱给一个婊子,你说她能坐视不管吗? 陶冯氏开始念念叨叨。由于她唠叨惯了,一开始并未引起老陶家的人注意。后来发现她不大对劲。陶冯氏再也不唠叨什么红皮鞋了,她总是对老陶和苏群说:“把你们的钱放放好,不要让老头子看见。” 说了很多次,老陶和苏群并没在意。后来突然醒悟,不禁惊讶于陶冯氏说话的委婉。大概她觉得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不便直说。 看见老陶、苏群全无反应,陶冯氏唠叨的内容又有所增加:“有了钱,老头子要干坏事。把你们的钱放放好,不能让老头子看见。” 老陶于是对陶冯氏说:“妈,你真是老糊涂了,爸爸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苏群也说:“妈,你想到哪里去啦!” 陶冯氏也不接他们的话茬,只是一个劲地说:“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外面坏女人太多,都找上门来了。” 一段时间以来,老陶家常常有这样的对话。说话的人为陶冯氏、老陶和苏群。陶文江自然也听在耳朵里,但他一言不发,就像此事与己无关一样。他依然抄着双手,腰背挺得笔直,甚至比以前还要直了。陶文江以这样的姿势,或坐在煤炉前烧开水,或去田边堤上走动,使自己置身事外。小陶就更没有发言权了。 一次,他在读高尔基的小说《我的大学》,上面说到喀山的妓女。小陶问陶文江:“妓女是什么意思?” 陶文江回答说:“就是骗男人钱的女人。” 小陶还是不解。这时,陶冯氏在边上插话说:“就像有富老婆,骗你爷爷的钱!” 听闻此言,陶文江便抄着双手走了出去。这事儿让小陶浮想联翩了很久。 终于有一天,陶文江爆发了。这天清晨,老陶一家还没有起床。陶文江正摸索衣服,准备起来倒痰盂(他是老陶家起得最早的人)。陶冯氏也醒了,又开始唠叨有富老婆的事。突然,陶文江怒吼起来,连声说道:“该死!该死!该死!”一面吼叫,一面抓起衣服没命地抽打仍躺在被子里的陶冯氏。 “不得了啦!要杀人啦!老头子要杀人啦!这个砍千刀的,作孽呵!”陶冯氏叫道。一面叫,一面哭嚎起来。 在小陶的记忆中,这是陶文江第三次发作(一次是从居委会交代问题回来,一次是因为喂小黑的事)。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砸任何东西,而是动手打人了。在陶文江的一生中,他从来没有打过陶冯氏,没想到老了以后,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因此他一面捶打陶冯氏,一面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该死!该死!该死!……”渐渐的,竟然带上了哭腔。如果说前面的几个“该死”是说陶冯氏,后面的则显然是在骂自己了。这谁都能听得出来。 老陶穿着短裤,直奔陶文江和陶冯氏的房间。他一把拉住陶文江,说道:“你看你们闹的!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的事情还不够多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个样子?” 陶文江顿时就不吭声了,并从此再无声息。陶冯氏仍嘤嘤地哭着,嘟囔着。她将被子蒙在脸上,听上去越发的不清不楚。 自此以后陶文江再也没有打过陶冯氏,也没有发作过。他又恢复了常态,抄着双手,挺着脊背,对陶冯氏的数落听而不闻。陶冯氏一如既往,唠叨不已,甚至比挨打以前更甚。老陶和苏群如今也懒得反驳她,任其唠叨嘟囔,只是不搭理而已。因为,那是毫无作用的。有富老婆仍然每月来两次,帮老陶家洗衣服。她来的时候,陶冯氏便怒目而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日子就这么过着。 大约半年后,陶文江服下两小瓶敌敌畏自杀了。 这敌敌畏是老陶家稀释后用来杀灭室内蚊虫的,平时由陶文江保管。他把它们藏在床头柜最下层的一个角落里,自己一伸手就能摸到。 这天早上曾经发生了争吵。说争吵也不确切,陶文江一声没吭,只是陶冯氏一个人在嘟囔,也许声音比平时略高。无论是老陶或者苏群,都没有想起来阻止她。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 陶文江摸出两支敌敌畏,用附带的小砂轮在瓶颈上轻轻一划,敲开后倒入一只干净的碗里。他倒举着小瓶子,将里面残留的药液沥尽。收拾掉碎玻璃和小砂轮,之后一饮而尽。这以后陶文江反复冲洗了那只用过的碗,并用开水消了毒。自己也刷了牙漱了口,然后来到堂屋里的一把椅子上正襟危坐,等待药力发作。 不用说,陶文江被送往洪泽县医院抢救。措施无非是灌肠。考虑到灌肠之于陶文江的重要性,因此这么做还是很值得的。果然,一瓶肥皂水下去,他的大便就此通畅了。在县医院苍蝇乱飞的厕所里,陶文江第一次(下放以来)拉得那样痛快淋漓。也许是由于对灌肠的留恋,他表现出了很强的求生欲望。看着老陶唉声叹气、苏群泪流满面,陶文江不禁后悔了。后来在观察室里,他再次感到腹中绞痛,于是又进了厕所。陶文江坚决不让老陶跟进去。直到半小时后,老陶觉得情形不对,走进厕所,看见陶文江跌坐在粪沟里,人已经死了。他张着嘴,舌头吐向一边,浑身上下都是粪便。一些粪水甚至流进了嘴巴里。 帮着把陶文江抬往县医院的是有富和村上的几个农民。当时有富就建议给陶文江灌大粪。说是一勺粪肥下去,老爹保管会吐,一吐就什么都吐出来了,就没得事了。老陶家人自然不会采用这个偏方,因此有富就嘀咕了一路。现在,当他看见陶文江倒在了粪沟里,说得更来劲了。 “你望望,老爹就是要吃屎,一吃就没得事呐!”他说。 事后,谈起陶文江的死,苏群总是眼圈红红地说:“爸爸总算是临走前痛痛快快地大了一次便。” 这是怎么啦?他们总是提到大便,总是把它和陶文江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他的故事总是和大便纠缠不休,一直到死?关于这些问题,我和读者朋友们一样,思索至今而不得其解。可怜洁癖一生的陶文江,就这么死在了粪便里。 老陶和苏群在洪泽又待了两天,等着陶文江的遗体火化。之后,他们把陶文江的骨灰带回了三余。骨灰盒被葬在三余村西的坟地里,老陶亲自挖坑。由于不是棺木,所以坑不必挖得很大,就像是挖一个用来栽树的洞,但很深,直到下面都见着水了。将陶文江的骨灰盒放入洞中,填上土,上面再垒起一个小土丘。坟前既没有石碑,也没有墓志铭,就像坟地里的其它坟堆一样。 三余人大多不识字,所以不需要墓碑,但自己家的祖坟还是认得出来的。陶文江的坟堆老陶家人也能认识,那座没长草的新坟便是陶文江的了。不仅老陶家人认识,村上的人也都认识,绝不会混淆。陶文江的坟上没有长草,从地里挖出来的土也没有干透,上面印着铁锨拍打的锨印。而那些原先就有的旧坟,不仅长了草,而且由于长年风雨侵蚀,已开始向下坍塌,轮廓格外的柔和。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个的浪头一样。站在三余村西的坟地里,老陶家人不禁有了晕浪的感觉。 关于扎根,老陶家人以前认为,就是让小陶在三余娶一个媳妇,生儿育女,繁衍子孙。这样的设想不论如果悲壮,都不免有某种喜庆的色彩。现在想来,那不过是扎根的后半段,是其结果。扎根的前半段就是他们(陶文江、陶冯氏,包括老陶和苏群)要死在这里,化作三余的泥土(村西的坟地里耸立着老陶家的祖坟)。现在,陶文江作为老陶家的一条老根,终于埋下去了。那抽枝发芽、开花结实的事就看小陶了。 因此,陶文江的死使老陶家的人既感空虚,又不免觉得踏实。 陶文江是喝敌敌畏自杀的。在洪泽县医院里,他们很顺利地就开出了死亡证明,没有人深究此事。这是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追究起来,不免会有许多麻烦,这不用多说。 三余村上,就有一户人家,弟兄两个分家后仍住在一个园子里。后来因为晒稻草的事(哥哥家的稻草晒到弟弟家这边来了),发生争执,弟弟意外地用草叉把哥哥戳死了。弟弟并没有因此被捕坐牢。问题是这样解决的:大嫂招了个上门女婿,从此内疚的弟弟就将此人当作了哥哥,甚至比亲哥哥还亲。那上门女婿待哥哥的儿子也如自己的亲儿。他还继承了哥哥的名字,叫作有财(弟弟叫有宝)。但此有财非彼有财,老陶家人也是下放三年后才知道其中的奥妙的。日子就这么过着。看来三余这地方的生与死,的确是非同寻常的。 虽说如此,但一想到陶文江是怎么死的,老陶家人还是不免怨恨。现在,他们对陶冯氏的态度更冷漠了。后者只是在陶文江刚去世时沉默了一阵,没过多久,就又开始唠叨了。 陶冯氏不停地自言自语,讲她的红皮鞋、小阳伞(再也不提有富老婆的事)。也不完全是自言自语,有时竟像是在和陶文江说话,有问有答的,不禁让老陶家人感到恐怖。有时候他们听烦了,便粗暴地制止陶冯氏。陶冯氏挤出几滴老泪,用手抹着,说:“要是老头子还活着,你们就不敢这么和我说话咯。” 她不说这话则已,一说就更让他们不耐烦了。他们问陶冯氏说:“爸爸是怎么死的?”或者:“爷爷是怎么死的?”陶冯氏不禁语塞。 这样会安静一阵子。后来,这一招也不灵了。陶冯氏依然唠叨嘟囔不已,抱怨他们不孝顺,说她是怎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老陶和小陶拉扯大的。一面说,一面伤心地擦眼泪。 每当这时他们就会说:“妈,你要是再闹,就带你去派出所!”或者:“奶奶,你要是再闹,就带你去派出所!” 陶冯氏眼泪立止,茫然地望着老陶父子或苏群,瞳孔上的白内障灰蒙蒙的,看上去不免可怜。 这是他们的杀手锏,百试不爽。看来,陶冯氏对派出所还有概念的。她哪里知道在三余,甚至在整个汪集公社都没有什么派出所。家里人只是在吓唬她。 一般来说,老陶和苏群轻易不会提到派出所或公安局,除非万不得已。小陶就不同了。他常常会捉弄陶冯氏,时不时地会问她:“爷爷是怎么死的?他的身体那么好,腰都没有驼,本来可以活到一百岁的。” 如果陶冯氏试图反驳,小陶就说:“奶奶,昨天我看见公安员了!” 他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恐吓陶冯氏,自然与老陶、苏群的态度有关。他们觉得小陶说得没有错,如果陶文江不是喝下两瓶敌敌畏的话,的确有望活到一百岁。小陶对付陶冯氏,就像对付家里的猫狗一样地有把握和轻而易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