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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传8

 

  这个结局是巴尔扎克迷梦的结局。他花了十万法郎在他这“陋室”上,这比在苍细莉茜买一所房子花钱要多得多。伯爵夫人也受够了罪。他的无尽的经济困难和伯爵夫人的关系上有了阴影,她于是把约尔地的尘土从鞋上拂清。巴尔扎克无从择路,然而他的幻想又不忍放弃。他对当地主的空想还想保持,并再一次运用诡计假义把他的地产拍卖一万五千法郎,希望能够反败为胜,但最后这计策也破产了。他又一次开始寻找新的避难所,他又选择了巴士街的一所房屋。这座住宅是唯一还存在的巴尔扎克许多住宅中我们可以参观的一座,可以给它一个光荣的“巴尔扎克故居”的称号。
第五节 为戏院写作   “一切事情都向坏处流──我的生活、我的债务和我的工作。”在这一句总结了他在四十岁的时候所处的情景的话中,巴尔扎克可谓言简意赅。他因约尔地的建筑房屋而迫使他既用力又无结果的勤劳里花费了近三个年头。他以前从未如此努力过,不过,最后他也得承认他的“六位”的债务靠一年五部小说的出足也不能填平。就是把一切他已开始和没有完成的工作都从书桌的小格中抽出来也无济于事。为了钱,他都到了替一个渴望得到勋章的工匠粗制滥造的集了一部拿破仑的格言的地步,给我们留下一幅可悲的图像,描写巴尔扎克在声望最高的时候却出卖他的文笔满足一个生客的虚荣心,而赚了一笔小钱。他不能用平常的方式赚到他所需要的钱。他幻想出现奇迹,天空掉下金币,因为萨丁尼亚的银矿已从他手中流走,他又转向另一个富源,希望能从此中拿到贵重金钱,这个富源便是戏剧。

  这也是一种不得已的方法,巴尔扎克强迫自己去给戏院写作,这是违反他自己的意志的。他清楚地知道他的使命是完成人间喜剧,他写剧本也没有什么权利。他的才能绝不能够在戏剧里找到圆满表达,他的本能已经提出了警告。描写人物性格如何变化是他的小说的特征,这不是靠戏剧性的惊奇的场面来表现性格和环境的关系。当他创作时,文字像河水一样汩汩流淌;他需要的广阔的背景,所以每一次他把小说搬上舞台后的结果都终之于失败并不是偶尔的结果。他要去发挥性格的精密色调或微妙变化的逻辑在戏剧舞台上没有可能实现,有限的舞台场面使他的人物显得不大自然。

  然而,巴尔扎克的艺术天才加上意志力量的集中、内心能力的运用,他照样可以掌握戏剧的技术,这和小说方面是一样的。但是巴尔扎克计划中并未有一心一意地献身于戏剧事业。梦想成为一个新的拉辛或高尔乃尔的从前的他早已改变了思想。现在搞戏剧,他也是把它作为容易赚钱的方法罢了。他这种盘算是细加考虑而且极为冷静,和他以前栽种菠萝蜜和追求铁路股份一样,他并没有加上任何艺术的价值色调在这个计划之上。在去萨丁尼亚之前,他用一种不恭的玩世态度给卡罗·珠儿玛写信说:“如果我又失败在这个事业里的话,我就要全身心地投身于戏剧了。”

  除了一个“末计”之外,他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希望这个比他的书稿得到“还要有利的生产”能从这里得到。他已经计划了一个可能性,一部成功的剧本可能为他带来十万到二十万法郎的可能收入,虽然他的第一个努力能否带来这样的收获还不能保证,但他每年写十几部剧本,那么他最终获取胜利的可能性就可保证了。

  巴尔扎克怎么样的缺乏严肃的态度对待戏剧的创作,这样冷静的计算胜负就可以证明。他像一个向轮盘上随便扔去一千金路易的赌徒一样,他的意向是把剧本随便上扔舞台。他是依赖运气而不靠他的功绩来决定胜负。他的行动计划是清楚而明晰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最可能使他施展才华和能力的第一步,就是首先找到一位戏剧院的经理,一个能和签订有利的合同,能让他预支大量款项的经理。如果这一步成功了,那么剩下的只是一些烦碎的小事了,按期如约交出他的剧本──拿这和费大力气从不甘心的经理那里取来的预支款项相比,这简直是一种游戏。巴尔扎克并不少几个心眼,他还有青年时代创作的十来部戏剧锁在书桌的小抽阁中。这些文字工作,他可以雇一个“穷鬼”为他做,找个随便的年青人不会花几个钱。他所需要干的是向助手解释舞台的布局,再用一两夜时间进行润色。这样一来他在三四天之内就可把一本剧本拿下来,舒舒服服地用左手写它二十来部戏剧,再用右手来进行他真正关心的工作──写作那些精心构思而又发愤写作的小说。

  虽然巴尔扎克幻想庞大的利润会从中取得,他却对戏剧的必要条件毫不在意。他甚至于对一个熟识舞台技术的助手都懒得去请。他遇到的第一个替他做苦工的人──一个破烂穷困的坡希米亚人拉赛伊·查礼。这是他胡乱找的。戏剧的女神也从未看过拉赛伊·查礼一眼,最宽厚的批评家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才能。巴尔扎克是从哪里捡来这么一个可怜的小神经病者,谁也不知道,他板着忧愁的脸孔,长着巨大的鼻子,披下肩膀的是一头蓬乱的头发,带有浪漫幽怨的气息,这简直像一幅讽刺。也许在街头或咖啡馆里巴尔扎克碰到了他。但肯定他没有问他有什么才能而直接就把这昏迷的牺牲品拉到约尔地和他住在一起,他坚决一定要当天就写一出悲剧的想法是那么强烈,对于巴尔扎克这也可能是场空前的笑话。

  这个可怜虫拉赛伊被他们同伴游说拉到达芜尔维去的时候,巴尔扎克到底要他干什么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对于戏剧,他脑中也是茫然无知,去写一部剧本的念头从没有在他头脑中有过。虽然他在路上不断受到巴尔扎克计划的轰炸,他到了家中的第一个工作竟是一顿佳肴。在通常巴尔扎克五点钟吃饭的。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菜,那位忧愁的客人好像一辈子没有尝过酒味似的,只是拼命地喝酒。在这热烈的招待之下他显然兴奋起来,事实上他极有可能在酒饱饭足之后给主人出个主意什么的,但是在六点钟后使他奇怪的是巴尔扎克离开了饭桌,请他去睡觉。

  太阳东升的时候是拉伊赛惯常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刻,才能从童年以来他就没在六点钟上床睡觉过,但是他却不敢抗议。他被别人带到了他的卧室,安顺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由于大量葡萄酒的缘故,不一会儿,他的卧室中便鼾声大作了。

  半夜光景,有人猛摇他的肩膀而他睡的正香,他突然惊起,看到像鬼魂似的穿了一件白色袍子的巴尔扎克站在他的床头。巴尔扎克命令他立刻起床,工作的时间到了。

  拉赛伊叹了一口气后又镇静了他的神态,虽然不习惯巴尔扎克这种颠倒昼夜的生活方式,他对新主人的意志也没有勇气去反对。按着,巴尔扎克放了一张椅子在他自己桌子边。一直到清晨六点钟,他都精神恍惚的听着巴尔扎克解释要他写作戏剧,一直抬着倦眼。然后巴尔扎克又允许他回床去睡觉,白天的时候,巴尔扎克写作流行小说,拉赛伊就起最初的几幕戏,晚上他便把稿子交给巴尔扎克,然后两人再一起修改。

  又到了午夜之时,拉赛伊就不禁惊惶战栗了起来。因为这滑稽的时刻又在等待中来临了,他不能够安闲的睡觉,他的睡觉的欲望受到的压制的苦痛甚至还不如他在工作时的苦痛。晚上他刚写的悲惨的原稿被巴尔扎克在讨论时批驳了,他又被重新指正过。这样过了两三天,他那空竭的脑袋就开始觉得苦了。他这可怜的奴才也已对巴尔扎克的佳肴失去了口味;从六点钟,他躺在床上眼睛大大的一直睁到午夜,不能入睡,而随之而来的是惧怕那讨论。一天夜里,当巴尔扎克又来唤醒他时,只发现了一张纸条,他已经走了。

  “对您好意委托我的工作,我不得不放弃了。在一夜的功夫中,我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有想出来写在纸上来实现您的戏剧计划。这个我不敢当面告诉您。但是再继续吃您的饭实在是羞愧的。不过,我也为我干枯的脑袋失望,它破灭了我的希望,原先我希望的通过这次幸运的遭遇而改变我潦倒的现状……”

  他这突然的逃离使巴尔扎克来不及去找另外一个助手,为了能够拿到复兴戏院所答应的六千法郎的预支,他又亲笔来完成这个剧本了。正在他写作《第一小姐》,后为改称为《家政学校》,的最后一幕时,他雇了不只二十个排字工人把第一幕排印出来,以便使他的签约能够尽快鉴定。几天之后,他就交出了他完成的稿件。但是他发现在戏院经理面前,他的小说家的名气好似没多大作用,这些经理只是关心包厢的报销。他们剧本便被复兴剧院的经理婉言拒绝了,又一次现实的冷空气吹散了巴尔扎克的容易赚钱的梦。他只不过使《幻灭》又增加了一章罢了。

  换一个人一定会觉得受到了侮辱,至少会觉得沮丧,但是巴尔扎克的失败只是使他更加努力。他的小说不是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吗?这些小说不也使他感到失望,感到挫败吗?他甚至从这初次的挫败里迷信地看出来一种成功的保证。他给伯爵夫人写道:“我在戏剧方面的事业也一定会像我在文学中的事业一样取得重大成功。那么,我的第一部剧本一定要遭到拒绝。”所以,他必须继续努力!他必须研究求得新的契约的签订还有什么方法。

  只要想想巴尔扎克单单把会话加以戏剧化就叫它做剧本,这种无可救药的方法可以使我们想像到他的新剧本不会有进步的希望,但是他的新契约的确是更有利的。他逻辑的结论也从第一个经验中得到,他决定不再受剧本被人拒绝的侮辱,而且圣马丁门戏剧院的经理哈勒尔也同意接受、排演,尽管连稿子他还没有看到稿子。巴尔扎克也恰巧听到哈勒尔需要一个吸引观众的剧本,而且更为急切,他就提议把他的芜特冷改编为剧本。哈勒尔极为兴奋。太感谢《高里奥老伯》和《幻灭》,芜特冷已经变成了一个有名的人物,他如果出现在舞台之上,而且如果由勒麦特尔·福勒特烈克来扮演,这一定会轰动整个巴黎。契约很快便签订了,双方都在窃喜,自思财源不久就会滚滚而来。

  这一回,巴尔扎克投入了更大的精力。他为了监督哈勒尔,动身离开约尔地,大约在李慈刘街他的裁缝布伊松家里居住了几个星期,他的目的是出席全部的排演,在为将业预备通向胜利的道路。他开始在报纸上作舆论,展开了强大的宣传战,和演员们讨论他们所要扮演的角色。别人看到他每天都穿着工作衣和宽阔的粗裤子,光着头,露出皮鞋舌,喘着气,走到戏院中去和一些指定的角色们讨论一些特殊的幕景,并把包厢为他的朋友留下,因为他坚信他的初演一定会引全巴黎的社会和知识界的上层人士。在他的忙乱中,他的脑筋好像掉上了一点灰尘,他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他忘记了写剧本。一切都准备就绪,经理在等他的剧本,演员在等他的剧词。巴尔扎克答应他们,他们的需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便可得到满足:一切准备停当,明天就可当开始排练了。

  高提埃·提奥飞尔,是和他同时代的少数几个记载了他而设有夸大嫌疑的一个人。对于巴尔扎克用什么方式来实现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写一部五幕剧的诺言,他为我们描写了巴尔扎克用了什么样的方式。他请了四五个可靠的朋友。来充当他的写作干部,在布提松先生家里召集他们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最后一个到来的是高提埃;像笼中怒狮似在房间中走来走去的白袍主人欢欣地迎接了他:

  “啊,你来了,提奥,你这懒家伙,总是这么决,这傻瓜,现在是你动一动的时候了!在一年钟头之前你就应该到这里来。明天早晨,一部五幕话剧我就得读给哈勒尔听!”

  随后,大家就开始研究这个问题,高提埃在他的《人物志》里对这事情有所记载:

  “‘因此,你想要听我的意见吗?’我坐在一张靠椅里舒舒服服地问,并打算去听一阵长篇的戏剧。”

  “巴尔扎克从我那散闲态度中猜到了我的思想,他带着天真的态度回复我:‘剧本还没有写好呢。’

  “‘好家伙!’我叫了起来,‘那么就推迟到六星期后再来念吧。’

  “‘噢!不!它立即要由我们变出来,然后再去收钱。为了应付一个债务的压迫,我不能够再等待了。’”

  “‘但是再论如何明天你也搞不出一部剧本啊!甚至于连抄它的时间的也没有。’”

  “‘我现在要这么办。你负责编第一幕,乌里亚克负责写第二幕,罗连一庄写第三幕,德·柏罗瓦写第四幕,我自己负责第五幕,明天全部稿子我就要给哈勒尔依约照念。一幕不会超过四五百行,五百行话我们一天一夜可以写得出来。’

  “‘你给我题目罢,你要这布局怎么样的展开我也知道,和你一样正确的描写人物性格呀,我就要开始工作了,’我相当迷乱的回答说。

  “‘噢!’他喊道,他带着相当骄傲的态度,他显出一种超卓的神气因为受到这问难。‘要是这布局由我告诉你,准时写完这部剧本是不可能的!’

  “我并不觉得问他要写一个什么剧本是由一种不得体的行为,但是巴尔扎克却认为这只是一种无聊的好奇。

  “从他那里得到剧情的简略的指示费了我好大劲,然后我做下来写出了一幕的提要,最后的修正后只有几个字还保留着这段文字。人们可以想象得到,第二天并没有把这部剧本念给哈勒尔听。其他的同工们我不知怎么干的,但是认真合作的人是罗连一庄,因此这剧本题的献词也献给了他。”

  看了这一段前言之后,这部剧本是什么样子的东西我们就可以想象得到。在法兰数百年的舞台上也许再也找不到这样像《芜特冷》一样率的剧本,然而哈勒尔却在广告上预告它是一部杰作。虽然怀着一腔热忱的作者已经买了一半的座位,但是他最初的三幕却受到冷淡的欢迎,令人有点难堪,连一响的喝彩也没有。他的名字和这种可怕的乖误联结在一起使他的朋友们也体验到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今天我们看到这位伟大的天才文学家的全集里竟然印着这可笑的剧本一样。第四幕上演时,风波产生爆发了。为了把芜特冷装扮成一个墨西哥的将军,勒麦特尔·福勒特烈克选择了一副和菲力浦、路易国王爱好的发饰的假发一样,座中的几个保王党员开始表示不满,开始吹口哨,奥里昂王子也有意示威的离开了他的包厢。公演的结尾是一场杂乱。

  第二天,国王下令禁演这出戏。考虑到可能引起巴尔扎克的抗议,文化部私下里给了巴尔扎克五千法郎的补偿,他却骄傲地拒绝了,因为至少从精神上他又拿到一个胜利。但是这样严重的惨剧还是没给他一个足够的教训,让他去修补他的方法。他为了求得他的幸运又尝试了四次。两篇比较素质好的《杜诺拉的富源》和《基罗·巴梅拉》也没有逃脱失败的命运。《继母》也是同样的情形。唯一的一篇能和他的天才相配的剧本是《阴谋家》却是上演在他死后。聪明的诗人海涅曾给过他的智慧的忠告,他又有了苦痛的回想,在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公演《芜特冷》之前,他在马路上遇到海涅,海涅劝他写小说:

  “‘您得小心,土伦不可能习惯于一个惯于在布勒斯特服刑的人。您要对您所认识的监狱坚守。’”

  约尔地的建筑,萨丁尼亚的银矿和剧本的写作,这是三个大疯狂的表现,巴尔扎克在办理人俗事上四十岁的时候并没被证明比十年或二十年前那样精明或是有经验。事实上,他的令人难以所想像的放肆行为证实他还有一个更大的冲动去令人发笑。但是我们──我们可以因年代间隔而从远处望着他──却不能和那些与他同时代的人一样只强调他的盲目耗费的趋向,而把那些促使他产生创造性著作的他的心灵的光辉本质抹煞了。

  在他的逸事被新闻纸披露,他在约尔地的计划和冒险以及批评家、新闻记者和群众所注视他在戏剧方面的失败的几个年头里,《人间喜剧》却是在毫不气馁地加长。他那最为切实的世界都没有被企图创办杂志,地产上的投资,令人厌烦的诉讼等等的烦恼阻止住。在工人们在外面打钉,房屋的围墙崩塌之后,他却完成了伟大的《幻灭》的第二部,同时《妓女们的盛衰》也继续写作,另外《古物陈列室》以及已有计划的《柏阿里特里斯》也开始了写作。他还写了这样两部完美的书,政治小说《一桩可怕的故事》和写实小说《打水姑娘》;又写了《两个新婚女郎的回忆》,短篇的音乐小说,这一种小说的杰作《杜尼·玛西美拉》,《错误的情妇》,《米露埃·雨儿胥》,《马尔卡斯》,《毕爱丽黛》,《一个夏娃的儿》,《卡迪昂王妃的秘密》,《地区的才女》,《加尔维尼教的殉道者》和《葛拉苏·彼得》。另外,他还写了十来篇小品文,预备了《乡村的教士》的初步格局,《夫妇生活的小悲剧》也起了几段。

  在这多风多浪的四个年头里,他的文学作品在分量和成就上可以和其他作家的毕生成就相比。他的创造的清醒梦境没有被任何证据证明被外部混乱状态侵入。我绝对找不到一点他可笑偏向的气质的痕迹从他全心全意排除一切所进行的写作里面。在作风的精炼方面其中许多篇都超过了他从前的小说,从前他那惯于宽容的芜杂的赘言也克服了。遗留在他作品中代表那个时代的人为浪漫趣味的恶俗的感伤成分仿佛已被他遭受的这些失望与心底下的创伤慢慢地吸收并且中和了。他受的困苦的人生教训越多,他作品中写实的成分也就越多。越来越深刻的灼见使他深入地了解了社会组织的核心,使他带有一种先知性的了解构成社会的互相交织的成分。巴尔扎克在四十岁时比三十岁时同今日的世界更靠近了一步。这十年多的光景带他走了一百年。

  虽然这个时期他的文学成就是巨大的,但是他那富有弹性的力量远没有告竭。在他埋头于他的工作时,他却能用观察的目光从窗帘背后看出去,不只一次企图发挥力量去抵抗他要在那里面临的顽强的事实。巴黎的少数作家组成了一个联合组织,为了能够保护他们的职业利益,叫做作家协会,这个协会的会员偶尔在桌上聚会,但是却懒于去履行通过的议案。只是把这些议案放在公文橱里生尘土。巴尔扎克是第一个真正意识的如果作家们真正联合起来,认清他们的使命的话,那么世界上就有了另一种力量,他就设法把这些作家组织成为一个保护作家权利的有力的武器,但是又犯了他一贯的急性。

  巴尔扎克最了不得的时候常常就是他愤怒的时候,而且他发怒也的确有他应有的理由。比利时人都在每一部书印刷未干之前把书翻印了,他没有从比利时的出版家那里得到分之报酬,但欧洲每一个国家都充满了比利时印刷的比他本国便宜得多的他的小说的版本,因为版税他们是不用付的,而且印出来时也不太讲究。不过,巴尔扎克对此不予追问不把它当成个人的损失。他注意的只是他的声位和名誉。于是一个《法国作家协会法典》就在人了手中产生了,这在文学界是一个历史意义重大的文献,有如法兰西共和国与《人权宣言》,美利坚合众国与《独立宣言》,其重要性不可言喻。在卢·昂,他发表讲演,而且把作家们不断组织进来,但是失败又一次垂青了他。各种反对和争论的势力,他抗争得太强了,他于是从这个协会中退了出去,因为他的思想不能在这个不够强大的社团中实现,他的暴躁的脾气也不能够去适应它。

  他代替无名的法律公证人柏伊特尔辩护里,他对他这一代的影响能力又一次受到了考验。但是又一次失败了。判决柏伊尔上断头台是因为杀死了他的妻子和他的男仆,这个判决可能是正确的。柏伊特尔本来是一个新闻记者,在不够受到经济困难之后,他和一个富裕的眼斜克勒奥尔女人结了婚。从前有关这女人有很多不雅的谣言。据说她的情人是她父母家的男仆,嫁给柏伊特尔时,他就把这男仆带到柏伊特尔家中里。终于一天夜里,她俩被刺死在由邻村回家的路子。柏尔特尔经过严刑拷打后,被迫招认了是他刺死了男仆。如果仅因为这个,他可能比较轻的了解案子,但法官们又一致到认为他的另一个企图是摆脱他的妻子从而继承她的许多产业。

  几年之前,巴尔扎克和柏伊特尔就认识了,因为大家都是 Le Voleur 报社的同仁,同时他对这案子的心理方面特别感兴趣。对于福尔泰尔在卡拉案子里所建立的传统他可能想去继承,这个传统后来由左拉在德雷佛斯案案件中进行了辉煌的发扬,这个传统便是由法兰西作家为公民权利充当辩护人,一些“无辜的被告”的保卫者。自己的工作却放在一边,巴尔扎克同卡发尔尼一起到柏里去和被判死刑的犯人谈话,他那容易发怒的想象认定柏伊特尔是由于自卫而开枪打死男仆,又不小心打死了妻子,因为在黑暗中难以分辨。他立刻开始起了一份诉状并递给了法院,这当然是一篇充满法律灼见和法律逻辑的杰作。但是,任何非官方的口供法院都拒之门外,把代辩人的辩护词看作是无效的。这便被驳回了,如同送给国王的恳求宽恕的呈文似的。巴尔扎克既不爱惜时间,又不心疼金钱,为一个在他看来无罪却被判为死罪的人辩护,结果却是又一次的失败。断头台上便又多了个柏伊特多。

  但是,最后一次的警告他也应该收到。他在《巴黎时报》中的惨剧和他在这冒险中的损失的金钱只是四年的工夫就让他忘记了。然而,直接同他的同胞说话的欲望他还是不能抑制,他不断在各处宣传他的文学,社会和政治各方面的见解主张。他知道他的自由写作是不会得到巴黎的编辑记者先生们允许的。对于他们他曾用独立的态度侵犯过。没有人理会他的企图,他总是企图把他的意见发表在他们所控制的机关报纸上,而且就是发表也是被人删削得失去原貌。如果不想被他过多的思想憋死的话,巴尔扎克想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自己创办一条喉舌。

  《巴黎评论》便又一次在巴尔扎克手下产生了。他相信成功,因为他打算它的内容全部由他执笔。对于法兰西唯一的自由独立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德·巴尔扎克、奥瑙利每星期对时事的评论,对新的重要书籍的批评,巴黎和世界是不能够拒绝的,他们将看到欧洲第一个小说家在他自己所办的杂志里发表小说。这条道路是唯一指向成功的。他不能托别人去干任何别的事情。五个人的事他一个人干,他不但同时干编辑和编辑部的事,甚至财政上也得照看。他校对稿件,与印刷家交涉,监督排字工人,监视送报,每天从清早到夜晚汗流满面的在排字房和他的办公室之间跑来跑去,或者是伏在脏脏的破书桌上,在一片吵闹的声音中赶写一篇文稿,同时又向部下发号施令。这样他工作了三个月,写的文稿可以足足够充作三四部书用,但是他那可怜的幻想又一次袭击了他。对巴尔扎克的政论,巴黎和外面的世界并没有表示特殊的注意,他的评谈也受到冷淡,而且是在文学方面、哲学方面和社会方面好。三个月后他离开了编辑桌,他又一次在他巨大的努力中一无所获。

  但是他的努力也并非毫无结果。例如巴尔扎克评论史当达尔的《巴尔姆修道院》的文章,就可以说是法兰西文学年鉴中一页金书,而且《巴黎评论》那么快就发表了。对这无名作家所写的无名著作在他的这篇文章中得到了应有的赞美,在这篇文章中,巴尔扎克表现出了从来没有过的豪侠气概和他的艺术灼见。对于同工友爱的直觉感情实例除此之外我们恐怕再也无从在世界文学史上找到了。巴尔扎克的这种宽阔胸怀,他这样自愿而完全自由地表示把最大的文学荣誉归于他在小说界的最有力的竞争者,他就这样无猜地为史当达尔赢得在文学中他应有的名声;为了衡量计定这一种精神的实在的价值,对于两人在同代人眼里所处的地位我们必须进行比较。从欧洲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巴尔扎克的声望早就传遍,然而人们却全然不知有一个史当达尔,他死的时候,如果在报告上登讣告,甚至都出现把他笔名误为史当哈尔,把他真名误为拜尔的情况。在法兰西作家的名单上从未有他的名字。报纸上的赞词与颂词都是充满着卡尔·阿尔凡斯,查宁·儒儿,桑都柯克·保罗和其他笨拙的作家的气味,现在人们已经遗忘这些笨拙的作家的作品,但是在当时却成千上万册地卖。但是史当达尔的《爱情》只卖出了二十二部,他甚至都和自己打诨,管它叫“天书”,因为没有人敢与触动《红与黑》,第二版的出版也是在他死后的事情了。

  职业批评家不认识他。当《红与黑》出刊时,圣提一柏夫认为毫无价值,不值不提,而且他后来在提到时,他的傲慢态度都难以令人接受。他说:“他书中的人物都是死的,这些人物都是一些构造巧妙一点的机器人。”《法兰西杂志》也评论说:“史当达尔先生并非一个傻子,但是他写了几部傻书。”人们一直在史学达尔在死了之后好久才注意到歌德和爱克尔曼对他的高度赞许。但是对于史当达尔的智慧的本质和他在心理方面的掌握,巴尔扎克早在初期就看得一清二楚。他向这个只为自己写作而不去问耕耘收获的作家应用了一切的机会去致敬。《人间喜剧》曾谈到爱情结晶的过程,而这个正是史当达尔第一个描写过的,关于旅行意大利的书他也指出史当达尔的成就。但是史当达尔太谦虚了,对于这位著位的同工他却不能按这些友谊的指示去接近,他甚至连他新出的作品都没给巴尔扎克送去,幸而他们的朋友哥仑布·雷曼引导巴尔扎克注意了他们,同时对这位批评家们没有欣赏的作家他又请巴尔扎克来卫护。巴尔扎克即于一八三九年三月二十日回信说:

  “《修道院》的节录我已在《宪政报》中读到了,这使我犯了一次罪,因为我居然冒出了妒忌的火苗。是的,当我读那一段关于战争的准确而卓越的描写时,我的确受到妒忌之火的烧烤。我自己曾梦想在《军旅生活之场景》中把它描绘出来,但这又是我遇到的最难写的一笔。我为这一笔而沉醉,而苦恼,而迷惑,甚至差一点引我上绝路……您可以我对它的想法是诚恳地告诉您的。我自己已由这一段文字而引起了新的期待,它也使我对我自己的要求更加紧严了。……”

  看到自己将要写出的小说,一个关于拿破仑的战役的描写的主要幕景已经被另一个作家用完美的技巧写了出来,小气量的人看后一定会很苦恼。《战争》的布局已在巴尔扎克的头脑中构思了十年。对于传统的英雄主义的作风,浪漫主义的描写,巴尔扎克都不愿意抄袭,他要忠实于历史真实的描写,要有确凿的细节,要带有时代的创造精神。但是现在他已经迟了一步了,因为史当达尔已经捷足先登了。一个思想丰富的艺术家,一个创造天才赋予无尽的作家,他应该慷慨一点。况且还有一百个题目在等待着巴尔扎克,让他去写书,他并不忧愁仅因为一个同时代的作家写出了他心思中计划写的杰作。因此,对于《巴尔姆修道院》他没有停止歌颂,认为这是一部“有思想的文学的杰作”:

  “这部伟大的作品只能由一个正当盛年,思想成熟的五十岁的人来写,来构思。”

  他对这部小说的内在活动的精巧的分析,对史当达尔关于意大利精神的各种方式的深刻了解的认识,任何以后的批评家在讨论这题目时也没有超过他。

  巴尔扎克的评论把史当达尔在齐维达凡齐亚的寂寞生活打破了,当时史当达尔在该城当领事,史当达尔也为之震惊。他最初甚至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作品一向遇到的都是些卑劣的评价,但这样一个他尊敬的伟人却能如此评论他的作品。巴尔扎克祝贺他时当做一个同等水平的作家,而史当达尔所写的谢函也表示出一种他抑制不住的昏惑的感觉。他开始写道:

  “先生,昨天晚上我是大为惊奇,我在想任何人都没有让他的作品在杂志中如此的评论过,而且是由这个问题的最高权威来评论。您是在怜悯帮助一个被人遗弃在街头的孤儿。”

  之后,他就对这任何作家都没有从另外一个作家手里得到的一篇赞誉极高的评论表示了谢意。

  和巴尔扎克一样,他也有同样的艺术灼见,他接受了巴尔扎克的友爱之手。他明白他们两人都是在为后代而写作:

  “我们死了之后,就可以跟这些人交换座位了。我们活着的时候,对我们的身躯他们有绝对的力量统治,但是过了这个时间,他们就会永远的被人遗忘。”

  感谢一种神秘的同类相关,灵魂与灵魂的碰撞,这两个不朽的作家都在那个乱蜉杂蝣的文学界里于杂乱之中静悄悄的彼此看在眼里,在他们的心里保证大家站到一起来。在数千部出版的书中,巴尔扎克竟选择了一部不被批评家注意的一部来加以赞颂,他的直觉从没有比这更为超卓的表现过。然而在同类人当中并没有因他为史当达尔的辩护而引起反响。和柏伊特尔的辩护被法院所批驳一样地与替史当达尔的辩护也受到批驳。他那火炽的呼吁又落了空,如果任何一个伟大的道德行经,不论成功与否,都只能说是落空的话。

  落了空!落了空!这句话巴尔扎克经常对自己说,这句话的道德他也深刻体验到了。在四十二岁时,他那顽强不息的脑袋已经生产了一百部书,创造了大约两千个人物,其中许多都是不朽的流传。一个整个世界已从他的脑中构思出来,但是任何东西他也没有从这居住的世界中得到。在四十二岁的时期,他穷困于任何一个时期,居住在莱底期居耶尔街的时候,他心中还存在幻想,但是现在他连这些幻想也都消失了,他的工作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东西,除了债务之外。他曾经为自己建筑了一间房屋,但这房屋却又被别人抄押去了。他创办了一家杂志,但他推行的努力去被这些杂志忽视。他冒险的企业也的失败了,他的政治活动也被一些选举人不表同情的破坏了,他想竟选为研究院评议员的侯选人也被推翻了。他所从事的任何事情都落了空,或者上是好像落了空。他的体力,他的那过分兴奋的脑袋,他那过度紧张的心脏,这些是不是永远抵得上这几乎不能忍受的重担呢?他还有力量去完成他的人间喜剧吗?他能否还和别人一样进行无拘无束的旅行呢?平生头一次,巴尔扎克受到暂时气馁的打击,他很想离开巴黎、离开法兰西、离开欧洲,他要到一个不同的工地,他想到巴西去。巴有一个叫彼得罗的皇帝,这个皇帝也许会救援他,也许会给他房子住。他研究了许多有关巴西的书籍,他又梦想着未来,在头脑中转动着这些问题。事情不可能跟从前一样发展到他想像的情形。把他从这毫无结果的工作中拯救出来一定要有什么神刀。一夜之后,他就会改变他的奴隶命运,把他从这种无底的不可忍受的压迫中解脱出来。

  但是,这种奇迹有可能在第十一个小时之后到来吗?巴尔扎克已不再存心希望这个了。一天早晨,一八四二年正月五日,正在他经过彻底的工作离开书桌之时,他收到了许多仆人送来的信。其中有一封信的笔迹是他极为熟悉的,但是这一次,一个黑线圈加在封信口上。印章上也带有同样哀悼的颜色。他撕开了信,看到了德·韩斯迦先生谢世的消息。和他订立盟约的女人,他发誓要永远敬爱的女人,德·韩斯迦夫人,现在这女人成了一个寡妇,但是她承继了夫君的几百万家财。巴尔扎克一个新的被遗忘的梦境又重现了。一种获得新生的欢乐,快乐的生活,无忧无虑的平和生活景像又在他的头脑中开始构建。巴尔扎克又开始了最后一个幻想,这是他一切幻想之中最后的一个幻想。在这个幻想中,他要去度完他的人生,并且在这里要辞别这个世界。
第五章 《人间喜剧》的命运 第一节 德·韩斯迦夫人   一八四二年正月五日是巴尔扎克最后生活的转折点,这天他接到了德·韩斯迦夫人的信。他的过去忽然成为现在,并且统治着将来。从这一天开始,他只有一个目的上注意他的意志力。本来,他和德·韩斯迦夫人的感情已开始淡化了,但现在必须重新恢复,他们的同盟条约必须进一步演化为结婚证书,他们一定要实现曾经有过的诺言。

  要想达到这个目标这需要付出十倍的努力,因为在前次的相逢之后的几天,他们之间已是只存在形式化的联系。他们的通信已变得越来越冷淡,越来越缺少诚恳,因为自然的法则我们到底不能够破坏。他们已有七个年头彼此不相互见面了。因为他经济上的困难,可因为他和伯爵夫人之间的关系,巴尔扎克没有可能到维埃曹尼亚去旅行。再一次到西欧来游历一次以便会晤她的情人,德·韩斯迦夫人已不能够或不愿意游说他的丈夫了。

  如果需要爱情永远生存,那就需要两个人亲近,正如要想使火旺长燃需要充分的氧气一样。为了这个缘故,他们之间的热情也就在渐渐熄灭着爱情的火焰。巴尔扎克在他的情书中还要设法保持那种心魂颠倒的腔调,但是这是一种矫揉造作的热情,德·韩斯迦夫人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桂都邦尼--维斯冈地伯爵夫人就住在约尔地新房的隔壁这一事实,住在巴黎的亲戚和朋友谁也没有忘记告诉德·韩斯迦夫人。就是乌克兰这么遥远的地方也传来了他和马尔布提夫人的轻荡行为的有关评论的材料。这是不足为怪的,如果德·韩斯迦夫人因巴尔扎克的欺骗而愤怒,对于他用来消除巴黎谣言而证明的令人狐疑的所谓永远保持忠诚的保证书,如果德·韩斯迦夫人只能吞泣绝望的泪涕的话。我们的书信中充满着一种酸辣的气味,德·韩斯迦夫人已觉到巴尔扎克希望她相信他说的那些寺院式的生活的欺骗,她已为此显出了悲哀。他的真诚,她已用直接了当的言词指出的其虚伪性。因为巴尔扎克在神经紧张的时候也曾寄给她一封信,而心中那份慌张也未被文辞掩饰过去。他对这个安居在丈夫身边而不知何为忧愁,虽然她以前曾忧愁过的女人因为所谓“放纵的愚蠢”而受到谴责已经难以忍受了。悲愤之下,他就回击她说:

  “对于那些落水灭顶却挣扎要到水面上来的人的事,我劝你不要再管,不管是称赞还是责难!对穷人们的困难,富人们永远不会了解的。”

  有一次,她谈到他的“轻浮的天性”时,他对于更为恼火,暴躁地写道:

  “我难道是轻浮?我二十年毫无休止的献身于伟大的写作事业难道是证明我的轻浮?因为我心中有一个永恒十年的爱情吗?是因为我为付还我母亲蠢笨的计划而负的一大笔债从而付出我十二年来的日夜苦劳吗?是因为我虽然那样苦困而没有被憋死,没有被枪击破脑瓜,没有落水自杀吗?是因为我不断地工作,用各种新鲜的方法去减少我被罚去施行苦工的时间吗?请你说一说!因为我对社会不理睬,是因为我孤独自守,是因为我集中一种专注的感情,拚命地工作,付清我的债务吗?……轻浮的天性,是的!的确!你的举动就像一个中产阶级的好好评论家,看见拿破仑左转右转地各方面视察战场就批评说:这家伙不能够固守一面!他没有固定的思想!”

  在这两位情人之间,已七年没有见面而习惯了各自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的通信之间,神韵和理性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德·韩斯迦夫人已有了一个长得不小的女儿,她现在可以和她女儿谈论一些机密的事了,不再需要通信给巴尔扎克来泄发心中的感情了。而她的报告中也不可能有什么机密的平淡生活了。在巴尔扎克这一方面,他因为长期的等待也已厌烦,对于她的誓约,她显然已忘记这个不能实现的计划了。他曾在一八三九年给卡罗·珠儿玛写信说,如果她碰到一个有二十万或十万法郎的女人时就应该告诉他,“只要她能用嫁妆解决我的问题”。对于天仙一般的公主,他不再存有奢想,因为拥有百万家财的德·韩斯迦先生似乎不会太早放弃。他已准备放弃对不可捉摸的北极星的窥视,为娶一个能替他还清债务的女人而打算,把她刻成正牌的巴扎克夫人的肖像,来为他管理地产和家事。他在婚姻方面的幻想在他四十岁时,这个现实主义者已经放弃。他又回到了他早年的理想:“一个女人和一笔家财。”

  他和德·韩斯迦夫人的通信很可能在这一点上已经完结了。他们的通信已渐渐稀疏起来,和巴尔扎克对卡罗·珠儿玛要求更大的忠实感到不舒服一样。但是无论怎么说,巴尔扎克和德·韩斯迦夫人都不愿意断绝关系。她感到一种荣耀,在这位当日最伟大的文学家向她献礼中,这几乎在她的生命中成为一个伟大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对于这样诱惑满足她的虚荣心的通信,她也没有理由去自动放弃。另一方面,巴尔扎克也有一种不能扫除的习惯,他总需要自描,需要和一个人倾吐他的困难,描写他的工作,总结他的债务,这几乎成了他的另一个天性。而且他也乐于享受有人私下里藏着他的信件的乐趣,因为德·韩斯迦夫人私下里计划保藏他给她的信。

  他们虽然随时间而逐渐稀疏通信,但这关系还一直保持着。他偶然间也会抱怨她“您寄来信太少了”,或是“您写信的间隔时间太长了”,而她也经常责备他写信不够经常。但是对于她的这种责难,他却不能沉默,在他和她通信方面所有的责任,她怎么能和他比较呢?她整天没事可干,她没有工作的生活在寂寞无聊的空间中,而他却随时缺少时间,每天写作和校对要花十五个小时,他给她写信的时间都是他用来写给那些已支取过稿酬的作品和他极需的少量睡眠中榨取来的。对此,他毫不犹豫地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这个金钱可以当土用的女人──收到她的穷情人的一封信,那么他就等于从编辑和出版家那里少得到用同样字写的几百法郎的损失掉了。因此,如果他希望两星期收到她的一封信的话,这个要求也并不算过份。但她的回答似乎是一种宣布,说她只能够一封还一封,于是,他就发怒了:

  “啊!我终于发现您原来如此的渺小,这证明我所认识的您是世上一个平凡的女人!啊!您停止给我通信仅仅因为我不常给您写信!好!我不常写信,这是因为我没有邮资,没有时间!这个是我不愿意让您知道的。是的,我已陷入了这样一个地步,甚至还要比这深得多,这是多么令人讨厌,我很悲痛,但事实无法改变,就像你居住的乌克兰一样。是的,有不少的日子我是一边吃着一片卷包,一面骄傲地在马路上走着。”

  最后,这样的争吵越来越尖锐,他们通信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最后巴尔扎克在整整三个月之内没有提笔给她写过信,直至这封报丧信的到来。他们之间的互相刺激我们可以想像得到。他们对互相的冷谈,懒怠、或诡诈是越来越纵容。大家都却把这个通信变淡的责任推给对方,这个通信就像音乐上的术语似的;是以“最强”开始,继而“最快”,而终于却失去了“热情”。

  他们之间谁也没有过错。错处在于他们开始时所有特殊的反常关系。他们当初只是希望暂时的别离会带来永远的结合,而且坚信这个时候是不会太远的。在她的丈夫还在人间时,他们用这种关系表示彼此的忠实时,德·韩斯迦夫人又强制给巴尔扎克提出一个条件,让巴尔扎克继续忠实于她。他只能到那些靠皮肉生活的女人中消遣,这是她唯一的允许。但是,德·韩斯迦先生又活了八年,德·韩斯迦夫人干犯她的情人的源泉又正是她那受伤的骄傲和她的妒忌。在长期的欺骗夫人之后,他便直接了当的给她写信说:

  “来来,一个男人并不是一个女人,对吗?您对一个男人在一八三四年到一八四三年之中是否保持其贞洁是不相信,不是吗?从医学方面说,您也得到了足够的消息,知道他已将要返化为无能的了。您提到“妓女”。那么我处的地位可能和在桂的朋友在罗马所遭遇的地位一样。对于时时工作、处处碰钉、刻刻忧愁的富于幻想的人,您应当衡量一下他所感觉到应有强力的消遣需要,您要拿来寻找我的过错的那一点理由和这来抵消,和责罚这些错过的残忍的方式──然后,对以往您就不会再谈以往了,除了去哀痛我们别离这个事实之外。”

  他的这种坦白产生的效果不大。对于他的这种纯血的男性能力虽然她能够心里确信,但是他和其他女人的胡闹她可不能容忍。虽然他不是一个职业“情郎”,他也是向全世界证明他是为伟大的文学事业而献身的,但是她却对他性格中无常和轻浮的性格大加责备。虽然她生活在丈夫身边是舒舒服服,她也不准备去牺牲一点,但是她却坚持说巴尔扎克再苦恼也要像和尚一样的贞洁,像小书记一样节俭,不允许他有任何的奢侈和一丝的懈怠,只叫他半天加一夜的写作,只是等着,等着,也许──也许只是也许──等到德·韩斯迦先生死后,她就可以对他的苦行和坚忍去酬报了。她埋怨也是有理有的,但是对脱离她的控制而生活,他也有必要的权利,应该避免她对他的行动的拘束。但是;他不这么办,而是瞒了她许多东西,把自己装成一个和实际相反的人的样子,说了许多关于他和伯爵夫人以及和其他女人的笨拙的谎言,就像一个小学生害怕挨打似的。也不知是为了何种不知道的理由,对于她对他的忠实的要求,他一直不能采取一种勇敢的态度去适应,用一个对自己有信心的风范去对付一个乌克兰的贵妇人。但是在他的一些小插曲和过失之中,在他向她保证他决不是要寻找冒险的生涯,而是希望求得一向缺乏的安定生活来摆脱他的艰苦,他倒是极为诚恳的。对于永远的挣扎,他渐渐开始倦怠,经过了不断被风波打击的二十年,他只向望能够驶入比较平静的海湾。对于太多的冒险、太多的女人他都已有了,而且这种女人他寻找时只能在写完一部书和开始写另一部书之前的空闲之时,再加上还有密约和背后有谦恭的丈夫而引起的种种不方便。还是在一八三八年九月的时候,他就给卡罗·珠儿玛写过信,他也从来不敢撒谎,他的腔调是很诚恳。

  “我对你发誓,我的一切希望,我的一切妄想,我的一切野心都已经包起了。我要过一个牧师的生活,一个简朴平和的生活。一个家有四十万法郎的三十岁的女人,只要体态柔美外表雅洁,我就可以等着她来嫁我,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为我把债务偿还,我可以在五年之内赚到钱来补偿她。”

  这正是他替德·韩斯迦夫人设想的角色,但是随着时间的流转,他觉得把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远隔万里而可能已经不是六七年前他所认识的情妇身上,已是一种不太明智的方法。他曾用秘密的梦幻相告的“无名女郎”现在已不知不觉又变成了他的“情侣”,他用忏悔的方法去实现已没有效果,因为这已经退化成为他随时可以应用的机械的习惯。一八四一年九月,收到这报丧信之前的三个月,可能是他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他对上德·韩斯迦夫人的幻想已不再有了。他那对爱情和财富的梦也已成为过去了,而且可以把他放逐到他在《幻灭》中构造的地狱中了。

  当他撕开那封带着死亡味道的信时,读到德·韩斯迦先生于一八四一年十一月十日逝世的消息,他的心脏中流出了滚滚的热血。他太激动了,以至手都有些发抖。不可思议的事情或者是他从来不敢再去想像的事情居然发生了。他的这个曾经和他海誓山盟的女人现在自由了。她成了一个寡妇,而且是他日夜幻想的拥有百万财产的寡妇,这是一个理想的妻子,贵族的、年轻的、聪明的、可爱的、能被社会所接受的巴尔扎克的妻室的女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将为他还清债务,使他得以尽力进行真正的重要工作,可以使他的天才倍增,名望日隆、满足他的性欲。以前他是如迷般地爱着这个女人,她也曾经爱过他。在知道她已经自由的一刻,他的内心为之疯狂,他的感情又从灰烬中闪出了星光。改变他的生活的将是这张令他发颤的信笺。以前他所渴望与希望过的每一个东西都令他看到了实形,结在德·韩斯迦夫人身上,他也感觉到他去做的应该只有一件事。必须要再一次征服这个曾经一度远离他的爱过他的女人,这一次是永远的最后征服。

  从他给她的回信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深情与激动。这是一封诚恳的男子汉的信,对于寡妇的损失,他并没企图用虚伪的态度去安慰。因为他了解她损失了不爱的丈夫并没有多少的悲痛。对于他的丈夫的死,他也没有用优长的语句表示悲痛和哀悼。他只限定自己对那些可能的责难至少辩解,说他是这样地渴望得到她,在他心里会不会存在在希望她变成寡妇的念头:

  “至于我,我的亲爱的,虽然我在十年来所热烈追求的东西的地方已被事情带来了,在我心里面从来就没有过别的念头,这我可以向上帝和您发誓,除了完全的服从之外,就是在最紧急的生活关头,我也从来没有脏污我那圣洁的灵魂。对于自己一些的无意的偶然的幻想任何人都不能够来阻止。我常常对自己说:‘如果和她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该是怎样的轻快活啊!’一个人不能够在没有希望之下还能够维持他的信仰,保守他的精神,或保持他内心中的纯洁。”

  他在这事变中单是一件事就使他感到快活:他现在给她写信是“打开心房”叙述,他向她保证丝毫他也没有改变。在新沙特尔会面之后,他的存在的一切一直是她,他向她请求,要她“写信来答应我,你的生活将整个儿与我溶于一体,我们现在可以变得快活了,任何云雾都不可能为此投下一丝阴影。”

  他立刻又在刚发出一封信后又写了一封信。在一夜之间多年前的婚约就变为了事实,现在阻挠他们的最后结合的还有什么呢?他面前后光彩已笼盖了一切的东西,连他自己也不例外。在十二个月之前,在他自己的描绘中他还是一个忧愁的白发老翁,肥胖得令人讨厌,不能够集中思想,高血压病又时常压迫他,而且脑充血又危胁他的灵魂。现在,他给他未来的新娘描绘他那健壮的俊美了。他的雪白的长发变成了迷人的黑发,他的忧愁也已云消雾散而变得快乐了:

  “只有在这里那里还有几根白发,因为我辛苦的生活方式,不过我还保持着康健的身体,除了久坐产生的不可避免的一点肥胖之外。我从维也纳回来后没有什么更改,这我相信,而且我的心还年轻,也就使我的身体保持年轻,虽然我过着严酷的寺院式的生活。我至少还有十五年的青春,和您一样,我亲爱的,不过在这种时候,重现我们见面的时刻我倒愿拿十年的韶华来换取。”

  他的将来生活的整个图像他用快速的幻想勾了一番。他劝告她给她女儿尽快找一个合适的“精明耐苦的丈夫”,尤其重要的是,这个丈夫应该是“相当富有,能够接受您的委托,付出一笔巨款来当嫁妆”的人。之后,她就可以从物质上的困难中在法律和道德中摆脱出来,他们也就能够生活在一起,就像以前想像得那样,而且还要比以前更加快乐地生活。任何一个日子他们也不再会浪费。他准备清理他在巴黎方面的债务,然后,他就要到德勒斯登去,在那里他和他那无比钟爱的情人就更加接近了。他已经做好准备,比任何时候准备得都好,他也比任何时候都爱她,他从来没有比等待这件事更焦急地等待过,等待她口中说一句话让他到她那边去,这在她的情书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

  她的回信到达他那里是二月二十一日,这已是在他听到这消息的六星期之后了。对这封信的具体内容我们无从了解,因为后来她把这封信同其他信一同烧了,但是对信的意思我们还是知道的,她严厉地批评了他的追求,对他要求到她身边的请求断然拒绝。他却从未考虑过她会拒绝,但对他们彼此之间所发过的盟誓她却用“冷冰的镇定”取消,而还给他所不愿要的自由。她用清楚坚定的口气说:“您是自由的,”对她的决定的理由她还有了说明。她不再相信他,因为七年的光景他都没有来探视她的愿望,虽然他对到意大利去旅行两次的时间和金钱都找得到,而且还不是一个人去的。因此,在这件事中他定有别的理由,使他们彼此之间有盟约,这一切都已过去了。她要贡献给她的女儿,在余生中永远不离开她的女儿。”“假如我的可怜的孩子被人带走,我不可能活下去。”从巴尔扎克绝望的回信看来,她的信一定是和刀剑一样锋利,把他的希望一下子破倒在地上,切断了他一切的希望之根。

  德·韩斯迦夫人的“不”的回答,是一个经过细密考虑的最后回答,还是带有一种虚荣心和骄傲感诱使巴尔扎克更加热烈地追逐她的一种装腔作势呢?这是一个非常难于回答的复杂问题,需要精细的心理的分析。问题不在于对两个简明的判断之中的一个进行选择,是她爱他呢?还是人他爱她呢?这只是避开要点的了解问题,而不能够正确的说明这种内外都受抑制和矛盾所统御的结合。一个女人的痴心恋情,它的特征应是无条件的顺从。从这一个观点来讲,德·韩斯迦夫人对巴尔扎克就缺乏必须的热情。她带有俄罗斯贵族的骄傲感,以及富裕的优越感,是一个自信强烈、任性固执的女人,她对他的爱情的要求好像一种贡品,可以慷慨接受又可侮谩拒绝的。这从她的情书中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她也不断抑制、约束她那顺从的准备。她一开始就把他看作是一个比她社会地位低的人,她只有降低资格才能现出顺从。在巴尔扎克方面,她给他规定的下等的社会地位他一开始就接受了。他的被虐待感早在他自称她的农奴或奴才时就已意识到。他和女人们的关系,一般讲来,都没有男子汉的尊严,他把他自己横置于德·韩斯迦夫人下面。我们常常感觉到他信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屈膝的姿态,这是否定他个人的尊严。我们也沉悲地看到七年来他垂着这千古之来最伟大的头颅在亲吻她的鞋,五体投地的拜倒在一个俄罗斯外省的贵妇人脚下,对于德·韩斯迦夫人的性格和她的辩护人的称赞,我们如果没有什么怀疑的话,这一定是不只她鼓励纵容巴尔扎克这样屈从,而是她可能还要求过这个。如果一个真正伟大的正视巴尔扎克的女人如果见到巴尔扎克采取了这样不合时宜的举动那一定会羞惭的,会扶起巴尔扎克,让他直眼面对她。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也应该把她的意志从属于他的意志。德·韩斯迦夫人无疑是够不上这个条件的。她变为他的崇拜对象,这满足了她的骄傲感,她对他的情感也包含相当多的爱恋成分,但是──这个“但是”是决定因素──这就带有屈从的色彩。她的恩宠是她从她的座子上下凡用慷慨的神气颁发的。“善良的巴尔扎克”或是“可怜的巴尔扎克”──这是她给她女儿信中经常用的一种腔调──我们所要知道的事情便可以从此了解到了。她是够聪明的,她对自己的价值认识得很清楚,她也是够女性、够重感情的,对他那像暴风一样的精力她也懂得去享受。虽然对于他的缺点,他的不可靠她也了解,她对此深表同情,但是,说来说去,她爱的还是自己。她只对冒险成为女主角而兴奋。这是给她的平庸投下光辉的赤热浪漫的崇拜,然而对他的疯狂的追逐她还没有失去冷静而进行急切的回报。作为一个带有阶级偏见的女人,她不能够软弱得把她的禁命投向东风而毫无限制的贡献自己。她对她的女儿的呵护是她所施展的唯一的真爱情。就是巴尔扎克和她过着夫妻生活的时候,几个月里他们也没有成为知己。她只相信她的愚蠢的女儿,而把巴尔扎克看作为平民的外界人,她最后的心灵堡垒拒绝向巴尔扎克敞开。

  但是在丈夫在活着的时候,她却接受她的情人巴尔扎克,而为此深深堕入情网,也没有危及到她的婚姻和社会上的名声。但是现在到了检验她的爱情的时候了,由于德·韩斯迦先生的过世,使她面临着两种方式的尊贵选择,要么地位和财富,要么天才和名声。对于做下这一决的时刻,她时常感到害怕,虽然不能都认真可靠的她给她兄弟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得出她那时的心情:

  “当我被迫去决定要不要和你只怕当了你的姊夫好男人结婚时,我是很痛苦的。因为我知道我爱他,比你想像的许还要爱他。我孤单生活中一件重要事情便是他的书信。对他的信我经常不耐烦地等着,我希望在这些信中读到他的一切赞美之词,他在我看来是那么顺服,我在他眼里也比任何女人都重要。因为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法兰西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天才。只要我考虑到这个想法,其他的不会再烦恼我了,那个因为赢得他的爱情而来的骄傲便弥漫了我整个的灵魂,虽然我是那样地配不上他。但是,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些不合适,而苦痛的想到别人也会看到这些情形的痛苦,我却不会太去注意。在这种时刻,我痛哭是因为我的爱情和骄傲,我责骂那些人们竟看不到我看来是这样明白清楚的地方。对于德·韩斯迦先生的死我一点也不愿去想,不管我处在什么地位。我一向所努力的去尽我的责任。这是我希望清楚地知道的,就像我们的父亲所教导的那样,但是这也会在我心灵的深处倒觉得有点快活。因为别人没有叫我去打定主意,而人世的任何东西我也能够在某一时刻里忘记,除了这个伟大的天才准备为我这样一个不可能给他什么回报的人而牺牲之外。”

  对于他们的盟誓,这是巴尔扎克的一切希望之源,也是使她不断焦急的源泉。

  因此,延期去决定,这是她的第一个动作。她拒绝情人急躁的赶到她身边来,因为巴尔扎克的游说魔力是巨大的,这也是很合乎自然的事情。同样,也决非巴尔扎克所幻想的那样,她的行动是不完全自由的还要受到许多限制。因为家庭中的人因丈夫的死对她已开始注意。在附近地产里居住的舅父们和舅母们,叔伯们和婶婶们,住在她家里的两位外甥女和圣彼得堡和巴黎亲戚们,对于她和德·巴尔扎克先生的风流韵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都极为害怕一个冒险家,一个用爱情的甜蜜字句来迷惑这位寡妇的法国作家把她所承继的维埃曹尼亚的巨大产业和几百万家财吞掉。对德·韩斯迦先生的遗嘱,一个亲属已提出起诉,对此进行争辩。因为依据这个遗嘱,财产是德·韩斯迦先生和妻子共有的。这案件被转到基辅去了,但判决的结果是对德·韩斯迦夫人极为不利,她只好到圣彼得堡提出最高法院的诉讼,还向沙皇上呈。

  同时,其他的亲族男女又从四面包围了德·韩斯迦夫人,他们都尽力地捏造一些恶意的谣言和谤语来使她和巴尔扎克的关系更为僵破,那位人所共知的姨母罗沙利是其中最起劲的一个,这是有足够的理由使巴尔扎克和一切其他的法兰西人对她怀恨的。在法兰西革命的时候,她的母亲因间谍罪而被判为死刑,送上了断头台;她在孩提时代,对于那个恐怖时代囚禁处死罪人的公西耶惹利监狱就有深刻的了解;她一想到她的外甥女有可能和一个公社份子的儿子结婚,她就有一种仇恨感从而不断恶言劝告企图去影响德·韩斯迦夫人。就算德·韩斯迦夫人真的同意巴尔扎克到乌克兰来,她的愿望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中得到满足。这样她在法院的官司可能会败诉,而且她的境遇也会变得更为恶劣,再说如果圣彼得堡的贵族社会突然出现这位举止粗鲁的肥胖绅士,她还不得不把他介绍给令她头痛的她的家族的话,社会上一定会窃笑。因此,对于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也许她这样严词拒绝他是她试探他的诚意的一种严厉的方法,但她只能拒绝他的要求。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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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巴尔扎克传8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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