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阿瞿达:“你和特·纽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涅先生介绍给她吗?” 侯爵对欧也纳说:“哦,她一定很高兴见见你的。” 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着大学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特·纽沁根太太旁边。 “男爵夫人,”侯爵说道,“我很荣幸能够给你介绍这位欧也纳·特·拉斯蒂涅骑士,特·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对你印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让他近前来瞻仰瞻仰他的偶像。” 这些话多少带点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经过一番巧妙的掩饰,永远不会使一个女人讨厌。特·纽沁根太太微微一笑,把丈夫刚走开而留下的座位让欧也纳坐了。 她说;“我不敢请你留在这儿,一个人有福分跟特·鲍赛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开的。” “可是,太太,”欧也纳低声回答,“如果我要讨表姊的欢心,恐怕就该留在你身边。”他又提高嗓子;“候爵来到之前,我们正谈着你,谈着你大方高雅的风度。” 特·阿瞿达先生独身告辞了。 “真的,先生,你留在我这儿吗?”男爵夫人说。“那我们可以相瞿了,家姊和我提过你,真是久仰得很!” “那么她真会作假,她早已把我挡驾了。” “怎么呢?” “太太,我应当把原因告诉你;不过要说出这样一桩秘密,先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邻居,当初不知道特·雷斯多太太是他的女儿。我无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姊夫得罪了。你真想不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认为这种背弃父亲的行为多么不合体统。我告诉她们经过情形,她们笑坏了。特·鲍赛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较,说了你许多好话,说你待高里奥先生十分孝顺。真是,你怎么能不孝顺他呢?他那样的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儿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谈了你两小时。刚才陪表姊吃饭的时候,我脑子里还装满了令尊的那番话,我对表姊说: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够跟你的好心相比。大概看到我对你这样仰慕,特·鲍赛昂太太才特意带我上这儿来,以她那种馈有的殷勤对我说,我可以有机会碰到你。” “先生,”银行家太太说,“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们就能成为老朋友了。” “你说的友谊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远不愿意做你的朋友。” 初出茅庐的人这套印版式的话,女人听了总很舒服,喉有冷静的头脑才会觉得这话空洞贫乏。一个青年人的举动,音调,目光,使那些废话变得有声有色。特·纽沁根太太觉得拉斯蒂涅风流潇洒。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样,没法回答大学生那些单刀直入的话,扯到旁购事情上去了。 “是的,妹姊对可怜的父亲很不好。他却是象上帝一样的疼我们。特·纽沁根先生只许我在白天接待父亲,我没有法儿才让步的。可是我为此难过了多少时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时虐待之外,这种霸道也是破坏我们夫妇生活的一个原因。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实际却是最痛苦的。我对你说这些话,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你认识我父亲,不能算外人了。”
“噢!”欧也纳回答,“象我这样愿意把身心一齐捧给你的人,你永远不会碰到第二个。你不是要求幸福么?”他用那种直扣心弦的声音说。“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爱,有人疼;有一个知己可以诉说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把自己的心,把可爱的缺点和美妙的优点一齐显露出来,不怕被人拿去利用;那么请相信我,这颗赤诚鲍心只能在一个年轻的男子身上找到,因为他有无穷的幻想,只消你有一点儿暗示,他便为你赴汤蹈火;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为你便是他整个的世界。我啊,请不要笑我幼稚,我刚从偏僻的内地来,不懂世故,只认识一般心灵优美的人;我没有想到什么爱情。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做心腹;从她那儿我才体会到热情的宝贵;既然没有一个女人好让我献身,我就象希吕彭[62]一样爱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刚才进来一看见你,便象触电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经想了好久!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的美。特·鲍赛昂太太叫我别尽瞧着你,她可不知道你美丽的红唇,洁白的皮色,温柔的眼睛,叫人没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对你说了许多疯话,可是请你让我说吧。” 女人最喜欢这些絮絮四四的甜言蜜语,连最古板的妇女也会听进去,即使她们不应该回答。这么一开场,拉斯蒂涅又放低声音,说了一大堆体己话;特·纽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励他。她不时对特·边拉蒂沃纳公主包厢里的特·玛赛膘上一眼。拉斯蒂涅陪着特·纽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来找她回去的时候。 “太太,”欧也纳说,“在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之前,我希望能够去拜访你。” “既然内人请了你,她一定欢迎你的,”特·纽沁根男爵说。一看这个臃肿的亚尔萨斯人的大圆脸,你就知道他是个老奸巨猾。 特·鲍赛昂太太站起来预备和阿瞿达一同走了。欧也纳一边过去作别,一边想:“事情进行得不错;我对她说‘你能不能爱我?’她并不怎么吃惊。缰绳已经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特·玛赛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决裂的信。欧也纳误会了这意思,以为自己得手了,满心欢喜,陷于爵夫人走到戏院外边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儿等欧也纳走后,阿瞿达对于爵夫人笑着说:“你的表弟简直换了一个人。他要冲进银行去了。看他象鳗鱼一般灵活,我相信他会抖起来的。也只有你会教他挑中一个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特·鲍赛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还爱不爱丢掉她的那一个。” 欧也纳从意大利剧院走回圣·日内维新衡,一路打着如意算盘。他刚才发现特·雷斯多太太注意他,不营他在于爵夫人的包厢里,还是在特·纽沁根太太包厢里,他料定从此那位伯爵夫人不会再把他挡驾了。他也预算一定能够讨元帅夫人喜欢,这样他在巴黎高等社会的中心就有了四个大户人家好来往。他已经懂得,虽然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这个复杂的名利场中,必须抓住一个机纽,才能高高在上的控制机器;而他自问的确有数轮子搁浅的力量。“倘若特·纽沁根太太对我有意,我会教她怎样控制她的丈夫。那家伙是做银钱生意的,可以帮我一下于发一笔大财。”这些念头,他并没想得这样露骨,他还不够老练,不能把局势看清,估计,细纲的筹划;他的主意只象轻云一般在天空飘荡,虽没有优脱冷的计划狠毒,可是放在良心的增锅内熔化之下,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纯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从这一类的交易开始,终于廉耻荡然,而今日社会上也相习成风,恬不为怪。方正清白,意志坚强,嫉恶如仇,认为稍出常规便是罪大恶极的人物,在现代比任何时代都寥落了。过去有两部杰作代表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里哀的,阿赛斯德,一是比较晚近的华尔特·司各特的丁斯父子。也许性质相反的作品,把一个上流人物,一个野心家如何抹煞良心,走邪路,装了伪君子面达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写下来,会一样的美,一样的动人心魄。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门口,已经对纽沁根太太着了迷,觉得她身段窈窕,象燕子一样轻巧。令人心醉的眼睛,仿佛看得见血管而象丝织品一样细腻的皮肤,迷人的声音,金黄的头发,他都一一回想起来;也许他走路的时候全身的血活动了,使脑海中的形象格外富于诱惑性。他粗手粗脚的敲着高老头的房门,喊: “喂,邻居,我见过但斐纳太大了。” “在哪儿?” “意大利剧院。” “她玩得怎么样?请进来喔。”老人没穿好衣服就起来开了门,赶紧睡下。 “跟我说呀,她怎么样?”他紧跟着问。 欧也纳还是第一次走进高老头的屋子。欣赏过女儿的装束,再看到父亲住的丑地方,他不由得做了个出惊的姿势。窗上没有帘子,糊壁纸好几处受了潮气而脱落,卷缩,露出煤烟熏黄的石灰。老头儿躺在破床上,只有一条薄被,压脚的棉花毯是用伏盖太太的旧衣衫缝的。地砖潮湿,全是灰。窗子对面,一日旧红木柜子,带一点儿鼓形,铜拉手是蔓藤和花叶纠结在一处的形状;一个木板面子的洗脸架,放着脸盆和水壶,旁边是全套剃胡子用具。壁角放着几双鞋;床头小儿,底下没有门,面上没有云石;壁炉没有生过火的痕迹,旁边摆一张胡桃水方桌,高老头毁掉镀金盘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横挡。一日破书柜上放着高老头的帽子。这套破烂家具还包括两把椅子,一张草垫陷下去的大靠椅。红白方格的粗布床幔,用一条破布吊在天花板上。便是最穷的掮容住的阁楼,家具也比高老头在伏盖家用的好一些。你看到这间屋子会身上发冷,胸口发阀;象监狱里阴惨惨的牢房。幸而高老头没有留意欧也纳把蜡烛放在床几上时的表情。他翻了个身,把被窝一直盖到下巴额儿。 “哎,你说,两妹妹你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但斐纳太太,”大学生回答,“因为她对你更孝顺。” 听了这句充满感情的话,老人从床上伸出胳膊,握着欧也纳的手,很感动的说: “多谢多谢,她对你说我什么来着?” 大学生把男爵夫人的话背了一遍,道染一番,老头儿好象听着上帝的圣旨。“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爱我啊。可是别相信她说阿娜斯大齐的话,姊妹俩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么?这更加证明她们的孝心。娜齐也很爱我,我知道的。父亲对儿女,就跟上帝对咱们一样。他会钻到孩子们的心底里去,看他们存心怎么样。她们两人心地一样好。噢!要再有两个好女婿,不是太幸福了吗?世界上没有全福的。倘若我住在她们一起,只要听到她们的声音,知道她们在那儿,看到她们走进走出;象从前在我身边一样,那我简直乐死了。她们穿得漂亮吗?” “漂亮。可是,高里奥先生,既然你女儿都嫁得这么阔,你怎么还住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 “嘿,”他装做满不在乎的神气说,“我住得再好有什么相干?这些事情我竟说不上来;我不能接连说两句有头有尾的话。总而言之,一切都在这儿,”他拍了拍心窝。“我么,我的生活都在两个女儿身上。只要她们能玩儿,快快活活,穿得好,住得好;我穿什么衣服,睡什么地方,有什么相干?反正她们暖和了,我就不觉得冷;她们笑了,我就不会心烦;只有她们伤心了我才伤心。你有朝一日做了父亲,听见孩子们嘁嘁喳喳,你心里就会想:‘这是从我身上出来的!’你觉得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你的血,是你的血的精华,──不是么!甚至你觉得跟她们的皮肉连在一块儿,她们走路,你自己也在动作。无论哪儿都有她们的声音在答应我。她们眼神有点儿不快活,我的血就冻了。你终有一天知道,为了她们的快乐而快乐,比你自己快乐更快乐。我不能向你解释这个,只能说心里有那么一般劲,教你浑身舒畅。总之,我一个人过着三个人的生活。我再告诉你一件古怪事儿好不好?我做了父亲,才懂得上帝。他无处不在,既然世界是从他来的。先生,我对女儿便是这样的无处不在。不过我爱我的女儿,还胜过上帝爱人类;因为人不象上帝一样的美,我的女儿却比我美得多。我跟她们永远心贴着的,所以我早就预感到,你今晚会碰到她们。天哪!要是有个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纳快活,把真正的爱情绘她,那我可以替那个男人擦靴子,跑腿。我从她老妈子那里知道,特·玛赛那小于是条恶狗,我有时真想扭断他的脖子。哼,他竞不知道爱一个无价之宝的女人,夜荤般的声音,生得象天仙一样!只怪她没有眼睛,嫁了个亚尔萨斯死胖子。姊妹俩都要俊俏温柔的后生才配得上;可是她们的丈夫都是她们良己挑的。” 那时高老头伟大极了。欧也纳从没见过他表现那种慈父的热情。感情有股熏陶的力量;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只要表现出一股真实而强烈的情感,就有种特殊的气息,使容貌为之改观,举动有生气,声音有音色。往往最蠢的家伙,在热情鼓动之下,即使不能在言语上,至少能在思想上达到雄辩的境界,他仿佛在光明的领域内活动。那时老人的声音举止,感染力不下于名演员。归根结斐,我们优美的感情不就是意志的表现么? “告诉你,”欧也纳道,“她大概要跟特。玛赛分手了,你听了高兴吗?那花花公子丢下她去追迎拉蒂沃纳公主。至于我,我今晚已经爱上了但斐纳太太。” “哦!”高老头叫着。 “是呀。她并不讨厌我。咱们谈情谈了一小时,后天星期六我要去看她。” “哦!亲爱的先生,倘使她喜欢你,我也要喜欢你呢!你心肠好,不会绘她受罪。你要欺骗她,我就割掉你的脑袋。一个女人一生只爱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天!我尽说傻话,欧也纳先生。你在这儿冷得很。哎啊!你跟她谈过话喽,她教你对我说些什么呢?” “一句话也没有,”欧也纳心里想,可是他高声回答:“她告诉我,说她很亲热的拥抱你。” “再见吧,邻居。希望你睡得好,做好梦。凭你刚才那句话,我就会做好梦了。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今晚你简直是我的好天使,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女儿的气息。” 欧也纳睡下时想道:“可怜的老头儿,哪怕铁石心肠也得被他感动呢。他的女儿可一点没有想到他,当他外人一样。” 自从这次谈话以后,高老头把他的邻居看做一个朋友,一个意想不到的心腹。他们的关系完全建筑在老人助父爱上面;没有这一点,高老头跟谁也不会亲近的。痴情汉的计算从来不会错误。因为欧也纳受到但斐纳的重视,高老头便觉得跟这个女儿更亲近了些,觉得她对自己的确更好‘些。并且他已经把这个女儿的痛苦告诉欧也纳,他每天都要祝福一次的但斐纳从来没有得到甜蜜的爱情。照他的说法,欧也纳是他遇到的最可爱的青年,他也似乎预感到,欧也纳能给但斐纳从来未有的快乐。所以老人对邻居的友谊一天天的增加,要不然,我们就无从得知这件故事的终局了。’第二天,高老头在饭桌上不大自然的瞧着欧也纳的神气,和他说的几句话,平时同石膏像一样而此刻完全改变了的面容,使同住的人大为奇怪。伏脱冷从密谈以后还是初次见到大学生,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隔夜睡觉之前,欧也纳曾经把眼前阔大的天地恼量一番,此刻记起伏脱冷的计划,自然联想到泰伊番小姐的陪嫁,不由得瞧着维多莉,正如一个极规矩的青年瞧一个有钱的闺女。碰巧两人的眼睛通在一块。可怜的姑娘当然觉得欧也纳穿了新装挺可爱。双方的目光意义深长,拉斯蒂涅肯定自己已经成为她心目中的对象;少女们不是都有些模糊的欲望,碰到第一个迷人的男子就想求得满足吗?欧也纳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叫:“八十万!八十万!”可是又突然想到隔夜的事,认为自己对纽沁根太太别有用心的热情,确乎是一贴解毒剂,可以压制他不由自主的邪念。 他说:“昨天意大利剧院演唱洛西尼的《赛维尔的理发匠》,我从没听过那么美的音乐。喝!在意大利剧院有个包厢多舒服!” 高老头听了,马上竖起耳朵,仿佛一条狗看到了主人的动作。 “你们真开心,”伏盖太太说,“你们男人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你怎么回来的?”伏脱冷问。 “走回来的。” “哼,”伏脱冷说,“要玩就得玩个痛快。我要坐自己的车,上自己的包厢,舒舒服服的回来。要就全套,不就拉倒!这是我的口号。” “这才对啦,”伏盖太太凑上一句。 “你要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去吧,”欧也纳低声对高里奥说。“她一定很高兴看到你,会向你打听我许多事。我知道她一心希望我的表姊特·鲍赛昂子爵夫人招待她。你不妨告诉她,说我太爱她了,一定使她满足。” 拉斯蒂涅赶紧上学校,觉得在这所怕人的公寓里耽得越少越好。他差不多闲荡了一整天,头里热烘烘的,象抱着热烈的希望的年轻人一样。他在卢森堡公园内从伏脱冷的议论想开去,想到社会和人生,忽然碰到他的朋友皮安训。 “你干么一本正经的板着脸?”医学生说着,抓着他的胳膊望卢森堡宫前面走去。 “脑子里尽想些坏念头,苦闷得很。” “什么坏念头?那也可以治啊。” “怎么治计 “只要屈服就行了。”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管打哈哈。你念过卢校没有?” “念过。”
“他著作里有一段,说倘使身在巴黎,能够单凭一念之力,在中国杀掉一个年老的满大人[63],因此发财;读者打算怎么办?你可记得?” “记得。” “那么你怎么办?” “噢!满大人我已经杀了好几打了。” “说正经话,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只消你点点头就行,你干不于?” “那满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呢,老也罢,少也罢,痨病也罢,健康也罢,我吗,吓!我不干。” “你是个好人,皮安训。不过要是你爱上一个女人,爱得你肯把灵魂翻身,而你非得有钱,有很多的钱,供给她衣著,车马,满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欲望,那你怎么办?” “暖,你拿走了我的理性,还要我用理性来思想!” “皮安训,我疯了,你把我治一治吧。我有两个妹子,又美又纯洁的天使,我要她们幸福。从今起五年之间,哪儿去弄二十万法郎给她们做陪嫁?你瞧,人生有些关口非大手大脚赌一下不可,不能为了混口苦饭吃而蹬路了幸福。” “每个人踏进社会的时候都遇到这种问题。而你想快刀斩乱麻,马上成功。朋友,要这样于,除非有亚历山大那样的雄才大略,要不然你会坐牢。我么,我情愿将来在内地过乎凡的生活,老老实实接替父亲的位置。在最小的小圈子里,跟在最大的大环境里,感情同样可以得到满足。拿破仑吃不了两顿晚饭,他的情妇也不能比加波桑医院的实习医生多几个。咱们的幸福,朋友,离不了咱们的肉体;幸福的代价每年一百万也罢,两千法郎也罢,实际的感觉总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不想要那个中国人的性命。” “谢谢你,皮安训,我听了你的话怪舒服。咱们永远是好朋友。” “喂,”医学生说,“我刚才在植物园上完居维哀[64]的课出来,看见米旭诺和波阿莱坐在一张凳上,同一个男人谈话。去年国会附近闹事的时候,我见过那家伙,很象一个暗探,冒充靠利息过活的布尔乔亚。你把米旭诺和波阿莱研究一下吧,以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再见,我要去上四点钟的课了。” 欧也纳回到公寓,高老头正等着他。 “你瞧,”那老人说,“她有信给你。你看她那一笔字多好!” 欧也纳拆开信来。 “先生,家严说你喜欢意大利音乐,如果你肯赏光驾临我的包厢,我将非常欣幸。星期六我们可以听到福杜和班莱葛里尼[65],相信你不会拒绝的。特·纽沁根先生和我,一致请你到舍间来用便饭。倘蒙俯上允,他将大为高兴,因为他可以摆脱丈夫的苦投,不必再陪我上戏院了。毋须赐复,但候光临,并请接受我的敬意。D。N。” 欧也纳念完了信,老人说:“给我瞧瞧。”他嗅了嗅信纸又道:“你一定去的,是不是?嗯,好香!那是她手指碰过的啊!” 欧也纳私下想:“照理女人不会这样进攻男人的。她大概想利用我来挽回特。玛赛,心中有了怨恨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喂,你想什么呀?”高老头问。 欧也纳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虚荣简直象发狂一样,为了踏进圣·日耳曼区阀阅世家的大门,一个银行家的太太作什么牺牲都肯。那时的风气,能出入圣·日耳曼区贵族社会的妇女,被认为高人一等。大家把那个社会的人叫做小王官的太太们,领袖群伦的便是特·鲍赛昂太大,特·朗日公爵夫人,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唐打区的妇女想挤进那个群屋照耀的高等社会的狂热,只有拉斯蒂涅一个人不曾得知。但他对但斐纳所存的戒心,对他不无好处,因为他能保持冷静,能够向人家提出条件而不至于接受人家的条件。 “噢!是的,我一定去,”欧也纳回答高老头。 因此他是存着好奇心去看纽沁根太太,要是那女的瞧他不起,他反而要为了热情冲动而去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心焦得很,巴不得明天出发的时间快点儿来到。青年人初次弄手段也许和初恋一样甜蜜。胜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悦不尽,这种喜悦男人并不承认,可是的确造成某些妇女的魅力。容易成功和难于成功同样能刺激人的欲望。两者都是引起或者培养男子的热情的。爱情世界也就是分成这两大阵地。也许这个分野是气质促成的,因为气质支配着人与人的关系。忧郁的人需要女子若即若离的卖弄风情来提神;而神经质或多血质的人碰到女子抵抗太久了,说不定会掉头不顾。换句话说,哀歌主要是淋巴质的表现,正如颂歌是胆质的表现。[66] 欧也纳一边装扮,一边体味那些小小的乐趣,青年们怕人取笑,一般都不敢提到这种得意,可是虚荣心特别感到满足。他梳头发的时候,想到一个漂亮女子的目光会在他漆黑的头发卷中打转。他做出许多怪模怪样,活象一个更衣去赴跳舞会的小姑娘。他解开上衣,沾沾自喜的瞧着自己的细腰身,心上想:“当然,不如我的还多呢!”公寓中全班人马正围着桌于吃饭,他下楼了,喜洋洋的受到众人喝彩。看见一个人穿扮齐整而大惊小怪,也是包饭公寓的一种风气。有人穿一套新衣,每个人就得开声曰。 “得,得,得,得,”皮安训把舌头抵着上额作响,好似催马侠走一般。 “吓!好一个王孙公子的派头!”伏盖太太道。 “先生是去会情人吧?”米旭诺小姐表示意见。 “怪样子!”画家嚷道。 “候候你太太,”博物院管事说。 “先生有太太了?”被阿莱问。 “柜于里的太太,好走水路,包不褪色,二十五法郎起码,四十法郎为止,新式花样,不怕冲洗,上好质地,半丝线,半棉料,半羊毛,包医牙痛,包治王家学会钦定的疑难杂症!对小娃娃尤其好,头痛,充血,食道病,眼病,耳病,特别灵验,”伏脱冷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江湖卖艺的腔调叫着。“这件妙物要多少钱看一看呀?两个铜子吗?不,完全免费。那是替蒙古大皇帝造的,全欧洲的国王都要瞧一眼的!大家来吧!向前走,买票房在前面,喂,奏乐,勃龙,啦,啦,脱冷,啦,啦,蓬!蓬!喂,吹小笛子的,你把音欧走了,等我来揍你!” “天哪!这个人多好玩,”伏盖太太对古的太太说,“有他在一块儿永远不觉得无聊。” 正在大家说笑打诨的时候,欧也纳发觉泰伊番小姐偷偷瞅了他一眼,咬了咬古的太太的耳朵。 西尔维道:“车来了。” 皮安训问:“他上哪儿吃饭呀?” “特·纽沁根男爵夫人家里。” “高里奥先生的女儿府上,”大学生补上一句。 大家的目光转向老面条商,老面条商不胜艳羡的瞧着欧也纳。 拉斯蒂涅到了圣·拉查街。一座轻巧的屋子,十足地道的银行家住宅,单薄的廊校,毫无气派的回廊,就是巴黎的所谓漂亮。不借工本的讲究,人造云石的装饰,五彩云石镶嵌的楼梯台。小客厅挂满意大利油画,装饰象咖啡馆。男爵夫人愁容满面而勉强掩饰的神气不是假装的,欧也纳看了大为关心。他自以为一到就能叫一个女人快乐,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这番失望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说道: “太太,我没有资格要你信任我。要是我打搅你,请你老实说。” “哦!你别定。你一走就剩我一个人在家了。纽沁根在外边应酬,我不愿意孤零零的呆在这儿。我闷得慌,需要散散心才好。” “有什么事呢?” 她道:“绝对不能告诉你。” “我就想知道,就想参加你的秘密。” “或许……”她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妇之间的争吵应当深深的埋在心里。前天我不是跟你提过吗?我一点不快活。黄金的枷锁是最重的。” 一个女人在一个青年面前说她苦恼,而如果这青年聪明伶俐,服装齐整,袋里有着一千五百法郎闹钱的话,他就会象欧也纳一般想法而得意洋洋了。 欧也纳回答:“你又美又年轻,又有钱又有爱情,还要什么呢?” “我的事不用提了,”她沉着脸摇摇头。“等会我们一块儿吃饭,就是我们两个。吃过饭去听最美的音乐。”她站超身子,抖了抖自开司棉的衣衫,绣着富丽的波斯图案,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可爱极了,我要你整个儿属于我呢。” “那你倒稠了,”她苦笑道。“这儿你一点看不出苦难;可是尽管有这样的外表,我苦闷到极点,整夜睡不着觉,我要变得难看了。”
大学生道:“哦!不会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痛苦连至诚的爱情都消除不了?” 她说:“告诉你,你就要躲开了。你喜欢我,不过是男人对女人表面上的殷勤;真爱我的话,你会马上痛苦得要死。所以我不应该说出来。咱们谈旁的事吧。来,。瞧瞧我的屋予。” “不,还是留在这儿,”欧也纳说着,挨着特·纽沁根太太坐在壁炉前面一张双人椅里,大胆抓起她的手来。’ 她让他拿着,还用力压他的手,表示她心中骚动得厉害。 “听我说,”拉斯蒂涅道;“你要有什么伤心事儿,就得告诉我。我要向你证明,我是为爱你而爱你的。你得把痛苦对我说,让我替你出力,哪怕要杀几个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去不回的走了。” 她忽然想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念头,拍拍额角,说道:“暖,好,让我立刻来试你一试。” 她心上想:“是的,除此以外也没有办法了。”她打铃叫人。 “先生的车可是套好了?”她问当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让他用我的车吧。等七点钟再开饭。” “喂,来吧,”她招呼欧也纳。 欧也纳坐在特·纽沁根先生的车里陪着这位太太,觉得象做梦一样。 她吩咐车夫:“到王宫市场,靠近法兰西剧院。” 一路上她心绪不宁,也不答理欧也纳无数的问话。他弄不明白那种沉默的,痴呆的,一味撑拒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车子停下的时候,男爵夫人瞪着大学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不敢再胡说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不是很爱我?”她问。 “是的,”他强作镇静的回答。 “不论我叫你于什么,你不会看轻我吗?” “不会。” “你愿意听我指挥吗?” “连眼睛都不睁一睁。” “你有没有上过赌场?”她的声音发抖了。 “从来没有。” 她说:“啊!我放心了。你的运道一定好。我荷包里有一百法郎;一个这么幸福的女子,全部财产就是这一点。你拿着到赌场去,我不知道在哪儿,反正靠近王宫市场。你把这一百法郎去押轮盘赌,要就输光了回来,要就替我赢六千法郎。等你回来,我再把痛苦说给你听。” “我现在要去做的事我一点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办。”他回答的口气很高兴,他暗暗的想:“教我干了这种事,她什么都不会拒绝我了。” 欧也纳揣着美丽的钱袋,向一个卖旧衣服的商人问了最近的赌场地址,找到九号门牌,奔上楼去。侍者接过他的帽子,他走进屋子问软盘在哪儿。一般老赌容好不诧异的瞧着他由侍者领到一张长桌前面,又听见他大大方方的问,赌注放在什么地方。 一个体面的白发老人告诉他:“三十六门随你押,抑中了,一赔三十六。” 欧也纳想到自己的年龄,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数字上。他还来不及定一定神,只听见一声惊喊,已经中了。 那老先生对他说:“把钱收起来吧,这个玩艺儿决不能连赢两回的。” 欧也纳接过老人授给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拨到身边。他始终不明白这赌博的性质,又连本带利押在红上。周围的人看他继续赌下去,很眼痒的望着他。轮盘一转,他又赢了,庄家赔了他三千六百法郎。 老先生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你要是相信我,你赶快走。今儿红已经出了八次。倘使你肯酬谢我的忠告,希望你发发善心,救济我一下。我是拿破仑的旧部,当过州长,现在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里糊涂让白发老头拿了两百法郎,自己揣着七千法郎下楼。他对这个玩艺儿还是一窍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运道。 他等车门关上,把七千法郎捧给特·纽沁根太太,说道:“哎哟!你现在又要带我上哪儿啦?” 但斐纳发疯似的搂着他,拥抱他,兴奋得不得了,可不是爱情的表现。 “你救了我!”她说,快乐的眼泪簌落落的淌了一脸。“让我统统告诉你吧,朋友。你会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钱,阔绰,什么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纽沁根连一个子儿都不让我支配!他只管家里的开销,我的车子和包厢。可是他给的衣著费是不够的,他有心逼得我一个钱都没有。我太高傲了,不愿意央求他。要他的钱,就得依他的条件;要是接受那些条件,我简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已有七十万财产,怎么会让他剥削到这步田地?为了高傲,为了气愤。刚结婚的时候,我们那么年轻那么天真!向丈夫讨钱的话,说出来仿佛要撕破嘴巴。我始终不敢出口,只能花着我的积蓄和可怜的父亲给我的钱;后来我只能借债。结婚对我是最可怕的骗局,我没法踢你说;只消告诉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纽沁根各有各的屋于,我竟会跳楼。为了首饰,为了满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债,(可怜的父亲把我们宠惯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要对丈夫说出来的时候,我真是受难,可是我终于进足勇气说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财产吗?纽沁根却大生其气,说我要使他倾家荡产了,一大串的混账话,我听了恨不得钻入地下。当然,他得了我的陪嫁,临了不能不替我还债;可是从此以后把我的零用限了一个数目,我为了求个太平也就答应了。从那时起,我满足了那个男人的虚荣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即使我被他骗了,我还得说句公道话,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终于狠心的把我丢了!男人给过一个遭难的女子大把的金钱,永远不应该抛弃她!应当永远爱她!你只有二十一岁,高尚,纯洁,你或许要问:一个女人怎么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呢?唉,天哪!同一个使我们幸福的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吗?把自己整个的给了人,还会顾虑这整个中间的一小部分吗?只有感情消灭之后,金钱才成为问题。两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吗?自以为有人疼爱的时候,淮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们发誓说你们的爱是永久的,干么再在金钱上分得那么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样的难受,纽沁根斩钉截铁的拒绝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得送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一个歌剧院的歌女。我想自杀,转过最疯狂的念头。有时我竟羡慕一个女佣人,羡慕我的老妈子。找父亲去吗?发疯!、阿娜斯大齐和我已经把他榨干了;可怜的父亲,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他把自己出卖都愿意。现在我只能使他干急一阵。想不到你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痛苦得糊里糊涂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对你作这番解释,我简直疯了,才会教你去做那样的事。刚才你走了以后,我真想走下车子逃……逃哪儿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妇女半数就是过的这种生活:表面上穷奢极侈,暗里心事担得要死。我认得一般可怜虫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铺子开花账,有的不得不偷盗丈夫;有些丈夫以为两千法郎的开司搞只值五百,有的以为五百法郎的开司棉值到两千。还有一般可怜的妇女教儿女挨饿,好嫂括些零钱做件衣衫。我可从没干过这些下流的骗局。这次是我最后一次的苦难了。有些女人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卖给丈夫,我至少是自由的!我很可以教纽沁根在我身上堆满黄金,可是我宁愿伏在一个我敬重的男人怀里痛哭。啊!今晚上特·玛赛再不能把我看作他出钱厮养的女人了。” 她双手捧着脸,不让欧也纳看见她哭。他却拿掉她的手,细细瞧着她,觉得她庄严极了。 她说:“把金钱和爱情混在一块儿,不是丑恶极了吗?你不会爱我的了。” 使女人显得多么伟大的好心,现在的社会组织逼她们犯的过失,两者交错之下,使欧也纳心都乱了。他一边用好话安慰她,一边暗暗赞叹这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号竟会那么天真那么冒失。 她说:“你将来不会拿这个来要挟我吧?你得答应我。” “暖,太太,我不是这等人。” 她又感激又温柔的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复了自由,快乐。过去我老受着威胁。从此我要生活朴素,不乱花钱了。你一定喜欢我这么办是不是?这一部分你留着,”她自己只拿六张钞票。“我还欠你三千法郎,因为我觉得要跟你平分才对。” 欧也纳象小姑娘一样再三推辞。男爵夫人说:“你要不肯做我的同党,我就把你当做敌人,”他只得收下,说道:“好,那么我留着以防不测吧。” “噢!我就怕听这句话,”她脸色发自的说。“你要瞧得超我,千万别再上赌场。我的天!由我来教坏你!那我要难受死哩。” 他们回到家里。苦难与著华的对比,大学生看了头脑昏昏沉沉,伏脱冷那些可怕的话又在耳朵里响起来了。 男爵夫人走进卧室,指着壁炉旁边一张长靠椅说:“你坐一会儿,我要写一封极难措辞的信。你替我出点儿主意吧。” “干脆不用写。把钞票装入信封,写上地址,派你老妈子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个宝贝。这便叫做有教养!这是十足地道的鲍赛昂作风,”她笑着说。 “她多可爱!”越来越着迷的欧也纳想。他瞧了瞧卧房,奢侈的排场活象一个有钱的交际花的屋子。 “你喜欢这屋子吗?”她一边打铃一边问。 “丹兰士,把这封信当面交给特·玛赛先生。他要不在家,原封带回。” 丹兰士临走把大学生俏皮的瞅了一眼。晚饭开出了,拉斯蒂涅让特·纽沁根太太挽着手臂带到一间精致的饭厅,在表姊家瞻仰过的讲究的饮食,在这儿又见识了一次。 “逢着意大利剧院演唱的日子,你就来吃饭,陪我上剧院。” “这种甜蜜的生活要能长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怜我是一、个清寒的学生,还得挣一份家业咧。” “你一定成功的,”她笑道。“你瞧,一切都有力、法;我就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欢用可能来证明不可能,用预感来取消事实。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进意大利剧院包厢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使每个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谣言,非但女人没法防卫,而且会教人相信那些凭空捏造的放荡生活确有其事。直耍你认识巴黎之后,才知道大家说的并不是事实,而事实是大家不说的。欧也纳握着男爵夫人的手,两人用握手的松紧 代替谈话,交换他们听了音乐以后的感觉。这是他们俩销魂荡魄的一晚。他们一同离开剧院,特·纽沁根太太把欧也纳送到新桥,一路在车中挣扎,不肯把她在王宫市场那么热烈的亲吻再给他一个。欧也纳埋怨她前后矛盾,她回答说: “刚才是感激那个意想不到的恩惠,现在却是一种许愿了。” “而你就不肯许一个愿,没良心的!” 他恼了。于是她伸出手来,不耐烦的姿势使情人愈加动心;而他捧了手亲吻时不大乐意的神气,她也看了很得意。她说: “星期一跳舞会上见!” 欧也纳踏着月光回去,开始一本正经的思索。他又喜又恼:喜的是这桩奇遇大概会给他钓上一个巴黎最漂亮最风流的女子,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对象;恼的是他的发财计划完全给推翻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有这么个念头。一个人要失败之后,方始发觉他欲望的强烈。欧也纳越享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贫贱。他把袋里一千法郎的钞票捻来捻去,找出无数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据为己有。终于他到了圣·日内维新街,走完楼梯,看见有灯光。高老头虚掩着房门,点着蜡烛,使大学生不致忘记跟他谈谈他的女儿。欧也纳毫无隐瞒的全说了。 高老头妒忌到极点,说道:“暖,她们以为我完了,我可还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怜的孩子,怎么不到我这儿来!我可以卖掉存款,在本钱上拿一笔款子出来,余下的钱改做终身年金。干么你不来告诉我她为难呢,我的邻居?你怎么能有那种心肠,拿她的区区一百法郎到赌台上去冒险?这简直撕破了我的心!唉,所谓女婿就是这种东西!嘿,要给我抓住了,我一定把他们勒死。天!她竞哭了吗?”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欧也纳回答。 “噢!把背心给我。怎么!你的背心上有我的女儿,有我心疼的但斐纳的眼泪!她小时候从来不哭的。噢!我绘你买件新的吧,这一件你别穿了,给我吧。婚书上规定,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财产。我要去找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明天就去。我一定要把她的财产划出来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还能象老虎一样张牙舞爪呢。” “喂,老丈,这是她分给我的一千法郎。你放在背心袋里,替她留着吧。” 高里奥瞪着欧也纳,伸出手来,一颗眼泪掉在欧也纳手上。 “你将来一定成功,”老人说。“你知道,上帝是赏罚分明的。我明白什么叫做诚实不欺;我敢说象你这样的人很少很少。那么你也愿意做我亲爱的孩子喽?好吧,去睡吧。你还没有做父亲,不会睡不着觉。唉,她哭了,而我,为了不肯教她们落一滴眼泪,连圣父,圣子,圣灵都会一齐出卖的人,正当她痛苦的时候,我竞若无其事的在这儿吃饭,象傻瓜一样!” 欧也纳一边上床一边想:“我根信我一生都可以做个正人君于。凭良心干,的确是桩快乐的事。” 也许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会暗中行善,而欧也纳是信仰上帝的。 第四章 鬼上当 第二天到了舞会的时间,拉斯蒂涅到特·鲍赛昂太太家,由她带去介绍给特·加里里阿诺太太。他受到元帅夫人极殷勤的招待,又遇见了特·纽沁根太太。她特意装扮得要讨众人喜欢,以便格外讨欧也纳喜欢。她装做很镇静,暗中却是非常焦心的等欧也纳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个女人的情绪,那个时间便是你最快乐的时间。人家等你发表意见,你偏偏沉吟不语;明明心中高兴,你偏偏不动声色;人家为你担心,不就是承认她爱你吗?眼看她惊惶不定,然后你徽微一笑加以安慰,不是最大的乐事吗?──这些玩艺儿谁不喜欢来一下呢?在这次盛会中,大学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鲍赛昂太太公开承认的表弟资格,在上流社会中已经取得身分。大家以为他已经追上特纽沁根太太,对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胜艳羡的瞅着他。看到这一类的目光,他第一次体味到踌躇满志的快感。从一间客厅走到另外一间,在人丛中穿过的时候,他听见人家在夸说他的艳福。女太太们预言他前程远大。但斐纳唯恐他被别人抢去,答应等会把前天坚决拒绝的亲吻给他。拉斯蒂涅在舞会中接到好几户人家邀请。表姊介绍他几位太太,都是自命风雅的人物,她们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际场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级最漂亮的社会中露了头角。这个初次登场就大有收获的晚会,在他是到老不会忘记的,正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别走红的一个眺舞会。 第二天用早餐的时候,他把得意事儿当众讲给高老头听。优脱冷却是狞笑了一下。 “你以为,”那个冷酷的逻辑学家叫道,“一个公子哥儿能够呆在圣·日内维新街,住伏盖公寓吗?不消说,这儿在各方面看都是一个上等公寓,可决不是时髦地方。我们这公寓殷实,富足,兴隆发达,能够做拉斯蒂涅的临时公馆非常荣幸;可是到底是圣。日内维新街,纯粹是家庭气息,不知道什么叫做奢华。我的小朋友,”伏脱冷又装出倚老卖老的挖苦的神气说,“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马,白天有辆篷车,晚上有辆轿车,统共是九千法郎的置办费。倘若你只在成衣铺花三千法郎,香粉铺花六百法郎,鞋匠那边花三百,你还大大的够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时髦小伙子的内衣决不能马虎,那不是大众最注目的吗?爱情和教堂一样,祭坛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这样,咱们的开销已经到一万四,还没算进打牌,赌东道,送礼等等的花费;零用少了两千法郎是不成的。这种生活,我是过来人,要多少开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六千法郎伙食,一千法郎房租。嗯,孩子,这样就得两万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给人家笑话;咱们的前途,咱们的锋头,咱们的情妇,一古脑儿甭提啦!我还忘了听差跟小厮呢!难道你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书吗?用你现在这种信纸写信吗?那简直是自寻死路。相信一个饱经世故的老头儿吧!”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强了一点,“要就躲到你清高的阁楼上去,抱着书本用功;要就另外挑一条路。” 伏脱冷说罢,阴着泰伊番小姐晱晱眼睛;这副眼神等于把他以前引诱大学生的理论重新提了一下,总结了一下。 一连多少日子,拉斯蒂涅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纽沁根太太一同吃饭,陪她出去交际。他早上三四点回家,中午超来梳洗,晴天陪着但斐纳去逛森林。他浪费光阴,尽量的模仿,学习,享受奢侈,其狂热正如雌枣树的花萼拚命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赌的输赢很大,养成了巴黎青年挥霍的习惯。他拿第一次赢来的钱寄了一千五百法郎还给母亲姊妹,加上几件精美的礼物。虽然他早已表示要离开伏盖公寓,但到正月底还待在那儿,不晓得怎么样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则,初看简直不可思议,其实就因为年轻,就因为发疯似的追求快乐。那原则是:不论穷富,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活费,可是永远能弄到钱来满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对一切可以赊账的东西非常阔绰,对一切现付的东西吝啬得不得了;而且因为心里想的,手头没有,似乎故意浪费手头所有的来出气。我们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些:一个大学生爱惜帽子远过于爱惜衣服。成衣匠的利于厚,肯放账;帽子匠利子薄,所以是大学生不得不敷衍的最疙瘩的人。坐在戏院花楼上的小伙子,在漂亮妇女的手眼镜中尽管显出辉煌耀眼的背心,脚上的袜子是否齐备却大有问题,袜子商又是他荷包里的一条蚊虫。那时拉斯蒂涅便是这种情形。对伏盖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对虚荣的开支老是囊橐充裕;他的财源的荣枯,同最天然的开支绝不调和。为了自己的抱负,这腌臢的公寓常常使他觉得委屈,但要搬出去不是得付一个月的房饭钱给房东,再买套家具来装饰他花花公子的寓所吗?这笔钱就永远没有着落。拉斯蒂涅用赢来的钱买些金表金链,预备在紧要关头送进当铺,送给青年人的那个不声不晌的,知趣的朋友,这是他张罗赌本的办法;但临到要伯房饭钱,采力、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筹莫展了,胆子也没有了。日常的需要,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债,都不能使他触动灵机。象多数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他总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会付清布尔乔亚认为神圣的欠账,好似米拉菩[67],非等到面包账变成可怕的借据决不清偿。那时拉期蒂涅正把钱输光了,欠了债。大学生开始懂得,要没有固定的财源,这种生活是混不下去曲。但尽管经济的压迫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仍舍不得这个逸乐无度的生活,无论付什么代价都想维持下去。他早先假定购发财机会变了一场空梦,实际的障碍越来越大。窥到纽沁根夫妇生活的内幕之后,他发觉劳要把爱情变做发财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丢开一切高尚的念头;可是青年人的过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头抵销的。表面上光华灿烂的生活,良心受着责备,片刻的欢娱都得用长时期的痛苦补赎的生活,他上了瘾了,滚在里头了,他象拉勃吕伊哀的糊涂虫一般,把自己的床位铺在泥这里;但也象糊涂虫一样,那时还不过弄脏了衣服。[68] “咱们的满大人砍掉了吧?”皮安训有一天离开饭桌时间他。 “还没有。可是喉咙里已经起了痰。” 医学生以为他这句话是开玩笑,其实不是的。欧也纳好久没有在公寓里吃晚饭了,这天他一路吃饭一路出神,上过点心,还不离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边,还不时意义深长的膘她一眼。有几个房客还在桌上吃胡桃,有几个踱来踱去,继续谈话。大家离开饭厅的早晚,素来没有一定,看备人的心思,对谈话的兴趣,以及是否吃得过饱等等而定。在冬季,客人难得在八点以前走完;等大家散尽了,四位太太还得待一会儿,她们刚才有男容在座,不得不少说几句,此刻特意要找补一下。伏脱冷先是好象急于出去,接着注意到欧出纳满肚子心事的神气,便始终留在饭厅内欧也纳看不见的地方,欧也纳当他已经离开了。后来他也不跟最后一批房容同走,面是很狡猾的躲在客厅里。他看出大学生的心事,觉得他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的确,拉斯蒂涅那时正象多少青年一样,陷入了僵局。特·纽沁根太太不知是真爱他呢还是特别喜欢调情,她拿出巴黎女子的外交手腕,教拉斯蒂涅尝遍了真正的爱情的痛苦。冒着大不题当众把特·鲍赛昂太太的老表抓在身边之后,她反倒迟疑不决,不敢把他似乎已经享有的权利,实实在在的给他。一个月以来,欧也纳的欲火被她一再挑拨,连心都受到伤害了。初交的时候,大学生自以为居于主动的地位,后来特·纽沁根太太占了上风,故意装腔作势,勾起欧也纳所有善善恶恶的心思,那是代表一个巴黎青年的两三重人格的。她这一套是不是有计划的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虚假的时候也是真实的,因为她总受本能支配。但斐纳落在这青年人掌握之中,原是太快了一些;她所表示的感情也过分了些;也许她事后觉得有失尊严,想收回她的情分,或者暂时停止一下。而且,一个巴黎女人在爱情冲昏了头,快要下水之前,临时踌躇不决,试试那个她预备以身相许的人的心,也是应有之事。特·纽沁根太太既然上过一次当,一个自私的青年辜负她的一片忠心;她现在提防人家更是应该的。或许欧也纳因为得手太快而表示的大模大样的态度,使她看出有一点儿轻视的意味,那是他们微妙的关系促成的。她大概要在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面前拿出一点威严,拿出一点大人气派;过去她在那个遗弃她的男人前面,做矮子做得太久了。正因为欧也纳知道她曾经落过特·玛赛之手,她不愿意他把自己当做容易征服的女人。并且在一个人妖,一个登徒子那儿尝过那种令人屈辱的乐趣以后,她觉得在爱情的乐园中闲逛一番另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欣赏一下所有的景致,饱听一番颤抖的声音,让清白的微风抚弄一会,她都认为是迷人的享受。纯正的爱情要替不纯正的爱情赎罪。这种不合理的情形永远不会减少,如果大家不了解初次的欺骗把一个少妇鲜花般的心摧残得多么厉害。不管但斐纳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之她在玩弄拉斯蒂涅,而且引以为乐;因为她知道他爱她,知道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可以随时消灭她情人的悲哀。欧也纳为了自尊心,不愿意初次上阵就吃败仗,便毫不放松的紧迫着,仿佛猎人第一次过圣·于倍节[69],非要打到一只火鸡不可。他的焦虑,受伤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绝望,使他越来越丢不掉那个女人。全巴黎都认为特·纽沁根太太是他的了,其实他和她并不比第一天见面时更接近。他还没有懂得,一个女人卖弄风情所绘人的好处,有时反而曲于她的爱情所绘人的快乐,所以他憋着一肚子无名火。虽说在女人对爱情欲迎放拒之际,拉斯蒂涅能尝到第一批果实,可是那些果子是青的,带酸的,咬在嘴里特别有味,所以代价也特别高。有时,眼看自己没有钱,没有前途,就顾不得良心的呼声而想到优脱冷的计划,想和泰伊番小姐结婚,得她的家财。那天晚上他又是穷得一筹莫展,几乎不由自主的要接受可怕的斯芬克斯的计策了。他一向觉得那家伙的目光有勾魂镊魄的魔力。 波阿莱和米旭诺小姐上楼的时节,拉斯蒂涅以为除了伏盖太太和坐在壁炉旁边迷迷忽忽编织毛线套袖的古的太太以外,再没有旁人,便脉脉含情的瞅着泰伊番小姐,把她羞得低下头去。 “你难道也有伤心事吗,欧也纳先生?”维多莉沉默了一会说。 “哪个男人没有伤心事!”拉斯蒂涅回答。“我们这些时时刻刻预备为人牺牲的年轻人,要是能得到爱,得到赤诚的爱作为酬报,也许我们就不会伤心了。” 泰伊番小姐的回答只是毫不含糊的瞧了他一眼。 “小姐,你今天以为你的心的确如此这般;可是你敢保险永远不变吗?” 可怜的姑娘浮起一副笑容,好似灵魂中涌出一道光,把她的脸照得光艳动人。欧也纳想不到挑动了她这么强烈的感情,大院一惊。 “嗯!要是你一朝有了钱,有了幸福,有一笔大家私从云端里掉在你头上,你还会爱一个你落难时候喜欢的穷小于吗?” 她姿势狠美的点了点头。 “还会爱一个怪可怜的青年吗?” 又是点头。 “喂,你们胡扯些什么?”伏盖太太叫道。 “别打搅我们,”欧也纳回答,“我们谈得很投机呢。” “敢情欧也纳·特·拉斯蒂涅骑士和维多莉·泰伊番小姐私订终身了吗?”优脱冷低沉的嗓子突然在饭厅门口叫起来。 古的太太和伏盖太太同时说:“哟!你吓了我们一跳。” “我挑的不算坏吧,”欧也纳笑着回答。伏脱冷的声音佼他非常难受,他从来不曾有过那样可怕的感觉。 “嗯,你们两位别缺德啦!”古的太太说。“孩子,咱们该上楼了。” 伏盖太太跟着两个房客上楼,到她们屋里去消磨黄昏,节省她的灯烛柴火。饭厅内只剩下欧也纳和伏脱冷两人面面相对。 “我早知道你要到这一步的,”那家伙声色不动的说,“可是你听着!我是非常体贴人的。你心绪不大好,不用马上决定。你欠了债。我不愿意你为了冲动或是失望投到我这儿来,我要你用理智决定。也许你手头缺少几千法郎,嗯,你要吗?” 那魔鬼掏出皮夹,捡了三张钞票对大学生扬了一扬。欧也纳正窘得要命,欠着特·阿瞿达侯爵和特,脱拉伊伯爵两千法郎赌债。因为还不出钱,虽则大家在特·雷斯多大太府上等他,他不敢去。那是不拘形迹的集会,吃吃小点心,喝喝茶,可是在韦斯脱牌桌上可以输掉六千法郎。 “先生,”欧也纳好容易忍着身体的抽搐,说道,“自从你对我说了那番话,你该明自费不能再领你的情。” “好啊,说得好,教人听了怪舒服的,”那个一心想勾引他的人回答。“你是个漂亮小伙子,想得周到,象狮子一样高傲,象少女一样温柔。你这样的俘虏才配魔鬼的胃口呢。我就喜欢这种性格的年轻人。再加上几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就能看到社会的本相了。只要玩几套清高的小戏法,一个高明的人能够满足他所有的欲望,教台下的傻瓜连声喝彩。要不了几天,你就是我的人了。哦!你要愿意做我的徒弟,管教你万事如意,想什么就什么,并且马上到手,不论是名,是利,还是女人。凡是现代文明的精华,都可以拿来给你享受。我们要疼你,惯你,当你心肝宝贝,挤了命来让你寻欢作乐。有什么阻碍,我们替你一律铲中。倘使你再有顾虑,那你是把我当做坏蛋了?哼!你自以为清白,一个不比你少清白十点的人,特·丢兰纳先生,跟强盗们做着小生意,并不觉得有伤体面。你不愿意受我的好处,嗯?那容易,你先把这几张烂票于收下,”伏脱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张贴好印花税的白纸,“你写:兹借到三千五百法郎,准一年内归楚。再填上日子!利息相当高,免得你多心。你可以叫我犹太人,用不着再见我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由你,以后你一定会喜欢我。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无底的深渊,广大无边的感情,傻子们管这些叫做罪恶;可是你永远不会觉得我没有种,或者无情无义。总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呆笨的士象,而是冲锋的车,告诉你!” “你究竟是什么人?简直是生来跟我捣乱吗!”欧也纳叫道。 “哪里!我是一个好人,不怕自己弄脏手,免得你一辈子陷在泥坑里。你问我这样热心为什么?嗯,有朝一日我会咬着你耳朵,轻轻告诉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会上的把戏和诀窍,你就害怕;可是放心,这是你的怯场,跟新兵第一次上阵一样,马上会过去的。你慢慢自会把大众看做甘心情愿替自封为王的人当炮灰的大兵。可是时世变了。从前你对一个好汉说:给你三百法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凭一句话把一个人送回了老家,若无其事的回家吃饭。如今我答应你偌大一笔家私,只要你点点头,又不连累你什么,你却是三心两意,委决不下。这年头真没出息。” 欧也纳立了借据,拿了钞票。
伏脱冷又说:“哎,来,来,咱们总得讲个理。几个月之内我要动身上美洲去种我的烟草了。我会捎雪茄给你。我有了钱,我会帮你忙。要是没有孩子(很可能,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种),我把遗产传给你。够朋友吗?我可是喜欢你呀,我。我有那股痴情,要为一个人牺牲。我已经这样干过一回了。你看清楚没有,孩子?我生活的圈子比旁人的高一级。我认为行动只是手段,我眼里只看见目的。一个人是什么东西?──得!──”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齿上弹了一下。“一个人不是高于一切,就是分文不值。叫做波阿莱的时候,他连分文不值还谈不上,你可以象掐死一个臭虫一殷掐死他,他干瘪,发臭。象你这样的人却是一个上帝,那可不是一架皮包的机器,而是有最美的情感在其中活动的舞台。我是单凭情感过活的。一宗情感,在你思想中不就等于整个世界吗?你瞧那高老头,两个女儿就是他整个的天地,就是他生活的指路标。我么,挖掘过人生之后,觉得世界上真正的情感只有男人之间的友谊。我醉心的是比哀和耶非哀。《威尼斯转危为安》[70]我全本背得出。一个伙计对你说:来,帮我埋一个尸首!你跟着就跑,鼻子都不哼一哼,也不唠唠叨叨对他谈什么仁义道德;这样有血性的人,你看到过几个?咱家我就干过这个。我并不对每个人都这么说。你是一个高明的人,可以对你无所不谈,你都能明白。这个满是癞蛤蟆的泥塘,你不会老呆下去的。得了吧,一言为定。你一定会结婚的。咱们各自拿着枪杆冲吧!嘿,我的决不是银样蜡枪头,你放心!” 伏脱冷根本不想听欧也纳说出一个不宇,径自走了,让他定定神。他似乎懂得这种极泥作态的心理:人总喜欢小小的抗拒一下,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替以后的不正当行为找个开脱的理由。 “他怎么办都由他,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欧也纳对自己说。 他想到可能和这个素来厌恶的人联盟,心中火辣辣的非常难受;但伏脱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把社会踩在脚底下的胆量,使他越来越觉得那家伙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车上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几天以来,这位太太对他格外殷勤,因为他每走一步,和高等社会的核心接近一步,而且他似乎有朝一日会声势浩大。他付清了特。脱拉伊和特。阿瞿达两位的账,打了一场夜牌,输的钱都赢了回来。需要趱奔前程的人多半相信宿命;欧也纳就有这种迷信,认为他运气好是上天对他始终不离正路的报酬。第二天早上,他赶紧问伏脱冷借据有没有带在身边。一听到说是,他便不胜欣喜的把三千法郎还掉了。 “告诉你,事情很顺当呢,”伏脱冷对他说。 “我可不是你的同党。” “我知道,我知道,”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你还在闹孩子脾气,看戏只看场子外面的小丑。” 两天以后,波阿莱和米旭诺小姐,在植物园一条冷僻的走道中坐在太阳底下一张凳上,同医学生很有理由猜疑的一位先生说着话。 “小姐,”龚杜罗先生说,“我不懂你哪儿来的顾虑。警察部长大人阁下……” “哦!警察部长大人阁下……”波阿莱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部长大人亲自在处理这件案子,”龚杜罗又道。 这个自称为蒲风街上的财主说出警察二宇,在安分良民的面具之下露出本相之后,退职的小公务员彼阿莱,虽然毫无头脑,究竟是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人,还会继续听下去,岂不是谁都觉得难以相信?其实是挺自然的。你要在愚夫愚妇中间了解波阿莱那个特殊的种族,只要听听某些观察家的意见,不过这意见至今尚未公布。世界上有一类专吃公事饭的民族,在衙门的预算表上列在第一至第三缀之间的;第一级,年俸一千二,打个譬喻说,在衙门里仿佛冰天雪地中的格林兰[71];第三级,年俸三千至六千,气候比较温和,虽然种植不易,什么津贴等等也能存在了。这仰存鼻息的一批人自有许多懦弱下贱的特点,最显著的是对本衙门的大头儿有种不由自主的,机械的,本能的恐怖。小公务员之于大头儿,平时只认识一个看不清的签名式。在那般俯首帖耳的人看来,部长大人阁下几个宇代表一种神圣的,没有申诉余地的威极。小公务员心目中的部长,好比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远不会错的。部长的行为,言语,一切用他名义所说的话,都有部长的一道毫光;那个绣花式的签名把什么都遮盖了,把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变得合法了。大人这个称呼证明他用心纯正,意念圣洁;一切荒谬绝伦的主意,只消出之于大人之口便百无禁忌。那些可怜虫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不肯做的事,一听到大人二宇就赶紧奉命。衙门象军队一样,大家只知道闭着眼睛服从。这种制度不许你的良心抬头,灭绝你的人性,年深月久,把一个人变成政府机构中的一只螺丝。老于世故的龚枚罗到了要显原形的时候,马上象念咒一般说出大人二字唬一下波阿莱,因为他早巳看出他是个吃过公事饭的脓包,并且觉得波阿莱是男性的米旭诺,正如米旭诺是女性的波阿莱。 “既然部长阁下,部长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莱说。 那冒充的小财主回头对米旭诺说:“先生这话,你听见吗?你不是相信他的吗?部长大人已经完全确定,住在伏盖公寓的伏脱冷便是多隆苦役监的逃犯,绰号叫做鬼上当。” “哦哟!鬼上当!”波阿莱道,“他有这个绰号,一定是运气很好喽。” “对,”暗探说。“他这个绰号是因为犯了几桩非常大胆的案子都能死里逃生。你瞧,他不是一个危险分子吗?他有好些长处伎他成为了不起的人物。进了苦役监之后,他在帮口里更有面子了。” “那么他是一个有面子的人了,”波阿莱道。 “嘿!他挣面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欢一个小白脸,意大利人,爱赌钱,犯了伪造文书的罪,结果由他顶替了。那小伙子从此进了军队,变得很规矩。” 米旭诺小姐说:“既然部长大人已经确定伏脱冷便是鬼上当,还需要我干什么?” “对啦,对啦!”波阿莱接着说。“要是部长,象你说的,切实知道……” “谈不到切实,不过是疑心。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鬼上当的真姓名叫做约各·高冷,是三处苦役监囚犯的心腹,经理,银行老板。他在这些生意上赚到很多钱,干那种事当然要一表人才喽。” 波阿莱道:“哎,吸,小姐,你懂得这个双关语吗?先生叫他一表人才,因为他身上黥过印,有了标记。” 暗探接下去说:“假伏脱冷收了苦役犯的钱,代他们存放,保管,预备他们逃出以后使花;或者交给他们的家属,要是他们在遗嘱上写明的话;或者交给他们的情妇,将来托他出面领钱。” 波阿莱道:“怎么!他们的情妇?你是说他们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监的犯人普通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们叫做饼妇。” “那他们过的是姘居生活喽?” “还用说吗?” 波阿莱道:“嗯,这种荒唐事儿,部长大人怎么不禁止呢?既然你荣幸得很,能见到部长,你又关切公众的福利,我觉得你应当把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为提醒他。那种生活真是给社会一个很坏的榜样。” “可是先生,政府送他们进苦役监并不是把他们作为道德的模范呀。” “不错。可是先生,允许我……” “嗯,好乖乖,你让这位先生说下去啊,”米旭诺小姐说。 “小姐,你知道,嫂出一个违禁的钱库──听说数目很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当经管大宗的财产,所收购赃不光是他的同伴的,还有万字帮的。” “怎么!那些蹦党竞有上万吗?”波阿莱骇然叫起来。 “不是这意思,万宇帮是一个高等窃贼的团体,专做大案子的,不上一万法郎的买卖从来不干。帮口里的党员都是刑事犯中间最了不超的人物。他们熟读《法典》,从来不会在落网的时候被判死刑。高冷是他们的心腹,是他们的参谋。。他神通广大,有他的警卫组织,爪牙密布,神秘莫测。我们派了许多暗探监视了他一年,还摸不清他的底细。他凭他的本领和财力,能够经常为非作歹,张罗犯罪的资本,让一批恶党不断的同社会斗争。抓到鬼上当,没收他的基金,等于把恶势力斩草除根。因此这桩侦探工作变了一件国家大事,凡是出力协助的人都有光荣。就是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进衙门办事,或者当今警察局的书记,照样能拿你的养老金。” “可是为什么,”米旭诺小姐问,“鬼上当不拿着他保管的钱逃走呢?” 暗探说:“噢!他无论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万一他盗窃苦役犯的公款,就要被打死。况且卷逃一笔基金不象拐走一个良家妇女那么容易。再说,高玲是条好汉,决不干这样的勾当,他认为那是极不名誉的事。” “你说得不错,先生,那他一定要声名扫地了。”波阿莱凑上两句。 米旭诺小姐说:“听了你这些话,我还是不懂干么你们不直接上门抓他。” “好吧,小姐,我来回答你……可是,”他咬着她耳朵说,“别让你的先生打断我,要不咱们永远讲不完。居然有人肯听这个家伙的话,大概他很有钱吧。──鬼上当到这儿来的时候,冒充安分良民,装做巴黎的小财主,住在一所极普通的公寓里;他狡猾得很,从来不会没有防备,因此伏脱冷先生是一个狠体面的人物,做着了不起购买卖。” “当然哆,”被阿莱私下想。
“部长不愿意弄错事情,抓了一个真伏脱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舆论。要知道警察总监的地位也是不大稳的,他有他的故人,一有错儿,钻谋他位置的人就会挑拨进步党人大叫大嚷,轰他下台。所以对付这件事要象对付高阿涅案子的圣·埃兰假伯爵一样;[72]要真有一个圣·埃兰伯爵的话,咱们不是糟了吗?因此咱们得证实他的身分。” “对。可是你需要一个漂亮女人啊,”米旭诺小姐抢着说。 暗探说:“鬼上当从来不让一个女人近身;告诉你,他是不喜欢女人的。” “这么说来,我还有什么作用,值得你给我两千法郎去替你证实?” 陌生人说:“简单得很。我给你一个小瓶,装着特意配好的酒精,能够教人象中风似的死过去,可没有生命危险。那个药可以搀在酒里或是咖啡里。等他一晕过去,你立刻把他放倒在床上,解开他衣服,装做看看他有没有断气。趁没有人的时候,你在他肩上打一下──拍──一声,印的字母马上会显出来。” “那可一点儿不费事,”波阿莱说。 “唉,那么你干不干呢?”龚杜罗问老姑娘。 “可是,亲爱的先生,要没有字显出来,我还能有两干法郎到手吗?” “不。” “那么怎样补偿我呢?” “五百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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