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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传5

 

  假如我们阅读处于悲惨境地中的巴尔扎克所写的信件,我们可以看到:当一个艺术家遭遇到精神上的忧虑和激动时,他就再也生产不出有价值的作品了。但把这个理论加到巴尔扎克身上,逻辑推理结果只会是零,不可能的事常常可通过期待来得到。他所住的两个世界,一个幻想的世界和一个真实的世界,是两相断绝的。一个如此有效地把自己抑禁在精神世界中的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任凭外面世界的风雨再大也打不到他身上。借着小桌子上灼闪的烛光去发掘很多人物命运的幻想家,他和被执法官没收家俱,被人追索债务的那个巴尔扎克丝毫没有相同之处。他一丝一毫没有受到那个生活于现实世界中的奥瑙利的欲望的情绪所干扰。

  当境况穷困时,他却成了一个最为优秀卓越的艺术家。忧虑和忧愁都在某种神秘方式中变为高度的内心的集中;但他自己的解释也是最为真切的:“我所有的最优秀的灵感都来自最为悲惨,最为忧愁的时候。”

  只有当陷入绝境寻不到出路时,他才会奋不顾身地像被人追捕的麋鹿投水似地投身于他的工作,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继绝了生路,他才真正地寻到他的“真我”,这个情形比这个频繁风暴的夏季更加清楚地显现出来。一方面他写他的《蓝柏尔·路易》,这部他的著作中最有深思的作品,这部富有雄壮心志的小说中,他希望证明他比他同时代的作家高明,并希望胜过他所有已写的一切作品。另一方面,他给毫无回信的德·葛丝特丽写情书,每星期三去打探他那富裕的寡妇到来没有,计算着逐日减少的钱,对付预先购买他版权的出版商的追索,施展各种方法去延迟无可挽回的破产,并设法赎回期票。一切都在表明他将放弃往日的作风,跟那个被女性读者所喜爱的流行的浪漫派小说家告别,同时也证实他从事创作时的正直之处,这种作品在读者们正寻求刺激性的社会小说和言情小言时是不会太有销路的,所以也不会带给他像后者一样给他带来的物质上的成功机会。正当书商和出版商等待他又造出一部古柏尔式或司各脱式的小说时,他却从事另一种带有纯粹理性兴趣的悲剧故事的写作,他对一个理性英雄的想法应当和歌德的浮士德和拜伦的孟福勒特相提并论的。

  他的最高意义没有被他尽情地发挥过,很少有人可以领会如此一部富有雄心的作品的真正价值。他借蓝柏尔·路易的形像来反映他的少年生活,试图去解决一个重要的问题。他要指明因为一只过分热烈负担过于沉重的脑袋不能继续支持,一个深切集中力量在绝对的遁世生活的天才肯定适应不了世俗而存生。这个由于围攻而产生的悲剧故事,巴尔扎克在他的小说中曾经不止一次地反复奏鸣这个主题思想。这里,他把悲剧带入理性的范围,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接近病理学的问题了。巴尔扎克远比他的时代早地注意疯狂和天才之间的神秘关联问题了。

  在最初几章中,他借用蓝柏尔·路易的肖像描写他自己天才的萌芽,他把自己主要的思想《意志论》说成是蓝柏尔·路易的著作,成功地描写了一个可以叫人相信的人物。这部书重在说明人性在生理方面和心理方面的关系。蓝柏尔·路易因为恳切的求知却毁坏了身体,在“追求不可能”。拿巴尔扎克在《蓝柏尔·路易》中所有的思想的地位来和歌德在《浮士德》中所有观念的地位相比,这并非夸大其辞。但是,他们之间主要的不同是巴尔扎克必须在六星期之内向出版商高士林交出他的定稿,而歌德费了六十年的工夫来写他的《浮士德》。为了使这部书的某种结局可以给他推导出某个结论,他在他的主角的云母石身躯像四周穿绕了一篇无聊的爱情故事。用“急就”的方式完成哲学理论,使得读者在钦佩之余带上些遗憾的色彩,因为这样一部书比任何别的更能显示巴尔扎克才能的书的缺点都多。虽然后来他曾加以修改,但从艺术的观点来看,这部书依旧是不完美的。但从理性的观点来看,这部书却显现了他要解决重大问题的雄心壮志上的最高峰。

  他在七月下旬把书稿交给巴黎出版商。他已在六个月的沙妻居留生活中完成了他的著书目的,但他的经济状况却毫无起色。男爵夫人也没有到来,假如他仍住在沙妻的话,结果只会是麻烦朋友对他的款待了。他显然不好意思因向客气的人们借钱而暴露他的困境。幸好他还有别的可以躲债的地方。他知道卡罗一家肯定会乐意接待他,因为他们也和教堂里的老鼠一样贫穷,他没有必要隐瞒他的穷困,可以坦白地告诉他们他连补鞋的钱都没有。他曾经一次备过一辆马车,养过两头肥马,现在甚至连坐邮车从沙妻到安古莲去,只好在烈日下步行去杜尔。到那儿之后,他才坐了邮车到目的地去,然后他便身无分文了,接着立刻向朱尔玛的丈夫借了三十法郎。

  曾经亲身经历过数次无常的浮沉生的卡罗夫妇,当听了巴尔扎克告诉他们他的进退两难的境况时,他们不由得万分同情地笑了。他们都竭其所能拿出了所有的东西来帮助巴尔扎克。他找到了一间清静的房子工作,找到了愉快的空气,在晚上和他们一块儿聊天时寻到了友谊的深情。和以前的情形一样,跟这些坦白的朋友一块谈了两个钟头比他所认识的所有的贵族社会都更加能使他快乐。他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除了修改《蓝柏尔·路易》的校稿之外,短时间内他写成了《笑林》和《弃妇》等好几篇故事。除了他每天早晨没有因为收到他的老母亲从巴黎寄来的向他要钱还付不能再沉默的债权人的信件外,一切都很美满。即使他只向人家借了三十法郎的小小债务都必须和他的傲心作一次斗争,而弄到几千几万的法郎似乎不可能了。

  他的黑暗时期到来了。在成功的两三年中他曾吹嘘说能够付清他母亲借给他所有的钱。他相信自己的才能,陶醉在成功中,所以他生活在一种毫不在意金钱的生活方式中。他相信可以跟一个富裕的女人结婚来寻出最后的安全保障,依靠他那可怜的社会关系。现在的他却又跟败家子一样地被迫爬回家中,卑贱地要求家庭来帮助他。他,如此一个著名的作家,圣日耳曼镇的情人,高级贵妇的“侍从骑士”,却得像一个无人救助的孩子一样向母亲飞扑过去,请求她担保去借一万法郎来解救他的破产。他的光荣和他的工作都危如累卵。

  奇迹出现了。他的母亲居然能说服老朋友德兰诺瓦夫人借给这个知道悔改的败家子一万法郎。我们必须知道,这块美味的小面包是在播散许多胡椒和食盐之后放在这个饥饿的人的面前。他必须在肩轭之下低头。被赦免的罪人答应放弃他的挥霍的生活,改变他的奢侈的生活方式,用复利的方式去偿清他的债务,培养节俭谦逊的中产阶级品德。

  一个奇迹救活了巴尔扎克,可是当他有希望去在正常的基础上去安排他的生活,他心里所有的一种需要外在环境的压迫和混乱的天性又用新的失衡来刺激他。他只能在带有火药味的空气中生存。他的热情的天性常常使他忘记他的磨难,但没有要求马上偿还的债务在他一方面就等于并不存在。假如他冷静地考楼,他肯定会看到他的经济状况的改善,唯一的不同点只是把他所有的二三十笔小小的急债总结为一大笔的欠款而已。但是,对巴尔扎克来说,套上他脖子的绳子已经稍为松弛了。只有他可以再一次地呼吸,他将会鼓起他的肺腑。

  当他与经济困难作殊死搏斗和忙于写作《蓝柏尔·路易》时,他就不去想念德·葛丝特丽夫人,他知道这场赌博肯定地输定了。当债务的压迫暂时地离开了他的双肩,他又想去最后一次冒险。夏季,德·葛丝特丽好几次请他到沙无瓦的爱克斯去看她,去和她及她舅父德·弗兹──詹姆士公爵一起在秋季时去意大利旅行。身无分文一直妨碍他去考虑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期望,但现在他的钱包中又有几个钱在作怪,她的诱惑攻破了他的防线。他觉得她如此的邀请他到卢梭风景区和安西湖旁岸去并不一定只是应酬,他不该忽略其中带有的一个巧妙的暗示。可能“和一千只一样动情”的闭口不管的侯爵夫人之所以在巴黎拒绝了他只是因为她怕人说闲话。圣日耳曼镇的贵妇人不是要拿自然的方式在天然美景中去满足她的欲情吗?假如《孟福勒特》的作者拜纶可以在瑞士的湖岸上去寻找他的欢乐的话,为什么《蓝柏尔·路易》的作者在同样的环境中却办不到呢?

  艺术家在他的幻梦中往往有一种本能在提防着。巴尔扎克的灵魂中有三种虚荣的方式在斗争──去征服一个随时引诱他却不让他擒获的女人的雄心,飞黄腾达的念头,和鄙弃一个拿他这样有价值的一个男子来寻开心的放荡的交际花的欲望。由于朱玛是一个可以跟他坦白地交谈的女人,他天天坐着和朱玛讨论他是否该去爱古斯。毫无疑问,朱尔玛憎恨他所钟意的女人,一切女人的天性都督促她劝他不要去访问她的贵族情敌。虽然她崇拜他的文学天才,却从未相信过德·葛丝特的夫人会让一个和一个平民讲恋爱的故事来连累她。但是,等到她看到他是如何地急躁地等待她去加强他应当去的信念时,她心里便使她能够给他足够的担保。她不愿被他怀疑,认为她只是出于她的护忌心才劝阻他去的。还是让他从实际经验中去获取他的教训吧!最终,她就说了他所希望的话,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在八月二十二日动身去爱克斯。

  巴尔扎克一生中都和迷信纠缠不清。在做任何决定之前,他总要像巴黎女裁缝似地爬上六楼去请教一个算命先生,他相信咒符,他总戴着一只带有东方神秘符号的招福戒指。他相信秘密的启示,灵感,本能的警告力量。假如他在这件事中听从了内心的劝谏,他一定开始就取消他的主张。因为刚开始便有一件不愉快的事发生。邮车换马下车时,马牵动了车杠,他那不算不肥胖的身躯便跌在铁镫上,腿骨折了。别人一定要取消旅行计划,让医生去治疗,因为伤势相当的严重,但意外只有增强他的决心。匆忙地扎上绷带以后,他就展卧在车板上,一直旅游到里昂去。然后继续出发,到达爱克斯之前,他只能拄拐行走,用他那最丑隔的形体去重弹爱情的旧调。

  万分不安的德·葛丝特丽夫人替他找到一间背山面湖的美丽的小房间。这个房间有一个好处,就是房钱便宜。每天只要两法郎。他从未这样清静,这样舒适地工作,但德·葛丝特丽公爵夫人的考虑也出于谨慎。巴尔扎克住的房子并不和她的房子属于同一个旅馆,他们隔着几条街。如此一来,他每晚的拜访就仅限于社交的性质,却不允许他有更亲密的接触行为发生。

  他只能够在晚上看到她。这正是他的愚蠢之处,因为白天时间他都在工作,他答应了他的要求,更换平常从午夜开始工作的习惯为早晨六点起工作十二小时。黎明之后他便坐下来写作,直到晚上六点,从不离开书桌。牛奶和鸡蛋是他的唯一食物,每天他花十五苏,由人家给他端到房中去。他的十二小时的工作结束之后的时间是属于公爵夫人的了,但不幸的是,她仍拒绝接受他甜言密语的征服。她对他是十二分地体贴的。当他腿伤未痊愈时让他坐她的车,带他到查尔特勒斯和布尔志湖游玩,幽默地纵容他,当他变得浪漫狂热时;晚上在谈天时按他的方法调制咖啡,在娱乐场中给他介绍她漂亮的朋友,甚至于不让他拿亨利爱特而是拿玛利来呼唤他,这是她反赐予知心朋友的特权。他从巴黎买到一罐香油,一瓶葡萄牙香水和半打黄手套,却仍无济于事。有时,从她容忍接受或挑逗某些暧昧行为时依旧带有一点屈服的迹象:

  “所有爱情的欢乐都从她的勇敢表情的目光,华丽的词藻,清润的嗓音中显露出来。并且她让他在她身上得知有些高级妓女的成分似的……”

  在湖畔闲游时,她让他得到一个偷窃的或是情愿的接吻,但等到他要求爱情的最后保证时,等到三十岁的女人或弃妇的保护者希望她拿《笑林》的方式来报答他的时候,她就又变成一个疏远的贵妇人了。夏季快要过去了,安西湖畔的树叶渐渐地枯黄坠落,而新的圣──布勒也并未比六个月之前比他在黑罗伊斯有更进步的关系。

  湖边的游客渐渐地减少,美丽的游人准备回家了。公爵夫人开始整理行装,虽然她并不是要回到巴黎去。她打算邀请巴尔扎克陪着他们一起去意大利旅行。但是他却犹豫了起来。他隐瞒不了他长期没有结果却仍在追逐的他那付丑陋的模样。我们可以他给卡罗·朱尔玛写信时的悲哀情绪中看出:“你为什么让我到爱克斯来?”并且,去意大利旅行会花费很多的金钱,特别是路途上耗费的时光等于他工作上的损失。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是对艺术家的一个极大诱惑。因为正如他以前说过的话一样,旅行可以丰富艺术家的思想。他要观光拿波尔和罗马:他要坐在一个公爵的车子里,和一人他所钟爱的漂亮聪明的女人一起旅行。又一次巴尔扎克抵抗内心的预兆,屈服于她的诱惑。他们三个人在十月初旬时动身去意大利。

  南下旅行的第一个停留站是日内瓦,但这已是巴尔扎克的最后一站了。到达这个城市时,公爵夫人和巴尔扎克之间发生了一幕具体情形不得而知的戏剧。他似乎给她发去一个最后通牒,她似乎用一种更加侮谩的方式来拒绝他。她肯定残酷地伤害了他最有感觉的地方,或是他人性的骄傲,或是他男子汉的全概。因为他马上冲奔而出,炽烈的羞愧,满面怒容,决定报复这个把他留在错误的乐土中好几个月的女人。他脑中可能已想到在他的一部小说中给她描绘一幅无情的模样来令她偿还对他的侮辱,并且在后来的《兰齐公爵夫人》(原名《别触动斧子》)中让全巴黎的人都知道此事。为了顾全颜面,他们保持着表面上的友谊,巴尔扎克甚至在这小说出版前当面拿骑士的态度念给她听,虽然他在小说用缺乏善意的口吻向世人描绘她的模样。她后来从圣提──柏夫身上找到另一个文学上的忏悔牧师,但巴尔扎克决然地声称:

  “我对自己说像我如此的生活不可以依靠于一个女人;我必须勇敢地追随我的命运,放眼去看比一个女人的爱情爱要崇高的地方。”

  巴尔扎克就像一个不顾一切到处狂奔的孩子终于碰壁,然后迅速地回到母亲的怀抱接受抚摸,给他照顾伤势似的,立刻从日内瓦回到穆尔的德·柏尔雷夫人那儿。他之所以回到她的身边,一面为的是算清他最近的生活,一面为的是忏悔。他从一个他仅为了虚荣而去求爱,由于冷静计算损失或漠不关心而拒绝献身给他的女人身边回到逃回为他牺一切,给他一切东西的女人身边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受到她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由于现在她是等一个向他伸出救援之手的母爱的唯一的朋友,他也比别的任何时候知道他该如何地感激她,于是他拿《蓝柏尔·路易》,他一生中最喜爱的书,送给她,以表达他最深切的感恩戴德。他在书的扉页上这样写道:

  “献给我永远所选择的女人。”
第四节 巴尔扎克的秘密贡品   假如我们相信巴尔扎克所写的话,我们不得不说他和德·葛丝特丽夫人的爱情是一个悲剧,给他留下许多磨灭不了的痕迹。他用高热的感情写道:“我讨厌德·葛丝特丽夫人!她打破了我的生命,却没有给我补上一个新的。”他甚至于在另外一封给一个无名的通信人的书信中声称:“我们的关系由于德·葛丝特丽夫人的意愿却完全停留在无可诟病的范围中,这种关系最严厉地打击了我。”

  我们应习惯于他在书信中的这种过分戏剧化的叙说。他的虚荣心和骄傲肯定深深地被这次挫折刺伤,但他是一个过分自我集中,过分坚毅的人,任何女人的“否”和“可”都不能“打碎”他的生命。他和公爵夫人的爱情不是一场悲剧,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因为巴尔扎克并不会像他在给天名的戈通信人的那封浪漫的信中所描绘的那样悲痛。他从来没有过像他在《兰齐公爵夫人》中所描写的孟特利物将军一样地抱着一个火热的铁块去跟那情妇头上加个烙印的念头。他并不在事后满怀复仇的怒火,而是继续和她通信,并去看过她几次。书中把一个多风波的悲剧似的事在实际生活中显得渐渐地在一个礼尚往来的表面关系中放着光。巴尔扎克在描绘自己模样时从未讲过真话。他小说的特点就是他的多产。他妄图从每一个经验中汲取更多的小说成分,我们也不应该希望他的创造的幻想忽视自己的经验却不让他添油加醋。

  替巴尔扎克写传记的人必须和巴尔扎克自己提供的会产生误导作用的证据去作斗争。他不该受巴尔扎克的热情爆发的眩惑,认为一个高级贵妇拒绝给他法兰西人所谓的小玩艺儿就是导致他后来死于心脏病的真正原因。这并没有打碎他的生命,因为他没有比这接下来的几年更有力气,更加健康,更加勤紧的了。他的书比他的信更真实可信。仅仅在随之而来的三年中他的文学作品都要耗费别人毕生精力,足以使他成为当时最伟大的作家了。但就是这个他只看作一个开端,也只是他将成为的“描写十九世纪风俗的历史学家”的真正事业的起头而已。

  他的初期成功令他感觉到他操纵着他的力量。他了解自己的力量,觉得甚至可用他的笔去征服整个世界,就像拿破仑拿着刀剑一样。但是,假如他仅注意到物质上的成功(别人可能由阅读他的书信而这样设想),假如他仅想大规模赚钱的话,他所做的也仅只是满足他的读者而已。特别是女人将继续忠实于他。他可以变成所有失望的巴黎女人的偶像,各个沙龙受人祝贺的英雄,孤单女性的情人,和没有他那样富有雄心的同事小仲马和苏埃·欧贞的胜利的敌人。但当他意识到他的伟大力量,他的灵魂便燃烧了一个更高目标的火焰,他就冒着失去读者的危险勇敢地渐渐远离了他们的趣味。他要找出他的界限所在,他的才能范围从未停止在疾驰的笔杆上时令他惊愕。

  一八三三年到一八三六年间的写作特别显得色彩纷呈。第一次接触这些作品的人一定难以相信《蓝柏尔·路易》和《西拉飞达》的作者也能写《笑林》,他且是在同时写下如此的不同的作品,并在校对他的哲学小说稿件同时写下一篇“滑稽的故事”的。这种现象只能拿试验自己的天才,看看自己能够达到多高和多低的欲望来解释了。就像一个建筑师在完成一个将来的建筑物以前要计算校正建筑物的压力和大小似的,巴尔扎克也估计自己的力量,并奠下了他的神圣的《人间喜剧》的未来的基础。

  他的《笑林》是用他创造的古典法文和拉伯莱式文风写成的。那是纯粹故事的叙述,能够放纵的崇高的精神。《笑林》并未表现任何费力的迹象,这里不需什么深刻的观察和思想,这很显然。他那人世的气度和高尔民族的精神整个地表现在情欲的自然流露中。他拿葛隆底夫人来寻开心,在他一切作品中,这些故事最能适于描绘一个两颊发红厚嘴唇的胖子的外表。沙龙中爆发的粗野的狂笑都变化成快乐的气泡。我们看巴尔扎克闲散地写作,假如他能够呼吸更多自由空气,假如他没有受到生活的压迫,我们就不会只有三十篇的滑稽故事,很有可能他给读者仍宣布计划书中的一百篇《笑林》。

  这是他的天才的最低界限,他给他的气质的贡品。但是,他同时仍在寻求他的最高界限、雄心驱使他去证明“手帕的成功”,即使读者妒旧的才能也满足不了他。现在,由于他了解自己,他就不愿让别人对他产生误解。因为他达到了成熟的阶段,完全了解自己的力量,他就希望像他这样一个小说家有责任去解决一个有关人类的重要问题,用一种崇高的艺术形式去提高艺术的水平,不管这些问题是哲学的,社会的,或宗教的。他要用服从社会规律,适合社会规律的人来和超出常人界线的人相比。他的目的是描写真正的领袖和自禁在自行创造的世界中的或超过常人敢于孤居的人们的悲剧。他个人失败的这一段生活史是他表现出最大勇气的时期。

  巴尔扎克在那些小说中尝试描写那些百加重任的人物,这些重大的问题在实际生活中是无法解决的。他尽最大的努力去描写那些因过分努力却得到悲哀的人,那些终于失去接触现实世界的机会的天才。蓝柏尔·路易是他在此方面的第一个企图,一个论于疯狂去解决人生最后问题的哲学家的肖像,而且他要在上面布置安排一切想得到的不同形式的观点。《无名杰作》中,他指明了一个幻想追求过分完美的家如何地越出了完美的命运。他过分的努力损坏了他的工作的材料,就像蓝柏尔·路易的思想最终变成了不可理解的音乐一样。音乐家冈巴拉跨山了他的艺术界限,一直走到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懂自己所创的和声的地步,就像只有蓝柏尔·路易懂得他自己的思想,只有弗兰荷甫懂得他的天启一样。《追求绝对》中的化学家克拉埃斯在寻找基本元素中毁灭了自己。他们都是追求“绝对”的人。他们都是心灵活动的伊步路斯。

  除这些天才科学家和艺术家以外,他又在《西拉飞达》和《乡下医生》中描写宗教上和道德上的天才。后一篇小说的材料是在他去探望公爵夫人的旅行给他间接感应的。他们出外闲游时,一次一起去拜访德·阿古尔伯爵夫人,他听到别人谈论附近的一个医生,某位罗梅尔大夫,据说这位医生以慈善的活动开垦了一块淤泥地,养多了很多几乎破产的农民。这样一篇故事和美丽的风景,给了他一个深刻的印象,和卢梭同名的这块风景区也感应了他,气他想到了卢梭在社会改革方面的努力。他在别的作品中是一个社会批评家,但在这作品中却要表现一种积极的作用,提出了可以解决社会问题的纲领。他要指出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天才不仅可以用颜色,声音,思想来形成一篇不朽的作品,也可以用来作为更加脆弱的人类社会的材料。

  可能有企图把西拉飞杜斯──西拉飞达的性格加以典型化之中,他更加大胆了。接着,柏拿西斯大夫便退出了这个社会。为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巴尔扎克将在一个人物中描写一个如何成功地放弃了所有人间的罗网,并完全把他的爱情升华到毫无欲情的“理性的爱情”上去。这个实践的思想家最初用广阔的思想去解决实际问题,此处却转入瑞登堡式的神秘思想。用最高标准来说,《西拉飞达》和《乡下医生》都不能说是成功的作品,但是,巴尔扎克虽感到两部书的失败和耻辱,并非没有理由。这两部书都用轻描淡写的笔调来写作的,用一个对现实世界有强烈兴趣的人去代表反宗教的思想越出了描写性格的常轨。反正,一部要最后解决永恒问题的作品,绝不可以忽断忽续地写,也不能连载在新闻报刊上。他的哲学小说只是他最高喘息的结果,并未达到艺术作品的最高水平。他只尽了一个天才所能去了解,去描写一个天才的性格,但他的成功的作品只是把艺术家写成艺术家。《无名的杰作》是一篇不朽的优美的杰作,但我们不能因此急躁地构成宗教的感觉或哲学的思想。他的哲学小说只能显示他的知识难于致信的广阔,惊人的发达,他的头脑的范围和灵活,在同样的问题上,他都是同样的心灵手巧,除了最后的宗教问题之外。

  在思想家和故事叙述家之间站立着生活景象的观察家。写实主义的生活描绘是他的真正事业,他在他所写的那些别人看是那个时代的历史家的小说中找到平衡。他的第一个成功是《查伯尔上校》,第二个成功是《葛兰德·欧琴妮》。他发现了工作定律──用一种更有力的作风描写现实,因为他仅限定去铸造几个典型人物。以前,他曾试着到浪漫主义中探求小说的基本性质,一方面采取神秘玄幻的结构,一方面写作属于时代的故事。但现在他发现了如果从正当的角度去观察同时代的景象,也同样会产生丰富、新鲜的生活,重要的不是布局或题材,而是内在动力。假如作者充分紧凑地描写他的人物,使他们的适当的行为,就可以用更自然更真切的方式去获得同样效果。动力存在于人物描写本身,而非结构或文气中。因为一切东西都是材料,所以天地间并没有特殊的材料。《三十岁的女人》的贼船的舱中的空气也可以和在葡萄种植人葛兰德的陋室中的空气同样高度表现。头脑简单的平民少女葛兰德·欧琴妮在吝啬的父亲的吓人眼色下给她爱的堂弟查理的咖啡中多放一块糖时的勇气并不比拿破仑奋勇渡时的勇气低。老吝啬鬼挣扎着去战胜他的兄弟的债权人表现了他和达利兰在维也纳会议中的活动有同样的机智,狡猾,坚毅和天才。地位和环境并非最重要的问题。《高里奥老伯》中描写的十二个年轻学生所居住的芜桂学舍也包含有和拉瓦西埃的实验室或居维埃的研究室同样多的可能的戏剧。因此,创造需要正当的观察,紧凑,集中,汲取最大的成分,暴露最强人的弱点,揭发感情,发掘潜有力量。《葛兰德·欧琴妮》是他走上这条路迈出的第一步。敬虔素朴的女人的忠诚提高到这样地步,甚至于带上了宗教性,另一方面,老葛兰德的贪婪和丑陋以及老女仆的忠实却带有魔鬼一样的狂烈的性质。爱好儿童变成了高里奥老伯的一种包袱,逼着他去行动。巴尔扎克正当地观察每一个人物,他或她的秘密作者知道得一清二楚,巴尔扎克只须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揭示出来,混杂不同的世界,任意取其恶者或善者,打聪明,懦怯,和卑鄙看作自然的力量,没有故意加重某种道德观念。

  任何东西都是材料,巴尔扎克发现了这样一个大秘密。现实世界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矿山。作者用恰当的角度去观察分析,每一个人就都变成了人间喜剧的一个角色,不分高低。他像作者一样选择任何东西。这是巴尔扎克胜利的原因。一个想要描写世界的作家不能忽视世界的任何一个方面。必须表现社会中的每一个阶层,无论律师也好,是艺术家也好,是葡萄种植人也好,是背叛丈夫的妻子也好,是士兵也好,是将军也好,是街头女郎也好,是公爵夫人也好,是银行家也好,是水手也好。所有的范围都交织着。他们肯定有相交的地方。同样地,无论一个野心家或吝啬鬼也好,是阴谋家或廉洁的人也好,是节俭的人或败家子也好──任何的一种“人”和任何一种行为,任何一种典型的人物都得登上舞台。他不必继续发明新的人物,因为用一种适当的安排,可以使同一人物重复地出现,一两个医生便可代表一切医生,一个银行家即是一切银行家的标本,如此一来,就可以在小说中紧凑地装入很多材料。巴尔扎克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假如控制这种丰富的材料,他必须定下一个他下半生忙不完的工作计划。他不应把小说单独地写出,而应将它们联系起来,使他成为一个“司各脱兼工程师”。只写出一些个人生活图景是不足够的,因为相互之间的衔接才是最重要的。

  巴尔扎克还没有拟定他的《人间喜剧》计划,还得花费十年时间才可让他明白地制定出这个计划。不过,他总是确信一点。他的全集不能是很多单独作品的杂陈,他必须一步步地筑起他的文学大厦。一八三四年十月二十六日,当他还没有知道他的工作范围十分清楚时,他就给他的希望描了一个轮廓:

  “一八三八年把这巨大工作中的三个部分完成到相当的程度,至少可以使人们看到这个计划的结构,并用全面的观点去批判它……《风俗研究》要反映一切社会现实状况。我要描写每一种姿仪,每一种生活情景,每一种男性或女性的性格,每一种职业,每一种生活的方式,每一种社会地位,每一个法兰西的省分,童年,青年和老年,法律,政治和战争──没有漏掉任何一项。这部分写完之后,揭破了一点一点的心灵故事以后,展开一叶叶的社会历史后,算是奠定了我的基础。我不希望只描写幻想的插曲。我身边到处的事实便是我写作的素材。

  “接着,我的第二步,《哲学研究》。写了原因之后必然得写结果了。我在《风俗研究》中指明生活,感情和生活的结果怎样互相利用。《哲学研究》中,我则要讲到生活的动机和感情的动机。我提出问题──个人或社会的生命所必要的推动力量和条件是什么东西呢?在用如此的方式谈论了社会以后,我便用批判的眼光去研究他。在《风俗研究》中,我把个人写成典型;但在《哲学研究》中,我把典型写成个人。但是,我所要描写的仍然是生活……

  “最终,描写了因果关系以后,进行我的《分析和研究》了,因为说明了因果,我们便得遵守原则,把《婚姻生理学》归入这一项中。风俗提供给我们戏剧,原因是化妆室和舞台。最后,戏剧的作者便是原则了。但在比例方面,因整个工程是螺旋上升的,顶上变窄了,变成集中的了。假如我用二十四册写《风俗研究》,则需用十五册写《哲学研究》,但《分析和研究仅九册就足够了。如此,我便可以描写,分析,批判人的本身,人类和社会,却不必在这种西方的《一千零一夜》中重复地讲述了。所有的工程完成之后……我写下最后一个字以后──然后,别人才可以批评我是对或是错。但写完整个系统,完成了文学的工作之后,我将转向科学的工作,写一册《人的动力》。而且在这个大厦的基础之上,我要用《笑林百篇》的巨大的花图案来可笑地,幼稚地装饰它。”

  他如此热情惊人地投入这事业并喊道:“这是我的工作,我的深渊,在我面前展开的火山口。这就是我要改造的材料。”

  一个毕生的工作摆在了他的面前,这决定了他将来的行为。一八三三年九月,他十分自信地写道:“我要不受挫折地在欧罗巴的文化生活中取得统治权!再有两年的忍耐和工作──然后我将跨过那些阻止我前进,捆绑我双手的人的头顶!我的勇敢己在不义的欺压和迫害之下培养成钢一样地坚强。”

  前有写作,后有读者,这种感觉令他下定决心不和任何一个人谈判。他不再去讨好新闻编辑和出版家的欲望。细琐的干扰已对他没有作用了。他当面向出现商提出条件,假如他不能完全符合他的条件,他会毫不犹豫地换别的出版商。即使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假如最具权威的文学杂志随便处理他的稿件的话,他一定会放弃和他们的合作。并且他盛气凌人地毫不理睬新闻记者,虽然他们能够控制舆论。随他们去严厉地批评他的任何一本小说!反正他们不能阻止他去完成他那包罗万象的大厦,这个大厦比他的构成部分更加重要。让他们拿恶意的笑话和讽刺的图画来讥笑他,让他们攻击他,让他们在谐谑的“短栏”中取笑他。他则会用小说去复仇,尽全力去揭露这群渺小之辈的罪恶。在《幻灭》中他用很难消除的线条给这个世纪的墙上画一张,描写舆论的根本腐败,舆论怎样出卖精神和名誉的价值。虽然他的债权人可以没收他的家俱为抵押,可以要求他赎回期票和利用法律的追究去令他苦恼,但他们却拿不走他的文学大厦中的一块石头或一撮泥土。什么东西都没有力量去动摇他,因为他已定下了计划,因为他能够有足够的内在力量去完成只有他敢于计划,并只有他有能力去完成的一个工程。
第三章 写作之外的巴尔扎克

第一节 女读者们   巴尔扎克清楚地知道,假若他要在欧洲文坛上取得像拜仑,司各脱·歌德以及霍夫曼那样的领袖地位,他仍需要花费千辛万苦,并且他至少得活到六十岁以上,也就是说,他现在还剩下的三十多个春秋都得花费在他的书桌上。他不能有任何空余时间让他去享受生活,寻找快乐,即使他最后付清了他的债务,并且赚了大量的金钱,他也不能在享受快乐方面占去他大量的时间。他也深知这样没有快乐没有享受的生活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但是他并不损失了什么,因为他深深地爱上了他的工作。

  为了实现目的,他还需要一个稳固的大后方,以支撑他的事业。他现在已经把他的所有力量和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他的事业上了,他对生活上的最低要求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不可耐。他需要娶一个妻子组成一个家庭,免除性欲上的压抑,减上债务上的烦恼,出版家的争吵,以及稿子都还没完结就去预支版税而带来的种种麻烦。他希望能够集中他的一切才能在这个宏伟的巨著里。但是,他也要找到他苦苦追寻的妻子和财富。

  他这样平民的外表使他非常理智,他不可能跟沙龙里的那些漂亮的熟客们一争高下的。他已经被德·杜鲁米利小姐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跟德·葛丝特丽来人的交往已经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女人决不会被他的痴心的攻势所俘获。他因为太自以为是,又非常羞怯,不愿花大量时间去展开全方位的求爱攻势。我们也很容易想到,德·柏尔尼夫人虽然五十四岁了,但不愿意选择她的继承人的原因,至于巴尔扎克委托卡罗·朱尔玛的事呢,因为她也不容易在外省的圈内找到符合他条件的富有的贵妇人。因而,这件事就泡汤了。他既抽不出时间,又没有必要的勇气,更没有机会去寻找他要找的女人,因而只能希望神能给带他运气,让他梦想的女人自己向他这里走过来。

  这样的事按逻辑推理来说并不一定能够得到预想的结果,但是在巴尔扎克的生活中,不可能的事往往都会发生。女人们果然向他这边走过来。女人们并不认识他,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她们反而对她们所喜欢的作家抱有浪漫的意识。他不断地收到女读者们从各地寄来的信件,其中许多信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这些女读者对他都怀有好奇之心,有的甚至不远千里来拜访他。德·葛斯特丽夫人不是唯一通过信件勾搭到手的女人。许多钟情于他的女朋友(我们大多都只知其教名)终于随着他们书信交往频繁而来拜访巴尔扎克。我们已经提到过,其中一位拜访者并且跟他有了一个孩子。这些书信中有一封信终于有一天把他引上了爱情的道路,而不是短期的“蜜月”。这也正是巴尔扎克之所以仔细阅读女读者们书信的原因。这些书信使巴尔扎克越发感觉到女人对他的重视。如果一封信的某一句话或语调引起他的好奇心,他就会回复一封相当长的信。这类通信到来的时候,就像有一阵甜密的令人销魂的香气浸透到他那垂挂厚厚的窗帘的房间。很明显,巴尔扎克甚至发起抖来,这种情形是女人们特别容易察觉的。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需要十几天才寄到的女人写的信。这是一封从俄罗斯寄来的信,上面签了“无名女郎”的字样。可是,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八三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巴尔扎克第一次应德·葛斯特丽夫人之邀到卡斯特兰宫殿去拜访她。这封信他当时没有拆开,可是这封来的不是时候的信对他的后半生却发生了不小的影响。

  这封信涉及到一个奇特的故事,就连巴尔扎克自己也不能用一篇浪漫的爱情故事的楔子来概括它。这出戏的景就布置在一所看来十分庄严的贵族宫邸之中──即芜尔喜尼亚的一所别墅里。别墅附近没有城市,没有洁净的农村,只有农奴住的一排排茅屋。眼睛所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有一片广阔的田野和无数乌克兰森林,所有这些都是属于富有的俄──波男爵德·韩斯迦·温西斯拉夫所有的。

  那些贵族的宫殿里充满了在欧洲所能买到的一切奢侈品。有名贵的油,大量的藏书,东方的地毯,英吉利的银碟,以及法兰西的家具,中国的瓷器。马厩里有好几辆车和几匹马。但是大群的农奴,仆人,侍女,厨师以及女教师却不能保卫德·韩斯迦男爵和他的妻子德韩斯迦·夏娃玲娜,也不能帮助他们消除孤寂的苦闷。德·韩斯迦男爵五十开外,不是很胖。他跟他的邻居们不同,因为他不是勇敢的猎人,成性的赌徒,或粗鲁的酒鬼。他对自己的产业并不想花大量精力去管理,他不知道如何去处理他所继承的几百万财产。即使身为几千个农奴的主人,他不能感觉到快乐。他的妻子因为得不到任何有趣的刺激或文学上的交流而比他痛苦得多。她出身于波兰一个高级贵族家庭,年青时有美人之称,大家都称她卢赤芜斯迦伯爵小姐。她能讲法语,英语和德语,并且酷爱文学。她有西欧人高雅的兴致和趣味,不幸的是,她却离那些高雅的沙龙有万里之遥。

  她在维埃曹尼亚不能够找任何一个可以满足她在文学上的刺激与友情上的交流的人。邻居是一些对心灵的感发之物没有兴趣的,没有文化修养的地产业主,而德·韩斯迦夫请到家里来作伴的两个穷亲戚西维玲和维尔辛斯嘉·登尼斯也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乐趣。房子本来就够宽阔的了,而寂寞无聊却更是广漠无际的。这所房子一年中就有半年为雪所覆盖,好象穿上了一件从来都不曾脱的衣服,也没有任何一位客人来拜访他家。他们除了春天旅行到基辅去参加一次舞会。每隔三四年到莫斯科或圣彼得堡去一趟之外,其余时间过的都是荒凉、无聊的日子。他们结婚十一二年了,德·韩斯迦夫人给她丈夫生了七个孩子,除了一个夭折以外。男爵比她大几乎二十五岁,并且是未老失衰,然而她只有三十岁,身体健康而特别有吸引力,只是稍微肥胖一点。可是,她不久也会衰老,她的生命也会失去光泽。

  除了冬天的皑皑白雪和夏天无边无际的田野这一片单调乏味的景色之外。这所房子也被一种无穷无尽的烦闷与苦恼所包围。这所房子里的居民每周所希望的唯一事情就是邮件的到来。当时俄罗斯还没有铁路,贵重的东西都是用马车或雪车从远方送来。这是一件大事情啊!德·韩斯迦夫妇订购了许多检察机允许的外国报刊,特别是法国巴黎保守派的《每日新闻》和法国的所有文学杂志。他们的书商还按期给他来送来许多新出版的重要的书籍。距离的遥远使每天发生的平常琐事变成意义重大的事,而在巴黎漫不经心浏览的报纸在这里却被读者从头到尾一点不漏地读着。这个家庭对欧洲的文化仔细地讨论或评论,比起巴黎的报刊杂志来要仔细得多,认真得多。德·韩斯嘉夫人晚上就同她的两个外甥女及女儿的瑞士女教师埃尔·亨特小姐一起交挽她们对日间阅读的意见和感受。有的时候,她的丈夫或她的兄弟也来看她们的时候,也参加谈论。他们都用争吵的语调去评论戏子、作家和政客,好象这些人是神仙似的。

  一八三一年的一个漫长的冬夜,这种类似的讨论进行得特别激烈。他们正在品评的一个新近成名的叫作德·巴尔扎克·奥瑙利的法国作家。他的姓名挂在每一个人的嘴上。我们所特别指的这个女人因为同情或气愤而格外激动。这个巴尔扎克先生写了一部伟大的小说《私人生活的场景》。没有哪一个作家像他这样深深地看到女人的内心,这样地对寂寞失望的女人深深地同情。他是多么能宽恕女人们的过错和弱点啊!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又会写出像《结婚生理学》这样一部讥笑讽刺的书呢?这样一个能够洞察女人内心的作家怎么会降低身份写这样的把女人当作嘲笑和戏弄的对象呢?哦,他的一部新小说《驴皮记》也是一部杰出的作品,但是,巴尔扎克怎么会让他的被高贵的小姐保琳所深爱的青年主角因为福多尔伯爵夫人这么一个冷残的妖精而抛弃了保琳呢?像巴尔扎克先生这样的一个天才作家应当对女人有较中肯的意见。他应该只描写《私人生活场景》里的高尚的灵魂,不应当浪费笔墨去描写像福多尔伯爵夫人这样的女人,还有的是不应当提及那种奢侈的宴会。他不能发挥自己的长处!应该有人来指导他,使他走上正路!

  一个参加讨论的女人建议:“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来干呢?我们写信给巴尔扎克先生去吧。”其余的女人不是大笑就是愤怒地抗议。这是不可能的!要是德·韩斯迦夫人给巴黎的一位奇怪的绅士写信的话,德·韩斯迦先生又会怎样想呢?要做就不应当危及到自己的名誉,因为听说德·巴尔扎克先生是个年青人,他既然能写出《结婚生理学》、他的为人就有点令人怀疑。总而言之,要提防这个怪异的年青人收到信后干出不得体的事。所有这些疑虑和意见都只会增加她们冒险的念头。于是她们就商议写一封浮夸的言辞,表示钦佩的、甜密的、带有浪漫性和情感的信。假如这个崇拜女人而又用同样的笔调去讽刺挖苦女人的作家也受到别人的愚弄,那真够刺激。当然,这封信不是由德·韩斯迦夫人来签名或执笔。她的弟兄,或是女教师保埃尔小姐都可以抄写。为了使这位巴尔扎克先生更加迷惑不解、他们还在信上盖了个“无名女郎”等字样,不要让他发觉崇拜他的人是某一地方的德·韩斯迦夫──一个已为人妻的贵妇人。

  不过这封信并没有流传下来,我们只能揣测它的内容。另外,我们还可以见到一封也是署着“无名女郎”的信件,它也是由德·韩斯迦夫人和她的同伴们联合完稿的。后来通信进入了严肃的阶段,她就禁止自己再在信中出现这一类的句子:“自从我读了您的作品之后,我发现我自己和您的天才融为一体。您的光明磊落的灵魂显露在我面前,我会一步一步地跟着您走下去的。”或:“您的天才在我看来是高出一切的、神圣的”或“您用几句话甚至几个词来描绘我的整个生活。我崇拜您的天才,我尊敬您,我喜欢当您的一个姊妹。”

  不过,这封信与第一封匿名信的风格应该是一致的。因为我们能够从每一个字词里感觉到这些合伙人是以怎样的热情去称赞他,也许这封信到巴尔扎克那里的时候,他的幽默性可能更加强烈。这些诚恳的崇拜、愚弄的和稚气的幽默的混合物都不能够完全地实现它的目标,因为巴尔扎克受到苦恼和诱惑。对巴尔扎克而言,收到女人的信并不奇怪,但是这些信一般都是从巴黎,最远也不过是从法国的一个外省。那时候收到一封乌克兰崇拜者的信,他是惊异极了,巴尔扎克想到他的名字飘洋过海飞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不禁骄傲和自豪起来。一直到此为此,他都是隐约地感觉到他的作品在国外有一定的读者,但他却没有想到就是伟大的歌德也曾跟爱克尔曼谈起过他的《驴皮记》。正像他第一次收到德·葛丝特丽夫人的信一样,他吸进了贵族的馨香的气味。能够写这样优美法文的一定是一个俄罗斯贵妇人,能够花许多钱财邮购各期最新出版的杂志,并从巴黎送到遥远的乌克兰,这一定是一个富裕的家庭。巴尔扎克幻想着,与他通信的无名的女人一定是一个年青貌美的贵族女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都认为她至少是一个公主。他兴高采烈地告诉他的好朋友说他收到了一封“俄罗斯或波兰公主”写来的神圣的信,他拿着这封信给卡罗·珠尔玛或者是别的人看过。

  巴尔扎克是绝不会让一位公主等候他的信,然而他的隐藏真实姓名的崇拜者并没有告诉他的姓名或地址。即使在好长时间以后,她还只是说“我是您的‘无名女郎’,我将终身保持这个身份。您永远都不要知道我是谁。……”

  所以,他没有办法写信去感谢她,他也似乎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见到她。最后,他还是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当时《私人生活场景》的增订本正在排印。他增加的一篇故事《赎罪》还没有献词。他就指示印刷家他在标记书名和作者姓名的一页上印上信上的印纹和“无名女郎”,并在下面标上“一八三一年二月二十八日”等字样。如果她从她的书商那里收到这本新书,并且读了这本新书的话,她一定会察觉到他选择了一种较慎重的方式去向她表示谢意。

  不幸的是,德·柏尔尼夫人还继续凭朋友的友谊替他校对稿件,她明显地不喜欢什么“无名的神女”去损害她所保护的作家的事业。在她的一时兴起之下,巴尔扎克“内心感情的无声信号”就在付印前被删掉了。而维埃曹尼亚的一群玩闹剧的女人们也是依然不知道她们的奇特书信已使巴尔扎克激动起来,并且幻想到她们的一切了。

  她们并没有指望他回信。她们只是向天空随便地射出一支箭,而并不注重它是否射中了目标。她们猜想这封信对巴尔扎克先生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而消除了两三个星期的烦闷之后,她们又想出更多的计策去刺激他,去鼓励他对他自己的使命感而使他兴奋。她们又写了一封信,这也就是第二封信,可能还有第三封信,她们至少已经达到了一个目的。她们发现了一个可以代替玩恩布尔牌或魏斯特牌的新游戏──给德·巴尔扎克先生写信。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游戏,但是跟一切游戏一样总会玩得厌烦。她们想知道她们那充满技巧的、富于幽默的共同完成的信究竟达没有达到目的。她想知道这些,但是用什么方法可以发现巴尔扎克先生是感到气愤或是受到奉承时的喜悦呢?碰巧得很,德·韩斯迦夫人跟她丈夫打算春天到西欧去旅行,也许在瑞士她可以更方便的通信,甚至有希望能够收到这位著名作家的一封回信。

  好奇是取得发明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哟。十一月的一天,德·韩斯迦夫人决定跟她的好朋友再给巴尔扎克去一封匿名的合作信。他真情流露和确切的精神交叉过后,她们就更疑惑了。德·巴尔扎克先生是否希望收到更多的无名女通信人的信呢?在经过精心的修饰润色后,她就叫他一定要设法让她知道巴尔扎克先生到底收到了这封信没有。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姓名或她的住址,在这一瞬间,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一张报纸上登了则个人的启事;“您在《每日新闻》里的一句话使我确信您已经收到了这封信,并且我也可以放心再给您写信。请您在报纸上发一个启事,并签上‘致无名女郎’……德·巴·奥。”

  德·韩斯迦夫人翻开一八三三年一月八日的《每日新闻》,并在广告栏里找到了一段话,她的心里一定特别的激动;“巴尔扎克先生收到了您给他的来信。一直到今天,他才能借用这张报纸告诉您这件事,他很抱歉不知如何把他的信寄到什么地方去。致‘无名女郎’……德·巴·奥。”

  她的内心波涛汹涌,无疑是因为伟大的巴尔扎克表示愿意给她写信而感到很兴奋。不过,接着她就感到羞愧,因为他会过分重视维埃曹尼亚家庭的情况。事情已经由幽默可笑的阶段发展到危险的阶段了。她的丈夫是个心平气和,从不发怒的乡间绅士,他极重视名誉,他一直被他的妻子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他的妻子和她的两个外甥女以及瑞士的女教师所玩的游戏。其实,只要这游戏还是继续用“无名女郎”的假名,这游戏就会无伤大雅的。假使她现在要把这游戏变成严肃的事情,她就必须瞒过她丈夫,也不让跟她一起玩游戏的同伴知道。

  德·韩斯迦夫人很苦恼。她有一个预感,她觉得自己将会干一件跟她的地位和她个人的节操都相违背的冒险事情。然而她又觉得偷尝禁果的滋味可以使她得到满足,并且她也抵抗不了一封著名作家的亲笔信的极大的诱惑力。她甚至有个快乐的愿望,她能够幻想成为巴尔扎克生活小说中的女主角。

  正如一般女人一样,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延期作出这不可避免的决定。事实上,她确实马上就给巴尔扎克去了一封回信,但是这封信的口气却跟从前的不同。她不敢再坦露自己激情并告诉他,不久她将打算进行一次可以使她接近法国的旅行。虽然她愿意通信,但她只有在确信这不会有任何差错而危及到个人的安全之下才可以这样做:“我非常希望收到您的一封回信,但是我必须非常的小心谨慎,我不得不采用许多迂回曲折的方法,以不使我这样做会冒险给我自己带来麻烦。另外,我也想知道我寄出去的书信的命运了,我希望您用最快的方法让我知道,您是怎样打算我们之间的一次严肃的、没有阻挠的通信联系。我完全相信您的话,希望您发誓不要试图去发现我的姓名和地址,因为别人要是知道我给您写信的话,我一定会带来许多麻烦。”

  这次的语调完全跟上次不同。这是德·韩斯迦夫人的自白,我们可以从这推理出她的性格。她是一个在冒险活动中也会保持头脑清醒的女人。即使她走错了一着棋,她也不会气馁,而是继续昂首阔步,让理智去指挥她。

  德·韩斯迦夫人也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旦巴尔扎克在《每日新闻》里答复了她的话,她的虚荣心、好奇心和她的冒险本能就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去促使她跟巴尔扎克的关系更加亲密。但是在维埃曹尼亚收到一封来自巴黎的信,这的确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这封信到她手之前,一定会有人注意到。邮差到来的时候,全家人都兴奋起来,每一个收信件的人或邮包的人都是别人猜疑的对象。因此,任何不光彩的事不可能不被她的丈夫和她的亲戚知道,她必须找一个绝对适合她的计划而又不会背叛她的,第三者来参加。

  幸好她身边就有这样的一个合适人选,那就是她称她莉勒黛的保埃尔·亨利爱特的瑞士女教师。女教师已经跟随她好几年了,并且出身于一个富有的中产阶级家庭。她生活在远离自己家乡朋友的地方,没有机会见到有修养的男人,因此就非常忠实于他的雇主和他们的女儿。可能她们这个小团体所玩的游戏给巴尔扎克写信中的最初几封不出自她的手。德·韩斯迦夫人打算要让通信带有更多的个人私交成分而不让她的两个甥女知道的时候,只有这个瑞士女教师是最合适的中间人。没有人觉察到一封从巴黎来的寄给保埃尔·亨利爱特信会是巴尔扎克的信,而这位忠诚的女人也不会不同意她的计划,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说明她给女主人做的事是一个不道德的事。她因于对德·韩斯迦夫人的忠诚而导致她去实行一个至少对男爵不忠诚的计划,这种矛盾当初她并未察觉,后来德·韩斯迦夫人跟巴尔扎克的关系已经超出正常关系的时候,她的良心被震动了。她的下半生都因为曾经充当过一个不光彩的计划的中间人而感到深深地自责和内疚。感情上的矛盾大概在很早就发展了,而她从来都不能不对巴尔扎克私心的怨恨,尽管巴尔扎克在《聪梅贝特》里使她流传千古。当德·韩斯迦先生去世的时候,她的难以自抑的罪恶感就像山洪般地爆发了。在葬礼完毕之后,她就宣布她坚决要离开这个家。于是她就躲在一个修道院里去为她曾经帮助别人犯了一个重大的罪过而忏悔。

  亨利爱特的帮忙使通信继续下来。巴尔扎克也知道了应该把信寄到什么地方,而德·韩斯迦夫人也被这精彩的游戏刺激了,她越来越急切地等着他给她的回信。

  两封信的接着到来,给德·韩斯迦夫人带来极大惊奇与喜悦。其中的一封是既尽力去刺激又设法去迷惑维埃曹尼亚别宫的主妇。巴尔扎克严肃地写出了他的一封封信,即使他说自己“常被朋友们提醒从您那里收到的书信的可疑”。他愿意自己“被自己的感觉迷惑”,并且描述了她的信所带给他的激动的心情“您是我最甜蜜的梦中情人”

  在紧接着一段里,他就用了甚至超过她的夸张的口气说:“假如您可以知道您的信对我产生的效果的话,您就可以看到一个钟情的男子的感恩,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纯洁的爱恋之情。一个年青人对一个女郎的诚挚感激和尊敬以及他对于一个持久的热烈的友情的希望。”

  这一类的句子是由巴尔扎克带着他年青时的浪漫气味,用最劣的作风表达出来的。这种句子就注定了他会被一个把命运寄托在遥远的乌克兰乡村的孤单女人所迷惑。

  他真是太多情了,虽然他还不曾见过她,但他要把他的一部小说题上献词献给她。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拿同样的真诚去回报他。不过不幸的很,她的快乐又很快被厌烦的情景所笼罩。几乎在同时,她又收到了巴尔扎克的第二封信,也是给她最后的一封信,但是这两封信的笔迹却完全不同。那么,到底哪一封信是巴尔扎克写的呢?他是不是也像她们最初几个人合作给他写信似的也由第二人或第三人来给她写信、拿她开心呢?他到底是跟她一样在玩一个游戏,还是真诚的呢?她坐立不安,把这两封信反复地对比,希望能得出什么结果。最后,她还是决定写信给他,请求她解释前后两封书信不同的笔迹和自相矛盾的语气。

  这一次就轮到巴尔扎克难堪了,在紧张的工作之中,他不可能给崇拜他的女人一一回信答复,于是他就想出一条妙计,既让这些女人高兴而又不至于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他就把这些信交给卡罗·珠儿玛,由她以他的名义加以答复。而巴尔扎克给德·韩斯迦夫人写回信的时候却忘了这一点。珠儿玛呢、住在外省的幽静的城市里,有很多空闲时间,她也喜欢探知这些情感的流露,于是拿巴尔扎克的特殊笔调去回复。她大概把“俄罗斯或波兰公主写来的神圣的信”和她着手处理的一般信件混淆了,就只用一般的方式,把这封信也按平常的方式处理掉了。

  巴尔扎克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如果换了别的人,不是老老实实地讲出实情,就是不知所措。但是巴尔扎克从来就没有过不知所措,也从来有告诉“无名女郎”关于自己的实情。从开始通信到最后的那一刻为止,他们都保持着不诚恳的状态。在巴尔扎克这样一个伟大的小说作家看来,跨越“不可能”绝不是一个很大的障碍,于是他就厚着脸皮转了一个弯、巧妙地跳过了真实的情况,请求她不要怀疑这种情况的真实性:“您对我的两种不同的笔迹感到疑惑不解并希望我能给出自己的解释。其实,一年的日子里我会有许多不同的笔迹……这种笔迹的多样性是来自我的一种幻想的能力。”

  他请求她一定要相信,他绝不是在欺骗或戏弄她。那时候巴尔扎克已在写他的放纵的《笑林》,却请求她相信他是“一个成为女人优雅感觉的牺牲品的可怜的孩子”为了配合他的书信解释,他开始羞答答地信任她,而说他在全世界“只了解一个女人的心”。他在十几张信笺上作空洞无物的忏悔,谈到他的文学风格和巨大的工作压力,说是这工作逼迫着他“去放弃女人们的爱情”,虽然女人是他的一切。

  他也提到了他的孤独生活,我们也不得不钦佩他的高明;“我在您身边就似乎在我幻想旁边似的犹豫不决,您是我一切梦境的希望,您不知道像您这样一个甜密的人、一切美好形状集中在您身上的人对一个孤独的作家的生活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即使是他不知道她的姓名,没有见过她的像,他就在他的第三封信里对她说;“我爱您,我的‘无名女郎’!这怪异的事情只是因为一个荒凄的孤独生活的很自然的结果……我愿意这样就开始我的冒险生涯,恐怕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愿意这样。”

  这些过早的真情吐露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矫揉造作的姿态,留下很坏的气味,人家不能不怀疑巴尔扎克在细心地给自己编造一个痴情浪漫的生活,这就大大地远离了他的真情。

  从我们能够看到的德·韩斯迦夫人的书信风格来判断(在巴尔扎克去世后,她小心地烧毁了她给他的大部分信件),除了疯狂的哀怨和令人作呕的奉承以外,这些信就根本没有别的什么内容。我们也不能够从她写给她兄弟的信里找到足以表示她特殊性格的证据。巴尔扎克无意之中给这种无从解释的事情作了一些暗示性的标志:“我不得不自己来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感情。”

  他要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一篇新的爱情故事。因为他的第一个爱情念头就被德·葛丝特丽夫人的拒绝所毁灭,于是他就试图一箭射中他的新的崇拜的人。他的行为本身就符合那个时代的风尚,因为在这浪漫主义的时代里,巴黎和欧洲的读者们大都希望他们的作家不仅能写出富有刺激性的小说,而且自己也得成为一篇小说的主角,这篇小说的题材也得以上流社会的言情故事为准,这样,作家才能赢得大多数读者持久的欢迎。拜伦的冒险生涯和他跟桂西奥里伯爵夫人的结合,李斯特和德·阿古伯爵夫人的私奔,德·穆塞·萧邦跟桑德·乔治的联系,阿尔飞埃里跟阿尔班尼伯爵夫人的不同寻常的联系,这些故事跟他们的作品或音乐一一样、都刺激了读者的极大兴趣。巴尔扎克希望创作出文学名著以及取得尊敬的社会地位上,也不愿落后于他的同行们。因此,他就把他的心坦露在无名公主面前并且发出伪装的誓言去俘获他的时候,这并非是出于天生幼稚的精神所致,而是故意想建立起浪漫的关系,创造出他的感情。

  我们只有把他最先写给德·韩斯迦夫人的信看作是部小说的序幕,我们才能够知道,他继续写信给德·韩斯迦夫人并不是他的灵感的缘故,而是因为事情顺利发展的结果。他的无名女主角只是因为距离的遥远和地位的高贵而使这游戏更富有魔术般的效果。男主角就是巴尔扎克自己,他只是一个青年人,一个伪装了的,一直追求在撒播了种子的小经上获得丰收而却被爱情拒绝的年青人。

  如果我们继续来研究巴尔扎克给德·韩斯迦夫人的“自我肖像”的话语,就会看到另一张图。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一个广阔的大都市里,在这里面,他找不到任何人去倾吐他的衷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的心向往着什么东西,他的每个梦幻都要破灭,结果都是一场空。他觉得每个人都不了解他,甚至误解他,谁也不欣赏称赞他的多情的天性:“我是流言蜚语的牺牲品,您简直都想象不到别人是如何对我进行攻击和污蔑的。”在巴黎以外的地方,人们只斜着眼去看他:“只有我的孤独,我的愈来愈重的工作,我的悲哀始终是确定的。”他在烦恼的时候,他就投身于他的工作,埋头苦干,好似“投身到火山口去寻找安息之所的安柏多克罗斯似的。”

  他是一个“可怜的作家”瞧不起金钱,鄙视名誉,只追求爱情,正如巴尔西发寻找圣杯似的:“我唯一的能给我带来悲哀的爱好就是女人。……我观察过女人,研究过她们,知道如何去结识她们并温柔地爱她们。但是我却被远方的伟大的高贵的公主误解。我不得不把我的欲望和幻寄托于我的写作中。”

  没有人希望把爱情闷在心里,也不希望总被爱情误解。他之所以被人误解,原因在于“我的爱情太强烈了。”

  他还写道:“我准备好去遭受重大打击。我甚至愿意一年之中跟我所喜爱的仙女享受一天的欢乐。这就可以使我满意,我也要对女人忠诚。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在渐渐地衰老,这工作需要越来越多的努力,它正在消磨我的精力,我已经浪费了我宝贵的年华,然而我实际上却是一无所获。”

  为了使他的小说迅速发展,巴尔扎克就让他那伸缩自如的感情到适应他认为是属于德·韩斯迦夫人的品德和智慧,他觉得德·韩斯迦夫人不会回报他的。她希望艺术家要有纯洁的心灵和怜悯的感觉。因此,他追求女人往往都是带有悲剧色彩。他的绝望的同时马上像拜仑一样弥补了他的过错。在布置好了后方的阵地之后,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诚恳,纯洁,孤单和天真可靠的年青人展开了猛烈的攻击。在他的第一封信里,这个女主角只是“最甜密的梦中情人”;在第二封信里,他把她当作“一张梦幻的面”来抚摸;在第三封信里,他就说道:“我爱您,我的‘无名女郎’!”在他的第四封信里,他就“更加深情地”爱她,虽然他并未有见过她,而且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遇到他梦里的理想的女人:“假若您知道我是用一种久久追求的、热情的、我的忠诚去报答您。”

  又有了两封信之后,她又变成了“使我第一次觉得安慰”人。这种描写其实是对德·柏尔尼夫人和卡罗·珠尔玛的可耻地忘恩负义。他称呼她“亲爱的纯洁的爱人”,“我的宝贝”,“我的天使”。她是他的命运的主人,而且是唯一的主人,虽然他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甚至连她的年纪也不知道:“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我就把的笔折断,其他的女人也就不再会听到我的声音了。我祈求您宽恕我的爱人。她已经五十八岁了,就像我的母亲。您这么年青,您不会妨忌她的!请您接受我献给您的一份感情,请您把我的热情当做宝物一样珍惜!请您让我从梦境中走出来,使我的欲望能实现!”

  只有她使他才实现了爱情的奇迹,只有她才能够填补他那颗已经对爱情绝望的心灵的空虚。等到他知道她的教名时,他就把他的身体和灵魂永远地奉献给了她:“只有您才能使我快乐。夏娃,我的生命和灵魂都属于您,我愿作您的仆人。请把我杀死,不要让我再痛苦地活在世上。我用我的整个生命和灵魂来爱您,请求您别拒绝我。”

  为什么巴尔扎克会在纸上写出这样疯狂的、使我们觉得他太不诚恳的话语,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正在创造一篇爱情故事,这也像他每次试图装做多情的年青人似的陷入了感觉错误的、心灵失衡的状态。他使自己的女主角达到理想化的境地之后,为了使图像色泽和谐,他也给他自己出了一个同样完美的理想化的肖像。仔细的研究他的书信之后,我们惊异地发现当他期待的个人接触渐渐来临的时候,他对温存的爱情欲望出现了一种越来越重的带有强烈色彩的情调。他的精确的计划,使德·韩斯迦夫人的欲望被他那表面上的坦白和热情的明证给点燃起来。德·韩斯迦正式决定她要继续保持无名女郎的身份和捉摸不清情况的状态之中、她那匿名的旗子就在好奇的微风中飘荡。德·韩斯迦夫人突然地督促她的丈夫带她到西欧去旅行,而巴尔扎克也激动地给他妹妹写了一封带戏谑语调的信:“你不相信一个女人把她丈夫拉出乌克兰,叫他带着她进行一千五百里的旅行来私会她的情人吗?这件事不是很有趣的吗?”

  一八三三年初,一群旅客离开了维埃曹尼亚。德·韩斯迦夫妇带了自己的许多随行人员,还有不少仆人,一大堆行李。莉勒黛也陪着他们来,表面上说是照顾他们的女儿安娜,其实是要继续充当秘密联络人。

  他们第一个长期的歇脚点就是维也纳。这显然是德·韩斯迦先生的主意,因为他是在奥地利首都度过他的少年时代,并且他这里也有不少朋友。但是他们选择住在新沙特尔无疑是德·韩斯迦夫人的意思,因为这里离法国相当近,假若巴尔扎克先生要来拜访她的话,他也很方便。大概是德·韩斯迦夫人使她的丈夫同意夏季住在新沙特尔,是因为这样能让莉勒黛有机会在久别父母之后能够陪他们住上一段时间。于是在七月到来时,他们就到达新沙特尔,在那里租用安得利别墅几个月。

  巴尔扎克接到秘密的命令,要他居住靠近安得利别墅的郊外旅舍,在那里等候召见。他非常的高兴,计算着每一分钟,期望时间快点到来,这两个灵魂第一次躯体就要相见了。他正好寄出了一封紧迫的信;“我亲爱的无名女郎,不要怀疑我、不要不相信我有什么不良的企图。我是比您想象还要荒唐的一个孩子,但是我也会像用孩子一样纯洁的心灵、用孩子所能有的爱情方式来爱您。”

  他已宣布他要去准备一次旅行,以此来消除人们的一切怀疑。他已经安排好第一站只停留在新沙特尔几天,在一个月之后再回来。在动身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安排妥当。他应当设法瞒住卡罗·珠儿玛和有妒忌心的德·柏尔尼夫人他突然去瑞士的真正原因。他能够让她们不起疑心,因为巴尔扎克从来不缺少一个问题的解释。他告诉她们他要去柏桑逊去弄一种特别的纸去印刷他的下一部小说,然后他就大摇大摆地登了车。经过四天四夜的紧张的旅行之后,他于九月二十五日到达了新沙特尔。他如此的疲乏无力,以致于他没有按照德·韩斯迦夫人的安排而错误地租了福刚旅店的一间房子。接着他就接到另一个指示,要他九月二十六日的一到四点之间到散步场地去。他的精力刚刚够让他写一封信宣布他的到来,同时又祈求他“看在上天的份上,让我知道您的真实姓名。”他发誓永远爱她,为她而死,但是他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子,只知道她的教名是夏娃。

  巴尔扎克的恋爱经历中的一幕最激烈的景象就要出现了,他们两只纯洁精神就开始接触了。他梦中的公主马上就要揭掉面上的纱巾,露出她人间的身份。他们终于在闻名世界的新沙特尔散步场上相逢了。接着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如果他的梦中的贵妇人实际上只是一个外表平凡的女人,那他的希望不就是破灭了吗?如果她想象中的作家不是一个双眼哀怨无情脸色苍白而变成一个更像杜尔兰的酒商,不像被世上的女人误解的榜上有名的文学作家的双颊红肿的胖绅士时,那她又有什么想法呢?他们是要彼此躲避对方的眼光呢,还是彼此同情呢?他们第一次互相认识的情景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

  遗憾得很!后人并没有关于这一主要场景的记载。民间倒有几个传说,其中的一个传说是他早已在安得利别墅的窗口瞧见过她,并且她的容貌跟他早先预想的一样为她倾倒。另一个传说就认为她从他的肖像里立刻认出了他,并且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第三个传说就是,她失望地看到他外表的平庸,都禁受不了她所遭受的唯一打击。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编造,不足为信。我们所知道的唯一确实可靠的事实就是,他们第一次秘密的约会就商定好一个可以让他们正常会晤的机会,让她把他当作一个社会上的朋友介绍给毫不怀疑的丈夫。不管怎样,巴尔扎克当天晚上就被正式介绍给德·韩斯迦一家人,而他则跟德·韩斯迦先生和他的外甥女相互周旋,决不是毫不犹豫地开展他的行动来表示他对“美丽女使”的热烈之爱情。

  德·韩斯迦先生是个沉默寡言、有点执拗的人,当然他也十分有教养,并且对文学上和社会上取得成就的人极为钦佩。他十分荣幸能够得到机会见到像巴尔扎克这样一位著名的作家,并且被他那种幽默高雅的谈吐所吸引。他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妻子卢赤芜斯迦伯爵小姐会接受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肥胖的中产阶级的狂热爱情,因而他也没有理由妒忌他。他非常客气地邀请巴尔扎克再来他家,并且他们一起出去散步。不过,一个急躁的情人已经被这种热情的招待弄得有一种十分地不方便的感觉。他已经忍受不了四天四夜都坐在叮当作响的车子里,给德·韩斯迦一家人讲谈文学趣事而让他们感到高兴。他一直是坐卧不安,直到他能够把他那“美丽的天使”抱在怀里,他才会放松一些。

  德·韩斯迦夫人只有两三次避开家里人,单独陪了巴尔扎克一些时间。以致巴尔扎克在后来给他妹妹写信时勃然大怒道:“她可恨的丈夫这五天来就没有让我们单独呆过一秒钟。他老是在妻子的裙裤和我的肩膀之间摇摆着。”

  当然,那个女教师保埃尔·亨利特也参与进来隔离他们。他们只能在某个湖畔的幽静地方,在散步场肩并肩地进行暂时的倾谈。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后来坦白地告诉他的妹妹说;“我怕你觉得我没有吸引力!”──他居然在第一步计划中取得了小小的成功。她在遥远的乌克兰城堡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感情炽热的人,她终于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认为这样一个敏感的灵魂不会残酷地拿她的表示来危害她。于是,她就让他与她一起谈论爱情,甚至让他在一望无限的麦田里偷偷地吻她一次。这刚开始的爱情可以使一个比巴尔扎克更悲观的求爱者得到鼓励去希望得到即将到来的更大的胜利。

  他喜不自胜地回到了巴黎。坐在极不舒适的车上,身边是一群跟他同样肥胖的旅客。这四天四夜都不能入睡的状况都没能使使他的锐气受挫。这种不舒适之感比起他在瑞士旅行所取得的胜利来,简直算不了什么。他的一切期望都已经成功了。他不知名的通信人再也不能完地配合他的行动了,假如他要把她当作自己长篇小说中的女主角的话。她跟他从前的情人不同,因为她还没有到达中年。为了报复他对自己的欺骗,她就想方设法叫他相信她只有二十七岁,虽然这并不一定准确,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三十二岁,更何况她是一个可以试试的美丽女人,一个意大利人称之的“美丽的肉”,一块开胃的肉。假使巴尔扎克用他艺术家夸张的手法把她描写成一个“美的杰作”的话,这也不会让我们惊奇的。维也纳讽刺家达芬格尔的一张肖像也证实了巴尔扎克所看到的优美的体态:“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头黑发,洁净的皮肤并稍微有些棕褐的色泽,一双迷人的小手,双眼睁圆的时候,就像射出一道温柔的火焰。

  相反,达芬格尔的另一幅巴尔扎克的略带奉承的肖像却十分地吓人:过度的丰满,厚厚的下巴,粗大的手臂,短而胖的身材。一双眼睛又小又黑,就像近视眼一样蒙着一层幕布。脸部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殊的性格,尽管那里显然是存在一个秘密的心灵的标记。当然,吸引巴尔扎克的并不仅仅是她身体上的美妙因素。他找到的是一个学识丰富的、十分聪明的、能讲好几种语言的、受过高等教育的贵妇人,并且给巴尔扎克这个平民一个多礼的仪表的强烈印象。她是波兰最有名的贵族家庭的后裔,她的一个曾姨母勒辛迪加·玛利曾经是法兰西的王后,因此他享有一个特权可以称呼法兰西国王为“我的表哥”。

  可是这也不是最后的奇特之处,他要用来戴在头上的是一顶用纯金制成的并且镶嵌宝石的王冠。我们都很清楚,德·韩斯迦夫人的丈夫并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甚至连一个伯爵,然而,他有另外一笔重要的、也是巴尔扎克所最向往的资本──他是一个百万富翁。他有的巨额财产是巴尔扎克只能够在小说里吹嘘的、虚构的。他的财产包括俄罗斯公债,田地和森林,地产和农奴,而他的妻子──说得更确切一点是他的寡妇──他可以通过正当的手续来承继这笔财富。因此,巴尔扎克认为德·韩斯迦先生也有不少值得尊敬和赞许的地方。首先,他比他的妻几乎大二十五岁。其次,他的妻子并不十分钟情于他;第三,他的健康状况也令人担忧。巴尔扎克自从在莱斯底居耶尔街过着他的贫困生活以来,他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梦想有一天他能够因某种幸运而给他带来希望,他梦想这幸运能够消除他那疲劳、忧愁和卑下的生活,而带给他富裕的、奢华的并且有空去写作的生活。现在他的希望已经是可能的事了,这应当感谢那个奇特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的肉体也是挺有吸引力的,同时她对自己也是很有意思的。从现在起,他就凭着他的一切忍耐、坚定和毅力来争取她。他曾经的“永远的选择”的德·柏尔尼夫人是退休的时候了。他的“北极星”将要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这位可爱的,这个世界给我的唯一的女人。”
第二节 阿尔克旅店的房子   新沙特尔之行实际上只起到了策略上的探测作用。他已经观察了形势,他坚信形势的发展对发动最后的攻击极为有利,但是为了削弱对方的防卫和强制德·韩斯迦夫人自动缴械投降,他就非得回到巴黎筹备更多的军火。假如他要以情人的姿态,一个放纵的女人的求爱人的资格,她的富有的丈夫的贵重的朋友的身份发动进攻的话,他的生活就必须够上档次,有一所装饰华丽的优雅的房子。他知道他的赌注是什么。一开始就这样冒险,有着潜在的物质上的利益和社会上的地位。他正加倍努力去实现他的目标。他写道:“这里的朋友对我正在展开的猛烈的攻势是非常解的。”这决不是夸张。

  他虽然还是无法摆脱债务的缠身,但是他又一次地发现了一个出版家柏赤的寡妇,他又可以缓一口气了。她打算付给他两万七千法郎来印刷他的十二册关于十九世纪风俗的研究,这其中包括《私人生活之场景》、《外省生活之场景》以及《巴黎生活之场景》的新版。在这些日子里,他又预支了还没有脱稿的版税,因此,这些合同总算是有利的,于是他就高兴得喊道:“这些总会在我们这尔虞我诈的蠢笨的世界里得到反应。这些总会激起那些自以为能在我的身影里行走的人的发怒。”

  虽然他还欠他的母亲和德·柏尔尼夫人的不少债,但他现在的地位已经足以让他去满足最能缠的债权人了。尽管他的欢呼总是太早──两星期后,他又抱怨:“星期四我不得不偿付五千法郎,然而现在我是身无分文──但是这并不使他发愁。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他知道自己只要两三个月的勤苦工作就可赚到一大笔钱。他将要进行的日内瓦之行可能决定他的未来的命运,甚至他的下半生的生活:“现在我应该坐下来安心工作。我必须争取在日内瓦的两个星期过得快乐──这几句话不断地出现在我的头脑里,好象就刻在我的大脑中,这鼓足了我的勇气,是我一生都没有认识的。”

  这次巴尔扎克的确讲的是实话。他这时候可以想象得到的欢乐的迷人的情景之工作,其勤奋和效率都是以前所未曾有过的。他在一个不断在他大脑回响的思想的鞭策之下工作,他觉得他的工作不仅可以使他得到报酬而能暂时性休息,而且他的工作也是为了能摆脱使他苦恼的经济上的困难。而这几个月他写的书便充分地证明了他对自己的最大的最大能力的信任:“我一想到这个念头,血液就流进我的心脏,思想就侵入我的头脑。我觉得自我的存在意义变大了。在这希望的勉励之下,我一定能够创作出我的能力所能达到的最优美的作品。”

  巴尔扎克不仅使他的宝贵的作品在数量上领先于人,他还尽力使这些作品在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上不同凡响。从他和德·韩斯迦的谈话中以及从她写给他的书信里,他已经感觉到她特别厌恶像《结婚生理学》这一类“轻浮”的作品。他害怕他假装成一个纯洁浪漫的情郎形象要被最近出版的《笑林》所破坏。他要让别人相信他有更伟大更高尚的感情,他的心也是人道的,甚至是热爱宗教的教义。他的《乡下医生》在平常读者看来是严肃得过分了一点,但却可以证明他的那些轻浮小说都是在他不大负责的情绪之下率而成的,然而他的最高原则是献身于一种纯正的创作生涯之中。他同时完成了一部传世之作《欧也妮·葛朗台》。这样看来,他又多了两个根据去证明他作为艺术家的天才和男人的道德责任。

  正当他这样勤奋地在自己的创作生涯中投下重重的一笔又一笔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趁热打铁,以不使他们的关系冷却下来。他每星期都给他的“美丽的天使”写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并且早就在信里用更亲热的称呼“你”取代更礼貌更生疏的“您”。他对她说他已经开始了“一个新的快乐的生活”,而她是这个世界上所唯一爱恋的女人。他崇拜她的任何东西“你的语调,你动听的话语,以及你赐给我的热吻”。他一想到他的整个生命都完整地属于她时,就禁不住发起抖来,“在整个世界里除了你一个人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其它的女人了。”他把自己当作她的一个“可怜的奴隶”,一个敢偷看高贵主妇的农奴。他自愿捆手绑脚地投降在她的脚下,让她任意处置。如果他的宣言是可信的话,自从他开始写小说以来,没有谁像他这样无穷无尽的爱一个女人。他每星期都朝着远处的堡垒发射他的燃烧弹:“每天我都觉得你越来越迷人了。每天你都在我的心里多占一份地位。你一定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伟大的爱情。”

  他很恐慌的知道她已经买了一本《笑林》,为了消除她对他的不道德的怀疑,他就向她保证;“你不知道我的爱情是何等的纯洁。”他又忏悔:“三年以来,我的生活的都跟一个年轻女子一样的贞洁。”

  很明显,巴尔扎克并没有自豪地告诉他的妹妹,他正当了一个私生子的父亲。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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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巴尔扎克传5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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