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在一个南方城市读书,对我的老师说,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杜牧,最喜欢的诗句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老师摇头,说境界不高。我着了急,解释说,我并不是想要去扬州,就是喜欢那种感觉。老师还是摇头。那时我是多么年轻,立即对这个老师自说自话的架势产生了反感,我想他根本不能够理解我,我喜欢的是那种天涯日暮,凉风透衣,自伤自嘲之余仍留一分温暖的感觉啊。
许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一个城市,来到另一个城市,无论如何,积下一点说漂泊、说回首的资本了,可是当我回首前事,居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独爱这首诗,我以女人特有的尖锐眼神,穿破男性特有的优越的无奈,我向杜牧说,你显摆什么呀?自个没干出什么事,别朝女人身上扯,这是你最后的领地,还是你最后的救命稻草?
可能都不是,杜牧只是想表述他的老大伤悲,青楼的战绩是色是空是皮相,不管昔时何等缠绵妩媚,到此刻,看红粉如骷髅,蚀尽他大好年华。
可想而知,作为一个轻度女性主义者,我对这首诗终于丧失了好感,而且我还发现,杜牧不只这一次对女性不敬,他腐朽的地主阶级妇女观(我要来个阶级批判了)是一以贯之的,比如那首《题桃花夫人庙》不只是轻薄,还有残忍。
桃花夫人是春秋时息君的夫人,城破之际被楚王抢走,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始终不共一语。同样写这个女人,王维是一种入乎内出乎外的同情: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到了杜牧这儿,却变成了谴责与讽刺:至竟息亡缘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把息国灭亡的罪责全加在息夫人头上不说,还怪她为什么不学晋代的绿珠,同样是面对被掠走的命运,绿珠为了报答主人,跳楼自尽了。
绿珠跳楼,本来就是石崇逼迫,是男子的丑行,杜牧倒把这一丑行中的牺牲品树为榜样,是为一奇。不管我对他有多少好印象,抵不过作为女人本能的反感,我要说,即便他还是有许多诗令人口舌噙香,可是,我没法再喜欢他了。
想象若是回到晚唐时候,我与杜牧相遇,一开始我对他是那么仰慕,能够细致地感觉他每一点好,每一点不易。可是,当他那些男性立场的言语脱口而出,甚至以为自己妙语如珠露出不动声色的笑意,看在眼中的我怎能无动于衷,我仿佛看到笑容正在自己脸上慢慢凝固,表情变得僵硬。终于,我回过头去,难过得几乎要大哭一场,不是为了被损害与侮辱的女人们,是为了这么有才华的男子,在男女这一节上,还是坠落下去。
文/忽如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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