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都邦尼──维斯冈地·爱米里也并非没有自己的生活和乐趣,他的兴趣和妻子的兴趣毫无相同。音乐才是他真正的爱情,霍夫曼小说中那些流芳百世的人物可和他相比。他最大的快乐是演奏他的提琴,坐在一个戏院的音乐队里,混在许多职业音乐家当中,虽然他是一个贵族子弟。他在凡尔赛的纳伊马路上占有一所房屋,这不算巴黎和维也纳的宫邸在内。在凡尔赛时,每天晚上,他都要悄悄地遛出去,在他在戏院舞台前面的音乐队的座位上坐下;不管在何地方,他都谦卑有礼地请求别人让他在该地的戏剧院里演奏。白天的时候,他的快乐就是化学实验。他把各种成分混杂,把结果倒在瓶子中,然后加上明晰的标签。他厌烦这社会。他对他妻子的情人们不构成什么麻烦,因为他愿意躲在背后。他对付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极为谦让,因为他要拿不断贡献的力量来演奏的音乐而不希望别人烦他。
巴尔扎克很幸运,他现在又找到了第二个,继德·柏尔尼先生和德·韩斯迦先生后,一半由于骑士的精神一半由于不太在意的态度而不反对妻子去和一个著名作家偷情的丈夫。巴尔扎克达到目的的过程照例很急躁,陪着桂都邦尼──维斯冈地夫妇驾车到凡尔赛去,这花费了他一切的空余时间,他们分坐了意大利剧院里所有的包厢,一直到了四月份,我们才看到了他的报告,当然是报告给卡罗·珠儿玛的,而不是给德·韩斯迦夫人的:
“已经好几天了,对这个非常富有侵略性的女人我都一直迷惑,我不知道怎样躲避才好,因为任何使我快乐的东西我都没有希望去抵抗它。”
但是,对于巴尔扎克的“进攻”,伯爵夫人却犹豫是不是接受。她刚刚和高斯罗斯基亲王,她最后的一个情人,和他断然分手,她所给爱好音乐的丈夫贡献的一个儿子就是由于亲王的帮助。但是到底是由巴黎社会的一只“大狮”德·崩发尔·李昂纳尔伯爵还是巴尔扎克来继承亲王,她不能够打定主意。巴尔扎克这一方面,也还有其他的几个情妇需要保持恒温。德·韩斯迦夫人听说巴尔扎克突然对音乐发生兴趣,这是她的一个法兰西首都的同乡告诉她的,她也了解到在音乐厅里,巴尔扎克拿罗西尼的情妇柏里西埃·奥比林的无害的包厢去换取维斯冈地夫妇的包厢。她于是责备巴尔扎克的无义和不诚,因为她把自己当成为他生活中的女管家。这有点像在她的盟约中有一条,巴尔扎克只能够到娼妓那里去寻找他所需要的任何消遣,因为在这些女人当中巴尔扎克不会找到精神上的寄托,她用不着为此忌恨。她对他是相当了解的,她确信那位桂都邦尼──维斯冈地伯爵夫人也同样收到过巴尔扎克给她写的同样的情书,她需要独占巴尔扎克。最后,巴尔扎克也没有推迟,因为握在他手中的鸟他可不愿意放走,他就举行了一次挥霍、轻浮的一次旅行,他动身到了维也纳去,希望给她保证让她相信只有她占据他的心房。从维也纳回来之后,他把他所欠的书稿在沙妻完成了,一八三五年八月,在追求美丽的伯爵夫人的德·崩发尔·李昂埃尔的情敌榜上,他又入选了,并且勇夺头名。他胜利了,她变成了他的爱人。如果我们相信一位无名作家写的《巴尔扎克真相》的书可以作凭的话,一八三六年五月二十九日出世的桂都邦尼──维斯冈尔·李查儿·李昂埃尔可能是他的私生子,这是三个既不跟父亲姓,又不跟母亲姓的三个私生子中的一个。
虽然,她一直和巴尔扎克保持情妇关系有五年,也是他的热心朋友和救济人,但是任何一个传记家却都没对桂都邦尼·维斯冈地伯爵夫人引起足够重视。其实她自己应对她的疏忽而负责,因为一个人的成就和影响是靠他的吹嘘能力使他成名,而往往不是靠获得名声的暗中努力奋斗。她对身后文学史上的名望从没追求;但是德·韩斯迦夫人,虚荣心、野心、努力都是极为强烈的,却一开头就决心要在这上面占一位子。所以,德·韩斯迦夫人的肖像就整个儿把伯爵夫人的肖像遮盖住了。如果伯爵夫人没有收到同样多情的信,那么他就不是巴尔扎克,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数一数这些情书究竟有多少,也没有为将来刊布而把它们藏在小箱子中,可能因为是疏懈,也许是因为她厌恶别人在他们死了之后还谈论她们名字而有污她那崇高的骄傲,也不希望他的名字被将来的文学史家们插进书中。但是她却尽心尽力地在巴尔扎克活着时为他的福利着想。我们细究德·韩斯迦夫人的案件时注意的苦痛的紧张感在她和他的关系中并不能体会得到。就是在他们那确实伟大的感情中,对她自己在社会上和文学史上应派到的位子韩斯迦夫人也予以时刻考虑。二十多年来,她不断地受到苦恼的侵扰,原因是她害怕受到巴尔扎克和她的关系的灾害。在他的事业中的所有光荣地位她都要保持,却又不想付出自己真正的热忱。她对她一丝一毫贞洁的名誉都不准备污辱,对她的丈夫和几百万家财也不准备放弃。她不愿贸然和一个社会地位比她低的男人结婚,虽然那时她已有了自由。她那慎重的计划和精细的打算是很明显的,她在那次日内瓦的唯一一次投降给别人的印象是并非经过精密的考虑而毫不自私地献身给她所爱的男人,而是因为顷刻之间的好奇而服从的。
和这种不忠诚的表现,由妒忌而生的挑疵,清冷的打算相比,伯爵夫人虽看来不道德但却显得非常仁慈,是一个具有独立性格的真正女人。一旦她决定献身给巴尔扎克,她对此就不会有丝毫犹。在《幽谷百合》中我们可以看到底全巴黎对她的事情知道不知道,对她来说,这没有什么关系。在音乐厅的包厢里她和他一块出现,在巴尔扎克躲藏债权人的时候,她就会把他藏在家中。他在乡村里建了一所小房子时,她就在附近也盖了一间。她对他的丈夫从不冒充说她是一个忠实的妻子,她不能忍受她的丈夫的妒忌,她对巴尔扎克也不用狭窄的妒忌和无聊的侦察来苦恼他。她放任他和别的女人鬼混,笑着给他自由。因为她从未对他撒过谎,她不强制他对他胡说,就像给维埃曹尼亚去信时所常犯的毛病似的,从财富上说,她还没有德·韩斯迦夫妇的十分之一,但是巴尔扎克十来次经济上的困难她都用各种方式进行了帮助。在她和他的关系里施展出勇敢的诚实和自由并且常常拿出一种真朋友的态度来。这种行为,是只有这样的女人:只听从自己意念的命令而拒绝服从社会上和道德的规范,才能有的行为。
当然,她的这种不顾大众伦理的态度使得德·韩斯迦夫人对巴尔扎克和伯爵夫人的关系知晓得一清二楚了。他在《幽谷百合》中描写的杜德利贵人的动人的爱情幕景,是他在第一次心神颠倒的会见伯爵夫人时而生的灵感下写成的,这个事实就算他能成功地否认,他也不能阻止一些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给德·韩斯迦夫人的报告,这大都是由她在巴黎的俄罗斯和波兰的朋友们报告的。遥远的乌克兰像炮弹似的飞来一封封“充满怀疑和责难的信”。巴尔扎克抱定心思,坚决说这只是一般朋友的友谊。为了他的忠实更使韩斯迦夫人相信,他就对“这个安慰了我许多悲愁的朋友”巧妙地歌咏,从而对她誓言旦旦说:
“你所指的维斯冈地夫人其实是一个非常令人喜欢的女人,而且具有仁慈的爱心。她既静雅,又美丽,并且能够帮我解决生活的难题。她很大方,坚不可摇,不可能有人改变她的思想和她的好恶。她的风度很为自信。她的家境并非十分富裕,说得准确一点,他们那光荣的家姓都和她与伯爵的财产都不能予以配合……”
但是,他结束这颂歌的时候用了一个悲痛的叹息:“但很为遗憾,我见到她的时候不经常。”
对她是不是相信他,也许他心下里并不十分在乎,因为他的这颗“北极星”的光亮和他已日渐深远而发出灰色。他所期待的结果也不出现,德·韩斯迦先生的健康更是出奇地顽强了。而伯爵夫人则是近水楼台,既漂亮,又年青,且性感。他可以随时在想看她的时候看到她,他的心灵的平静也从未因她而搅扰。在以后的几年里,他都和她在一起,不过经常编一些善意的谎言给德·韩斯迦夫人,让她保留在那小箱子里,让后世的人去慢慢欢乐欣赏。
当巴尔扎克的导师和顾问,这是德·韩斯迦夫人的野心,作为一个女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在文学判断力上,她也要比伯爵夫人高明。但是对于巴尔扎克的人性的需要,伯爵夫人却了解得更清楚。他是怎样疲劳、烦恼,他需要另一种形式的娱乐来放松,这些伯爵夫人都很明白。她具有强烈的同情心,她替他安排好让他去意大利访问,这可以使他恢复创造能力。这件事情是他在突然中断他和德·葛丝特丽夫人一同开始旅行之后随时随刻都在渴望的,他没有花费一文钱,伯爵夫人为他筹划了一切。
桂都邦尼──维斯冈地伯爵以前承继了他母亲的一笔遗金,因为他对事务上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他没有能够收集,实际上他都把恢复这一笔钱的希望放弃了。伯爵夫人建议他委任他们的朋友巴尔扎克为代理人,让巴尔扎克去意大利去一趟,巴尔扎克的毅力和办事能力伯爵夫人是相信的。性情和善纯朴的伯爵答应了,他的法律公证人便拟了一份委任状,所以在七月间巴尔扎克动身去了他那久已梦想的向往的“爱情的国土”里,无疑他口袋里装着旅行的费用。
伯爵夫人表露心肠的方式并非这唯一的。她没有陪巴尔扎克去意大利的原因我们可以了解清楚,因为她刚于一个月前生了一个孩子,可能这个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然而,一个矮个子黑头发的漂亮小伙子马西尔是巴尔扎克的朋友们所全然不知的,他陪着巴尔扎克去南征伯爵夫人却不表示反对。也许布伊松裁缝师是唯一知道这个年青小伙子的来历的。在这几天以前,巴尔扎克请布伊松给他制一套男人的衣服,一件灰色的大礼服。同时他带来一个年青的黑发女郎,这套大衣服就是为这年青女郎穿的,女郎穿上新人后很像一位俊俏的小伙子,虽然她女性的曲线还是有尖锐的眼睛能够发现的。巴尔扎克到“爱情的国土”其实是带着他的风流的爱情一同旅行的,不是去寻找那异土的风流韵事。
巴尔扎克得到情人的情形大致是相同的。他和这个新的情妇第一次见面也同由于他跟读者之间的通信。他和大部分女朋友结交也有一个相同之处:这位情妇已经是有夫之妇而且她的丈夫很是随和。马尔布提·卡洛琳夫人对呆在李莫慈当一个高等法官的妻子有点厌烦,她给巴尔扎克写信也正如跟其他失望的法兰西妻子一样。这是在一八三三年,这时,他正为被误解的女人的权利而进行辨解,忙碌之中没有顾得给她回信。之后,她又到处寻找替代人,在作家的名单上依照字母的顺序找,在这名单上,Be(柏)是紧接着Ba(巴)的,她于是就给圣提──柏夫射出了丘比特之箭,但是很奇怪,这和德·葛丝特丽夫人的行为一模一样。相对来说,圣提──柏夫是较为容易接近的。他盛情邀请她到巴黎来,她接受了邀请。不过她这年青女郎的热火激情并不能从那个高傲的圣提──柏夫那里得到任何欢乐与快感,虽然他曾经为她的美焕而创作了十四行的赞美诗,最后,她又一次把自己的幸运之箭投向巴尔扎克。巴尔扎克自从在德·韩斯迦夫人那里取得甜头后,他就开始对比自己年青的女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对这个强求的波提发尔的妻子,并不像约瑟似的拒绝他的进攻。在战争街的化装室中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持续了三天之久,他觉得他的味道和胃口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最后都向她建议一块儿到杜尔兰去旅行。对于这个提议,马尔布提夫人因为种种的原因不能够听从这个提议,但是自沙妻回来之后,旅行的事他又重新提出,不过这一次却是去意大利而且利用另一个情妇的钱!对于假扮一个男仆陪同巴尔扎克旅行她非常赞可,因为去那个浪漫的爱情的国土旅行也应该有一个浪漫的故事来衬托。
这个女扮男装的喜剧被巴尔扎克的一个朋友在偶然中看到了。在卡西尼街送行时,桑都·儒儿看到一个剪着短发的年青女郎匆忙赶来,她对这地势非常熟识,很急忙跑上了直通巴尔扎克卧房的楼梯。他对他朋友的新的收获还在心里暗笑,在几分钟后,在卧室里却出现了一位漂亮的青年男子,穿着一件灰色大礼服,拿着一条马鞭和一只旅行箱。箱中装的实际是衬衣和妇女用的衣服,这足够一星期用的。从同一的楼梯上这个子把箱子拿了下来,放在邮车中,这已等待了好久。巴尔扎克随这青年下来并做在这青年的身边,带着一种为自己成功的改装而显出的快乐神色,一分钟之后,在向意大利方向的路上一辆邮车就开始飞奔了。
刚开始的旅途是快活的,而且旅途之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插曲,这和巴尔扎克的期待正好吻合。年青马西尔那宽大的礼服和结实的大裤子,并没有骗过大沙特勒斯修道院的僧侣们,他们拒绝他俩在修道院中居留。而马西尔,这位美女刚在附近的溪流中淋浴来报复这些僧侣们。这种快乐的机会被《笑林》的作者有力地抓住了。驾着车快速而又危险地渡过了先尼斯山之历,他们就到达了杜灵。
到达这里后,不用再假扮的时刻照我们看来应该到来了,就算住在一间没人看见不会引人注目的小旅馆里也应是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式所能设想的到。但是巴尔扎克却是喜欢同平常唱反调。他驱车到了一间欧罗巴旅馆来,这是城中王宫对面的最大的客店,他租了两间接连在一起的房间为他和他的旅伴。著名作家到来的消息,第二天《毕埃芒新闻》新披露了,当然,全杜灵的社会名流都极为盼望见到那著名的手杖,因为在欧洲,他的小说和他的手杖是同样齐名的。许多仆人都送来他们那些名门望族的请帖,每个人都想见到他,几个好心的绅士还设法为他准备了几匹宫廷用的马。
毕埃芒贵族社会的邀请,巴尔扎克自是不胜喜悦的接受。但是他心中那善作恶作剧的精灵总是向他吹风,让他把他那女扮男装的旅伴也带去。这便引起了新的棘手问题,因为外面已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马西尔就像梅伊柏尔的歌剧《新剧徒》里的马西尔一样其实是一个女人,没有人能想到巴尔扎克把一个无名的床头情妇带到毕埃芒贵族的名流聚会中来,这是极为粗鲁无礼的,不久各处就有一个怪诞的谣言在流传了。人家都知道巴尔扎克的女同工桑德·乔治是一个短头发女人,并且喜欢穿裤子和吸雪茄,更换情人比更换手帕还要频繁。最近她曾经和穆塞·阿尔弗勒德一同来了意大利,所以,这一次她极有可能和巴尔扎克同行。马尔布提夫人很可怜,忽然被男男女女们从四面八门包围起来,他们都热切希望与她谈论文学,听她那幽默的话语,并且想得到桑德·乔治的签名,如果可能的话。
巴尔扎克是素愿搞恶作剧的,但对这种情形也感到有些不好对付了。他想籍他的智慧从中摆脱出来。他把这男装美女的真相告诉了德·圣杜马斯·菲力士侯爵,但却为他的行为杜撰了一个道德的动机来掩饰:
“她信任我,因为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已溶于神圣的爱情当中了,她对此深为了解,我已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其他女人存在。”
无论说什么,他懂得应该结束恶作剧了,以防止它发展为一个大的笑料。在维斯冈地家的事务成功的办好之后,他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只好离开杜灵,动身回到巴黎。
日内瓦最后一次让他们歇了不止一夜的地方,这是一个具有幕景意义的城市,在这里,他的生活史上发生过两次决定性的事件。就在这城里,他受到德·葛丝特丽夫人的最后的回绝,把德·韩斯迦夫人最后的犹虑反抗摆平了。现在他又同马尔布提夫人回来了。如果他给德·韩斯迦夫人的情夫我们可以相信的话,在这里,据说他不干别的事,只是任神思追思甜蜜的往事,含泪思念远方天涯之外的爱人。事实上,他过得非常有趣,而不是那样浪漫的如其所描绘般。他异样焦争地摧促他的马车夫快马加鞭,说是越早到达目的地越好,其实正好相反,在日内瓦到巴黎之间有旅途中花费了数十天的时间,在不同的市镇之间,他每夜都要留下住宿。这几夜的时间我们有什么理由假想他在苦苦思念那远不可及的“北极星”。
在八月二十一日到了巴黎,几个星期的异国销魂已成过眼烟云。在他公寓的门上贴着一些由执达吏送来的通知书,没有清理的帐单堆满了桌子。在他呆在家中不到一个钟头,他的出版家魏尔特破产的消息就传来了。这些并没有使他产生惊慌。在这从残酷的失败经验中得来的认识使他更加确信他每一口夸张骄傲的口气都会增加对他命运的压迫。他还从那一堆信中找到一封报丧信。德·柏尔尼·阿力山大来信说他母亲在七月二十七日去世。巴尔扎克受到了很大打击,这我们可以从巴尔扎克自己的信件里了解到。在这几个月来,他都在为她而担扰,在到意大利之前,他还去看望了她一次,是最后的一次,他已感觉到她连谢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在《幽谷百合》中他把她描写为德·莫尔梭夫夫人。但是,他总是应该感到惭愧和羞辱的,因为在她在僵卧冰床时他却和马尔布提·卡洛琳这个毫无价值的女子在意大利过着放荡的生活。也许在这个女人,一个第一次给予他爱情、比他生命中任何人都真心爱他的女人,埋入坟墓之时,他还谈笑于杜灵的贵族大客厅里。一两天之后,他就离开了巴黎去了她的坟墓看望她。他的一段生活时代已结束了,他有一种深刻的直觉,他的青年是时代已经随德·柏尔尼·罗尔而埋入坟墓了。 第三节 意大利的避难所 巴尔扎克的生活史上,德·柏尔尼夫人的死是一个转折点。她不再能够给他以保护,给他以鼓励;虽然他还有乌克兰的情妇和巴黎的情妇,他仍感到万分的孤单与失落。一个新的感觉又闯进他的脑中,这种感觉是他那种乐观自信的天性所不能够感知了解的,就是对于他的前途产生了一种迷茫不知所措的感觉。对他所进行的工作的巨大他产生了一种惧怕感,他怀疑他的力量能否支持下去去完成它,他惧怕他不久就要倒下,同时他对实存的人生又怕它悄悄地从面前遛走。从生命中他究竟汲取了什么?他自问,他还要从这里取出什么。他顾镜自理,看到了白发,在他那薄稀的长发中有了一道白色的发纹,这结果是他挣扎去补写那些他所欠人家的书稿和平常的扰烦产生的。窗前的经夜写作、累周积月的缺乏运动和新鲜空气使他双颊肥胖、下颔双层、身躯虚弱。
十七年来,他的生活方式就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写下了几十万张稿纸,校对了几十万张样稿;一部书一部书地印了出来。但是他完成了什么呢?他认为这是很微少的,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如果法兰西大教堂一样庞大的《人间喜剧》的计划,他只不过立起了几根柱子。那弓形的尾顶他甚至还没有盖上,那摩天的塔楼更不必说了。他能完成这伟大的工程吗?他是否已受到刑罚,因为他浪费了许多如金的岁月,它们不向他索求刊罚吗?他也有许多征兆显示他的一些部件开始生锈毁坏了:头痛脑胀,过度疲劳之后的昏睡,猛吞强烈的黑咖啡而生的胃病。他应该不应该停止工作休养精神,享受一下人生呢?“创造,永远创造!”的惨酷命令要不要听从呢?对他的那种疯狂的自我牺牲,他的妄谬的与欢乐隔绝,恐怕只有那个现在长眠黄泉的女人为之感谢过,别的呢?他的名声是与日俱增,对的,这是事实上相当大的名声,但这也是从妒忌、仇恨和悲痛中得来的。他的自由──他最渴望的一个东西、最重要的一个东西,他是还没有得到。他在七年之前背负了十万法郎的巨债,他开始自新,他并为之付出了十倍的劳动。但是他所负的帐薄并不能靠三十部小说来清理。他的债务反而是以前的两倍了,那三十部小说虽然已被翻译为欧洲几乎一切语言,并感动了几十万读者的心灵。他还是要和出版家或编辑家的意志相附合,他还得被迫登上了六层楼上探视那些借债人的行动,而且和小偷一样的发抖,在想到那些执行法律判案的执达吏的时候。他如果不能够自由,就是工作到死又有何意义呢?在三十七岁的时候,他对已往的生活计划已窥出了错误,因为他发现他已牺牲了他的生活而为的却是一个使他大失所望的事业。
改变生活方式的呼声已在他的内心中响起,催促他不要满足,以接受远方的一些女人的崇拜而满足,而要去寻求享受柔软肉感、令人充满人性欲望的圣洁玉体;他命令自己去外面游山玩水而摆脱那累年写作的书桌,使他的眼睛在新的景象的感映下变得清新,使他的忧愁在那有刺激的欢乐中消除;他命令自己打碎那枷锁,把这枷锁抛在身后,在他狂热朝着那预定的奋斗目标进攻后能够呼吸一些清闲轻松的空气。每天新的忧虑总是来烦扰他,他已感到衰弱,他要从中解脱。所以在三十七岁时,他对于生活有了更为精野的欲求,这比在巴尔扎克的十年前,甚至是二十年前的欲望更为强烈。他的淫欲的性望在德·韩斯迦夫人这方面的成功中被唤醒,因为在这一年间,他的艳遇的体验不断侵袭他,他所得到女人的宠爱在这一年比从前十年之中得到的还要多。除了伯爵夫人和马尔洛提·卡洛琳外,还有一个年轻的贵妇布列塔尼,德·发勒持、黑莲和一个不知名的“路易丝”,勾引这女人他也是用平常的通信方法。在某一个奢华的聚餐会上,他成了一位熟客,巴黎最有魅力的轻佻女郎,他的多尔皮尔和阿桂玲娜的模型,都是从这聚餐会中的捕捉到的,都在这里显示她们的艺术、贡献她们的妩媚。现在,他的心坎中已射入了一只冷手发出的警告的利箭,对工作和求名的欲望已引不起他太多的注意。他全身心中爆发出了一种渴望自由、要求享乐、争取人生安逸的冲动。
伯爵夫人了解巴尔扎克真正的欲求,这可以说是她永远值得称赞的事情,因此,她从不把情人关在自己的鸟笼当中。她第二次使巴尔扎克开始了意大利之旅而用了同样的籍口。卡西尼街上疲于追逐他的执达吏们最后居然发现了他在战争街上的所有的秘密的公寓,他不得不转移,躲到普鲁凡斯街一所居家的旅馆中。但是,就是在这里他也是不感到安全,他的无穷的挣扎,伯爵夫人也深为同情,她从没有去妒忌而使他为难,也从未去监视而使他忧烦。他的本性是难以改变的,她就给他出了一个比较有价值的忠告式主意──去外国消磨两三个月没有忧愁的日子。于是,伯爵又被劝说请巴尔扎克来当他的代理事务人,巴尔扎克也就又一次在一八三七年二月十二日横越了阿尔卑斯山,这一次他可是孤单地旅行,因为对那个相当无礼的马尔布提夫人他早已讨厌。在最后时刻改变了他的计划的是本来想陪他去的高提埃·提奥飞尔。
他的辛劳逐渐在提钦诺的旅行和欧洲最可爱的美景之中恢复了。对于接受和保留印象,巴尔扎克具有非凡的能力,但他有一种忘本的缺憾。他住宿在米兰的美城威尼斯旅馆里时,他的忧愁已飘下他的肩头,因为他已成为另外一个人。他已不是以前的德·巴尔扎克·奥瑙利先生,那个法兰西的法院判决他在这里应罚几千法郎,在那里应罚几千法郎的巴尔扎克先生。各大新闻报纸竞相报导他的来临,两个钟头之后,他作为一个著名的作家受到了全城人的探望。他被邀请坐在马飞伯爵夫人华贵的马车中,他到斯迦拉歌剧院地台湾省听歌剧,坐在波尔提亚王子和他的姊妹桑斯微林诺伯爵夫人的包厢中,他还接到了尊贵的伯尔几奥约苏王妃和的里芜尔西乌候爵夫的请帖。实际上,在历史上最响亮的意大利家族都给巴尔扎克送了请帖。奥地利驻防军官也给了他很厚的宠爱。总督请他做客,将军为他效劳,巴尔扎克还被布提拿提──米兰最伟大的雕刻家,请求为他塑一个肖像。巴尔扎克后来把这个雕塑赠给了杜都邦尼──维斯冈地伯爵夫人,而不是送给德·韩斯迦夫人。他也收到了年青的波尔提亚王子雪片似飞来的礼品,为得是预先满足他的欲求。别人请巴尔扎克在王子和王妃的纪念册上留名纪念,这可不像在巴黎签写借据一样,我们可以想像得到他的骄傲和快乐。
但是,意大利的作家却是冷淡的对待巴尔扎克的到来,因为他为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对于外国作家的过分注意使他们受到了怠慢,而认识新的贵族朋友也是巴尔扎克的主要精力集中点,同他的同工进行明交往也没抽出时间的可能。在一次他和孟楚尼的一次会面中,他也没有什么结果。《已订婚者》巴尔扎克也没读过,所以他谈的更多的是他自己。
虽然他把时间放在参观和游宴上,对别人派他到意大利的使命他也没有忘记,他是个能干的办事员,这在办理别人的事务方面,他把有关维斯冈地伯爵的遗产的未决问题居然极为顺利地清理好了。
一切的事情在这时候似乎变得一帆风顺,在处理完毕一切事务后,他访问了威尼斯,这是在游历的路途中完成的。这个城市是他想陪德·韩斯迦夫人去参观供给他材料去组织《卡西·发西诺》的,起先他想陪德·葛丝特丽夫人去。
使他失望的是,第一天的居留中,威尼斯的一切颜色被雨雪和烟雾遮去了。他在第一个光阳普照的日子里引起了对这美丽迷人的水上城市的欣赏的兴奋。他各处跑,他参观了所有的景点──博物院、教堂、宫殿和戏院。他利用流逝的几天光景捕摄了威尼斯的空气,它的历史,它的生活方式,威尼斯的灵魂。在威尼斯他可支配的时间仅九个昼夜,一半的时间是放在事务桌和客厅中,然而巴尔扎克却用那样明锐亮灼的描写构出了威尼斯的姣容,那无数个描过威尼斯的小说家和旅行家当中──抑或拜伦、歌德,抑或史当达尔、邓南庶──谁也没有巴尔扎克的精细。这在他的短篇小说《杜尼·玛西美拉》中有所体现,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整个文学史上最完美的一篇解释音乐的不朽之作。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都不能想象只凭他所知的威尼斯的几鳞爪,这城市的本质就被他的锐睛所捕捉到,把意大利的高贵多情的精神加以提炼,加以人格化而如此地完美无憾。在巴尔扎克看来,看一种东西就应用一种近于窥视其肺腑的魔术的步骤,一瞥之间,新的感觉就会在领悟中展现,了解他的本质,对此我们应当了解领悟。
意大利居留的最高峰便是九天威尼斯的旅访。回到米兰之后,他受到的欢迎已没先前一样的热烈。安闲的谈话是他平常喜欢的,他谈到他所负的债务以及从写作中可以挣到的金钱,这是由于他那善良的品格和那对读者听者的信任感让他这么说的,但是他不知道,这个曾经使维也纳的朋友们为之愤怒的话题,米兰人对此也很厌恶的。但是他轻淡地谈话拉马丁和孟楚尼并带有侮辱性时,米兰人更是难以忍受。很是不走运,巴尔扎克就遇到几个偏激于义愤的小作家,巴尔扎克对孟楚尼的轻视批评甚至被其中的一个披露给一家新闻报纸,这激起了他的无比怒火,这是对他所受到的礼意招待而进行的报复。聪明的巴尔扎克决定不能再继续米兰的第二次居留。他于是去热内亚,并计划途径李维埃拉到尼斯去旅行。不幸的是,他感染了流行病,他和别人隔离起来了,这对于他引起了极大的苦恼,虽然表面上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妨碍。他改变了计划,由于某种我们不了解的原因,他折四勒格红和佛罗伦斯,停止了继续回转巴黎的旅行。在离开三个多月之后,直到五月三日,他才又重归巴黎投身于他的未完事业中。三个月来他没有写过任何一行文章,没有校对过任何一张样稿,这在他是头一次。但是他却学习过、生活过、并且享受过。
他的内心并不太快活,当邮车驶近巴黎的近郊时,他是明白的,等待他度过这幸福甜蜜的几个月浪漫生活后的是一些是什么样的东西。不用说那些满满铺在桌上的帐目需要付清,不用说他的东西以及豪华的马车被人家没收回去;不用说那两部已预支报酬的小说《儒僧庄一家人》和《超卓的女人》已被编辑们摧了多少遍;不用说那已化为乌有的他动身之前和新的出版家保安订立的五万法郎的契约,这一切都还不是最糟糕的。最严重的是,由于魏尔特的破产,巴尔扎克随便开的期票已不被别人承认。他的债权人已搞到拘捕他的传票。他如果被人捕到的话,他就得走进那专门禁闭债务人的牢房。
所以,避免被捕是他所注意的头等事情。他现在已有三所公寓──卡西尼街的房子他居然还能用自己的名字租到但已搬走了全部家俱,战争街的房子是用“杜兰寡妇”或是一个神秘的“表志先生”的名义来占有,他住的是普鲁凡斯街的房子。但是他所用于躲避的一切诡计,他的债权人好像都已识破,以前的秘密的暗号,口令,错误的报告仿佛都已失去效用。他已不能在头上找到一片瓦来遮雨,尽管他有许多公寓,他为了免于追踪甚至想用在意大利所获的所有名声来换取遗忘。就是到卡罗夫妇在佛拉柏斯罗给他留的一间房中住,他也感到不安全,因为他到来的消息会在他下车之前就会传得满城风雨。
万般无可奈何之际,他找到了年青的德·柏罗瓦伯爵那里,这伯爵就在以前在《巴黎时报》编辑部中的秘书,他请求伯爵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并且要绝对保密,只要一间房,面包和水,一盆生菜,一磅羊肉,一瓶墨水,一张床就可以了。对于绸缎的挂帘、大马色的沙发、削笔金刀,这些他都不再奢望。他所需要的是一张写字的桌子和睡觉的一张床。他住在莱斯底耶尔街的老屋顶楼时的十七年前的时针又开始转动了。
他这个避难所德·柏罗瓦并不能供给,再一次援救了他的是桂都邦尼──维斯冈地伯爵夫人。她把她情人带到她在苍细莉茜大街的家中来,他不忌讳别人的闲话,她让他绝对过隔绝的生活。不允许他走上街道或是会见客人,在春天飘临巴黎的时候,他只能从窗帘的背后和一个隐蔽处所窥见一线春的光芒。时寺院式的隐居生活巴尔扎克并不惧怕,而且他那令人肉感的情妇就躺在隔门的卧室里,可以不时的来和他欢娱。他在此安定下来,他热情地投入了对所欠书稿的创作,于是在短短的两个月中,他完成了《儒僧庄一家人》和《超卓的女人》,《笑林》的最后几篇,同时又开始起草他的短篇小说《钢巴拉》。
他也许会用最好的状态投入工作,如果不是有一天执达吏甚至来敲打他这机密隐所的门的话。总是一个德里拉泄露桑三的踪迹。向警察局告密他的避难所的是巴尔布提·卡洛琳,伯爵夫人的一个情敌,也许因为巴尔扎克没有请她陪他去作和第二次的意大利旅行。现在,在伯爵夫人的客厅里,那些法律的仆役就在那里,提出他们恶毒的条件,要么偿还债务,要么到囚禁债务人的牢房去。伯爵夫人又一次显出了她的仁慈。她付清了执达吏们所要求的,把他们打发走了,虽然她并不是富有的女人。
但是伯爵夫人藏匿情人并夺取他的自由的秘密很快就成为巴黎公开的新闻,这使巴尔扎克很苦恼。《法令公报》就把这拙劣的事实弄到新闻报纸上,对此,还在玩弄感情游戏的巴尔扎克不得不给远在天边的德·韩斯迦夫人杜撰了一个解释,把其描写为一个过着不幸的孤苦的归隐者:
“这些家伙,寻找欠债的人就是他们的事业,他们的目的就是把我送入监狱。这些家伙设法找到我,这是依靠一个出卖灵魂的话语,对于连累一个好意让我避难的朋友我感到极为难过。我得立刻找回我欠魏尔特的债,这是为了不走进监狱,对于借给我钱的朋友我也不得不感谢万分。”
他对此十分小心,没有把这个贵妇人的姓名说出,在伯爵夫人和巴尔扎克的关系中,只是证明了她有勇敢和慈善的品德。
在巴尔扎克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定会有个女人来救他。现在,他最紧迫的困难已经暂时解决了,已没有了日常短欠的债务了,他从隐蔽所中昂头走了出来。在他那可爱的故乡杜尔兰,马尔冈一家人还在给他留着房间等待着他,在这里他不用花任何的食宿钱。他命中注定的那些烦恼又一次被他拿文学的杰作冲淡。在《毕骆都·恺撒》这部伟大的中产阶级的史诗中,他叙述了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卷入了惨酷的投机事业中,短欠了许多债务。巴尔扎克在所有以往的岁月中所受的苦痛与教训都体现在这对新世界的描绘中,这片天地是法兰西任何作家也未涉足的。对借钱企图的失望,无信的朋友,债权人势利的要求,既嗜好金钱而又不是全心全意去赚钱的人强求硬索酬报的无赖,呆板的法律和奸狡的律师──这一切凑合破产的成分构成了一个悲剧,一个在平凡的境况下的人的一切悲剧,配合了人间喜剧的许多伟大而壮丽的小说。巴尔扎克在控制自己精神所受到的忧苦之中,又一次成功地得到了艺术的升华。
在秋爽气高的季节,他心身气爽地回到了巴黎。 第四节 分解金银的法术 一八三六年和一八三七两年对巴尔扎克来说很是紧迫;悲剧、惨剧是不断地接踵而来。就拿最普通的意外事物而论──如果用普通的标准来判断巴尔扎克的生活的话──那么他最后生活的转折点应是一八三六年。在前一年的夏天,他的债务已由伯爵夫人为他清理了,他也通过《毕骆都·恺撒》赚取了比以往任何都巨大的数目。在以前还没有所有税之说,而法郎也是值钱的多,只是依据册数抽取的两万法郎的版税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读者对他作品的欣赏,再加上他那地无比的写作能力和无穷的材料,每年弄到六万到十万法郎是不成什么问题。对他的债务他可以利用两年时间还清,而且能够保证生活的舒服水平,也不必过分的用功。现在,一年比一年畅销的他的小说,以及准备全套出书的计划和他在全大陆声名的扩大,他所处的环境也是比任何时候都有利他把混乱的幸运建立在有秩序的基础之上。但是,在天空出现晴阳时,他那久已压抑的放纵的天性又开始复活,而且召来了新的白云。在他驶艇驶到看见港口时,他总是又转向驶回风暴的转轮中。一八三六年,他的事情正处在顺利的时候,他的秩序又因两个极端蠢笨的念头而混乱起来。
巴尔扎克的蠢笨总是这种样子,在开始都是有道理的。他的各种投机都是建立在完美的观察之上的,这些都是通过正确的计算的。正如以后通过他的继承人证明了,从他的印刷所和他的铸字所中都可能为他产生价值。有了他这样全能的编辑部,他的巴黎时报也应该成为法兰西的领导报刊。他的急躁的性格正是破坏他的企业、破坏他的事业的元凶,他的这种性格使他一开始便展开大规模的行动,这便远远超出了他可能应付的程度,从而使他的支入总是不成比例。他的这种原始的天性和他那原始的天才作家能力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应用在需要持之以恒到最微小的范围时却得到了不令人满意的效果。
巴尔扎克从艺术家的天然欲望出发的头一件计划的事情便是找一块可以清净地工作的地方。这个诱惑一切创造家的幻想也一直在勾引巴尔扎克,他幻想在那碧绿的田野中间盖上一间小草屋,好像福尔泰尔的德里斯别墅,卢梭的孟莫莲西别墅或者柏特拉尔克的芜克鲁斯别墅,使他清静的精神工作不被外人来扰乱。巴黎在他刚开始发展的那几年的确是一个好的背景,只要他能像隐士一样生活在那里,观察巴黎的活动,使它保持不被别人所窥视的情景。而现在在别人眼里他又成了好奇的观察对象,现在新闻报纸上到处都有他的那些被卖掉的私生活的一切细节,他的门铃也不断被新闻记者和债权人的执达吏拉响,他的自由也受到限制,他们损害了他的集中的艺术能力。
但是,为什么他要继续留在巴黎呢?这也不需要他到编辑和出版家的办公室里去谈判了,为什么巴尔扎克不去那远离追踪的山村,在那里他照样可以控制舆论和读者。无论如何,他对和马尔冈一家人,或卡罗夫妇,或其他客气的朋友们一起过夏天的兴趣已经没有多大了。在巴尔扎克三十几岁时,有一个小小的“陋室”已是他的一个愿望,就像一个小农民或地方一样来享受一样。几年以前,他曾经在杜尔兰设置了个名叫葛勒那地埃的一个小房子,但是对必要的款项他一直没有凑齐。他决定要节省一下生活──他开头都是为了要缩小他的预算,但鲁莽的冒险总不如他所愿──他把占有两所房子的思想放弃了。巴黎为什么还要保留一个幺富呢?既然已在乡村里有了房子。在都城近郊一个美丽的山村中找一所美丽的小屋,让他可以永远的居住,免得住在巴黎使他耗费更多的精力,而且可以随时到城中去办事或是享乐,这不是更好的最便宜的方法吗?
这上合宜的地点他用不着到更远的地方去寻觅。他在以前的生活史中在他眼睛中一闪而过的那些每一个山岭和房屋对像他这样强记的人主尖该是不会立刻消失的。无数次去拜访凡尔赛的旅行中,最初是拜昭德·阿布郎台公爵夫人,后来是去访问伯爵夫人,他在记忆中已深深印下了施维尔溪谷和达芜雷镇的印记,他也是希望再到这里寻找一个“瑞士山谷的一切新鲜空气,景色、香气和绿草。”如果他能离开他疲劳的工作,立身于施维尔山颠,奔目于广阔的山景和如带如玉的赛纳河,周围是迷人的葡萄田,花圃和田野,却又和巴黎如此接近,他发誓要征服的巴黎如此之近,这是何等的美妙啊!在这里他可以盖上一座小屋,不必太奢华,一所不必花费太多像手套一样合他心愿的小屋,一所他可以一劳永逸地躲避那交房租的忧愁而安心地置于其中写作的房屋。
依据他的习惯,他作出了迅速的决定,为这所“简陋的小屋”开始在“遥远的山村”进行搜寻,这是依据他对韩斯迦夫人的话说的。一八三七年九月,他跟一对叫发勒的夫妇签订契约,他成为了九千方尺土地和房舍的主人,这花掉了他大约四千五百法郎。对于巴尔扎克来说,这只是一个微小的投资,从事务的角度上说,这也是一笔合算的谨慎买卖。四千五百法郎对于一个每年可赚五万到八万法郎的人来说不算什么,而且这样大方的拥有了一块合宜的土地,这是他能够应付的一件小事。他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而他三四个星期的工作就可以赚回这笔费用。
但是,巴尔扎克好像受了一种强制的赌徒一样用双倍或四倍的压宝的力量的催促,这在他一切的事务尤其在金钱事物上一样。这一块土地他才刚刚拥有,他又从天性中萌发了一种扩大的欲望。不知从什处他打听到,在小屋下面要修筑一个火车小站,一条到凡尔赛的铁路要经过施维尔他的小地产,他估计不久他周围的田野要涨价,他有一种正确的直觉。现在要做的事情显然是买下周围的土地,但是他那急躁的天性又使他失去分寸。并不太聪明的农民和地主不久就发现可以利用他的这种急躁来抬高他们土地的卖价。他把一个清静的小屋的梦想已抛开,在他心灵中又呈现出了占有一个果园、许多森林以及一个美丽的花园的蓝图。他在几星期之内差不多成了四万方尺土地的主人,但却花费了一万八千法郎,他不去请细心的专家来观察土地,自己甚至都不去仔细考察。
开销从来不被巴尔扎克看做是实际的金钱花费,只要这种开销还是以债务的方式存在。他为他当了地主而欢欣庆祝,他在建造房屋之前也从未考虑过怎样去付。无论如何,他对他那一种可以点石为金的笔,可以化白纸为法郎钞票的笔具有相当的自信。何况他想还要在新土地上栽种果树,这也会为他带来财富。如果他种菠萝蜜呢?在法兰西,菠萝蜜都是从远方运入,而从未有人想过在暖室中培植。他告诉他的朋友高提埃说,如果开头顺利的话,他就可以赚取十万法郎的利润,这三倍于他的房价。而实际上他又不会花费一分钱,他这辉煌的冒险事业已有被说服的维斯冈地夫妇来参加了。他在建造新房屋时,他们就在布置以前的小屋做为自己留居时用,而且还要付给一笔合适的房租,所以,他是没有什么可以发愁的。
对于此,巴尔扎克没什么可以担忧的,他所急的是他要立刻搬入刚刚建起来的新房屋。在这里已出现一大批工人,泥水匠、细木工、木匠、园丁、油漆匠和锁匠都已开始工作。一道支持房基的墙已经匆匆忙忙间盖了起来,在上面建立小屋的土地也已挖掘了,石子路也铺好了,四十棵苹果树和八十棵梨树已经种下去,搭起棚架,等着让其他的果木去盘旋;一夜工夫,“遥远的山村”的附近就在吵闹声中改变了,这是巴尔扎克需要拿来刺激心灵和感情的。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他都喘着气爬上小山去监视他们工作。在一八三八年春天一定要一切都竣工,无论这花费多少金钱。他都希望果树不必等到秋天而现在就要为他结实,如果他有这种改变气候的能力的话。
工程是一星期。一星期的继续,一直到了寒冬。花费在随着墙的增高而增多。巴尔扎克已开始有了心慌。他的《毕骆都·恺撒》的版税已随了新房而埋入土中,出版家已被他吸干了,他从他们那里预支稿酬的希望已经破灭,他的工作也因急于搬入新居而不能够继续下去了。新的热情已经是成为他旧的热情而准备的力量。这是他立自己曾经立下的格言。和他在印刷所方面的冒险一样,超出力量的事业往往是从小规模的企业开始的。和他从前得到的一个铸字所一样,他总是拿一个更大的疯狂去战胜另一个。所以他又想出了一个更新的投机事来,以便把他从电土地投机的危机中解救出来。要想把另外一笔十万法郎的债务偿还,只能够依靠一步登天来获得庞大的数目来补偿,不可能靠节省或文学上的工作。这“突如其来的富有”他总应该想出一个办法来。巴尔扎克也认为他已找到了办法。他突然间失踪了,就在树木开始萌芽之前。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只知道他谈自己的空泛计划时说:“我可以拿到自由,不会再忧烦,不必为我的物质生活而操心。我就要成为大富翁了!”
这故事实在是令人难人相信的,他能由一个负债累累的穷文人“一步登天”而成为一个百万富翁!如果在一部小说中插入这样的一段故事,一定会被人批评为一个完全缺乏心理依据的恶劣的创作。这种疯狂是巴尔扎克式的荒妄。而且如果没有详细的文献的话,没有一个传记作家会把他当作一个反常的天才实例进行描述。然而这种似是而非的现象,我们倒可以在巴尔扎克的史迹中随时找到,而且总是奇怪地重复着,一只能够正确探视自创的虚构世界的一切情象的灵魂的大脑在现实的世界中却总是运用得这样的天真,这样的幼稚。他在描写一个葛兰德或一个儒僧庄的时候,他心中那逻辑观念和心理灼见总是那样惊人,但是愚笨的骗子却能很容易骗过他,他打开钱包的诱惑度比任何一个彩票都要低。他的小说中那些控制情景的方法他却拒绝从经验中学到并运用到生活中去。巴尔扎克这一次猎取宝藏的目的和性质再也没有比同一脑袋中以前的动机更加明白的暴露出来。
他拿这课题作为他的材料,早在一八三六年夏天在他一部最为美焕的短篇小说《卡因·发西诺》中就用过。在这块文学的钻石上,他描写了他在结婚的典礼上遇到三个音乐家,而最令他感动的是一个吹奏铜箫的人;这个音乐家是个年逾八十的老人,双目的人明,但脑筋却极为敏锐,这个老年人一定是某个神秘命运的牺牲品,他的直觉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了。他和这个吹铜箫的老人在谈话的时候,由于几杯葡萄酒的激动,这个老年人告诉他他是卡因王室最后的子孙,他曾经当过威尼斯上议院议员,也曾把好几个年头消磨在监狱之中。他为了越狱而挖掘狱墙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老罗马税务官的坟墓,里面盛满了古罗马共和国时代的黄金和白银。这个神秘的古墓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但由于常年的监禁,他的双目开始失明,他的发现他也不能利用了。但是正确的地点他还记得,他说如果有人和他一块去威尼斯的话,他们两个人将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用一只手抓住巴尔扎克,恳求他到意大利去。
对这个老年人,人们都是笑他,其他的音乐家早已听过这个故事而没有人相信。巴尔扎克也无意花钱陪卡西·发西诺去威尼斯,况且宝藏真有吗?他把这轻浮的建议一口回绝,结果老年人死在盲人院中,并没有去寻找他的遗赠。在这篇虚构的故事里,巴尔扎克把自己描写成一个不比其他人更缺少理性与感觉,但是不到一年,当他把这虚构的故事真正变为现实时,他的行动却是如何的不符。
在一八三七年意大利之行归来途中,巴尔扎克因传染病被隔离在热那亚的医院中,被隔离是一桩很是无聊烦燥的事情。就像是坐在没有墙的监狱中似的。被隔离的人既是自由的又是不自由的,他不能够工作,也不能够随便走动,唯一可能的就是和那些萍水相逢的相同遭室的朋友进行聊天。借之这个机缘,巴尔扎克认识的朋友之中有一个叫柏西·几乌斯比的商人。柏西在无意中透露出他可以在本乡中发掘出来金库,他并没有欺骗巴尔扎克或是勾引巴尔扎克去冒险的丝毫不良用意。例如,因为一般认为罗马人已经尽量开采过了所以萨丁尼亚的老银矿已经废弃了。实际上,古罗马人落后的生产技术只是从铅钞中淘出少量的白银,那些被认为已完全没有价值的留下来的大堆渣滓,一般人想像不到其实含有高度百分比的白银,如果用现代的方法就可以提炼出来。任何一个稍加投资去开采这个银矿的人一定会成为百万富翁。
这个可敬的柏西先生就这样的与坐在桌边的陌生朋友闲谈着,而且他说的话是真实的。今天的冶金家一定能够借助于先进技术从混合的矿砂中淘出比前几世纪的人更高百分比的贵重矿物,现在人们可以有利地开采一千多年前被矿主们遗弃的许多矿山。不过柏西先生善意的心灵并不知道他已向一个火药库投下了一个火种。对于事物的弹性的形状巴尔扎克有能力进行观察,他已看到从灰色的渣滓中银烂烂的银子已从中冒出来,堆成一座雪亮的银山,这种思想陶醉了他,就像一杯白兰地灌进一个小孩肚中似的。他催促对此确信无疑的柏西立刻请化学专家去查验这些渣滓。招募一些必要的资本给这有利的投资也没多大困难,只要大部分的股票握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就能变得富有,想像不到的富有。但是可敬的柏西先生看到这位巴黎绅士对此却出奇的热情而显得目瞪口呆并且渐渐的缩了回去,但是他也答应去研究一下这个问题,以后给巴尔扎克送一些矿物的标本去。
从这时候,一个幻觉总是环绕在巴尔扎克的周围,他自信拯救他的是萨丁尼亚的银矿,这不但可以付清他的新房子约尔地的费用,而且可以清理掉他还没有付清的费用,最终变为一个自由的人。在他的虚构小说《卡因·发西诺》中,他曾经把老年人和他讲的那个隐蔽的宝库的故事看作是幼稚的愚蠢,现在同样的念头却在欺骗他。在他赶快写出最后几页《毕骆都·恺撒》,这用不了多长时间,而柏西先生也及时给他送来那矿砂标本的时候,他就可以为招募资本而进行全力奔走了,而且还要为他的伟大的事业招一批专门的技术人员。
但是接下来又过去了好几星期,几个月也这样过去了。《毕骆都·恺撒》早已脱稿,但是矿砂的标本柏西先生还是没按允许的时间送来。巴尔扎克又渐渐有了不安。因为他带有忠实的热情,他不应当叫那个意大利的傻瓜去研究那个荒芜在萨丁尼亚地下的财富,而应该自己负责,现在这个狡滑的光棍一定在独自享用白花花的银元而把他排挤于外了。他现在只能做一桩事了,他一定要令他不在意时抓住他,进行实地考察。但是几百法郎的开办费、旅行的费用是他必需的,但现在却没有着落,他实在不知道这笔钱应该到哪里去弄。他的朋友罗特弃德一家人或其他的银行家他都应该去寻求帮助,请求他们核准。但是天真的他,那样愚蠢地干自己的事情的他,请允许我们这样说他,却相信柏西先生忠实地把这样一个大秘密只告诉给他一个人,他不再想像柏西先生会告诉第三个人,任何一个有钱的资本家都会比他先行一步,正如他在《幻灭》里描写的施且尔·大卫的廉价制纸的方法被人偷走了一样。
他可以信托的唯一一人便是卡罗司令官,因为他相信他是一个大化学家,这个老司令官经常拿小试验来消遣自娱,他一定会有“一种花费金钱很少的法术,可以把金银从其他混合的元素里分解出来。”
这个计划也得到了善良的司令官的认同,但是他并不付诸行动,不想陪巴尔扎克到萨丁尼亚去,也不想投资。巴尔扎克只好从母亲那里借来一些路费,因为她总是随时准备投机而准备着一些贮蓄。别外拿克瓜尔大夫和他的裁缝为他凑合了一部分路费。一八三八年三月中旬,他动身前往萨丁尼亚去占领这些银矿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这虚无的旅行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令人可笑。就算这个计划的成功有希望──其实巴尔扎克没有在直觉上犯错──凭两三天的访问怎么能断定这些老工程到底能否产生利润呢?况且他又是一个平生没有见过矿山的作家。任何的仪器他也没有带,就是带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应用。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和真正的专家讨论过,他的意大利语也不能使别人真正了解他的用意。况且他也不愿意把秘密透泄给任何一个人。他没有带任何介绍信,他所需要的消息也没有金钱去获得,请求开矿的权利他也不知向哪个机关申请,就是他知道,对于手续上的一些事务他也不了解。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足够的资本。是的,他说:“一块原料标本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但是他了又得到哪里去寻找这块原料呢?到料是什么原料呢?是现在长满草木的渣滓堆呢?还是久被荒废的矿砂呢?这需要用几个月的时间去了解,而且还是个有经验的矿务工程师。巴尔扎克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赖,只有他的直觉。
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个事业巴尔扎克总不能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去研究。而且时间就是他的金钱,因为没有金钱,时间才显得更为宝贵,所以他赶快出发。他按照经常的习惯出发,在巴黎和马赛的邮车里,他五天五夜没有睡觉。他每天生活维持的物品只是十苏钱的牛奶,因为他带的金钱有限。不过他根本没有急切的必要,这从许多困难中可以感觉到。在马赛他打听最近到萨丁尼亚的船没有。到萨丁尼亚的唯一办法是绕道科西嘉。在那里也是他能找到一条小船把他渡过海峡。这是他希望的第一个打击。他心中的热情也就减了一半到了土仑去。临行之前,他带着悲痛的语气写信给珠儿玛说:
“几天之内,我将可怜地变为一个最不幸的幻想。这是经常的事情。一个人在快要到达了目的的时候,他的信心就已开始丧失了。”
在海里一阵狂涛颠浪的行驶之后,他到达阿查齐乌,在这之前受尽的晕船的苦痛。接着,新的考验又在危胁他的耐性。他被迫与外界断绝五天联系,因为听说在马赛发现了虎列拉,这五天之后,他寻找一个等着驶向萨丁尼亚去的船夫更加花费时间了。
他心中充满了焦急和烦闷,不可能在那焦急的等待之中工作,于是他便勉强围着阿查齐鸟游历一番,探视了拿破仑的故乡,同时不断咒骂引诱他来进行这蠢笨可爱的旅行的柏西·几乌斯比。最后,他竟然能够在四月二日乘上一艘采珊瑚的渔夫的小船,横渡了海峡,他们没有别的食粮,除了他们在途中所捕捉到的鱼之外。另外一次的试验又靠近了他的耐性,在阿尔几埃罗,又是五天的隔离把他放在帆钩上。最后,在四月十二日,他所希望检拾的几百万财富的岛岸终于踏在他的脚下了。但是他却没有瞥见一粒银砂,这已经一个多月的光阴过去了。
但是银矿呢?它们都远在二十里之外,而自从罗马时代之后,这里一切的路都废掉了。萨丁尼亚既没有公路,也没有大马车。从巴尔扎克所描绘的看,波匿尼亚的土人或匈奴人或许也比萨丁尼亚的居民文明。人民都是衣衫褴褛的半裸体行走,房间中没有火炉,也没有饭馆、客店。几年来已没有骑过马而肥胖的身躯难以坐稳马鞍的巴尔扎克也不得不骑马,一直到达了奴拉,巴尔扎克才从那摆动的马鞍上下来。在奴拉,他最后的希望也被事突击得粉碎。他已来到的太晚,已经不再是银矿可以不可以生利的问题了。巴尔扎克的热情可能感动了柏西·几乌斯比,他利用和巴尔扎克萍水相逢后的十八个月光景达到了他的目的。当然他不可能写一部不朽的小说,也没有盖一所房屋,栽上菠萝蜜,但是他却活动了所有的王权,并最终拿到了矿山开采权。巴尔扎克的旅行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正如拿破仑在遭到滑铁卢败绩之后,他唯一的欲望便是立刻回到巴黎,用尽可能最快的速度回到他的“可爱的地狱”里去。但是,他身边带的钱已不够付路费了,他只好先去热内亚,然后又到了米兰,因为他可以在那里借到款项回到巴黎但用的却是维斯冈地夫妇的含义。这实在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对于他这次米兰的逗留,没有盛大的欢迎,也没有去拜访贵族朋友们。这个“永远的破产家”垂头丧气而没有损毁毅力就在六月里回到了巴黎。
他已损失了三个月的帐簿上的时间,而为了获得更多金钱而丧失了一笔不小的开销。他经为一个无所谓的谈话冒了一次险,这是拿他的健康来作赌注,使他的神经紧张了一次。说起来这可真是一个悲痛的教训。和他以前的所有的计划一样,他最初的计算都是正确的,他的直觉也是无误的,但最后呢,总是事与愿违。萨丁尼亚的银矿为别的人带来了财富,二三十年之间,这些银矿的开采工作都很顺利,渐渐也产生了更多的利润。一八五一年用六百一十六个工人工作,九年之后雇用了两千零三十八个人,再九年后雇用了九千一百七十一个人,巴尔扎克所梦想的几百万财富正被世人共知的银矿公司飞速地积蓄起来。他的预见总是对的,但这是能够帮助他去艺术创造,如果他跨入不属于他的地盘,便会引火烧身。他的幻想和天才加上创作把文学作品挤出来时,不但给他带来金钱的报酬和不朽的名声。但他若想把幻想化为金钱时,他得到的只能是又增加一笔债务,得更加倍地工作。
在离开巴黎之前,他一句预言曾留给珠儿玛:“对旅行我并不骇怕,我只对回来时计划失败的狼狈情形而骇怕。”
他知道他会永远有没有付清的帐目,逼人的官司,无休止的工作,这和他每次回到家中时的情形一样,这一次是更加的艰难。鼓励他面对这些黑暗的乌云的只有一件事──工作,他希望能躲在新房子中把萨丁尼亚之旅损失的时间找回来。但是又是一个失望,这里一切都没有准备好。地面还是“像一双手掌似的荒芜”,房子还没有加上顶盖,在约尔地他也不能坐下来工作,因为那些建筑师、泥水匠和挖掘工人都在取笑他的荼。他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维持像他自己的速度这一点又一次忘记了,而又陷入了急躁,开始督促他们,他立刻于不之久之后就搬了进去,而这时最后一块板还没有铺上屋顶。他丝毫不顾医生的劝告,医生说他的健康会受到没有晒干的房子的极大危害。战争街的家具还没有移来,整天充耳的是打铁和锯木的声音,因为工人们正在修改旧房子,为了让伯爵夫人居住。而且还在修铺石子路,洒上柏油,而围墙也危促间盖起,这是极为危险的。但是在这一切的混乱之中,巴尔扎克却因住在属于自己地产的新房子中而感到快乐,他描写新居用了一种不成熟的热情:
“我的房子座落在圣克鲁山岭的山坡上,在这山岭的南边是御花园的半路。向西眺望,可以望到整个达芜雷维尔。向南我可以走到达芜雷维尔公路,它沿着凡尔赛御花园所接连的山岭向南伸展。临东眺远,我的眼睛可以漫游于施维尔以外的地方,看到一片广阔的地平线,巴黎就在它的背后。巴黎的烟雾蒙在著名的麦当山坡和美景山坡。红山的平原和自奥黎昂通到社尔的公路在远处里平铺着。这是一块无以伦比稀世的美景,富有诱惑性!巴黎通往凡尔赛的铁路的车站接近我的地产,铁路的堤轨在达芜雷维尔山谷里伸展,使我的视线不受限制。所以,我可以花上十苏钱花十分钟从约尔地旅行到巴黎市中心的马德莲!从战争街或是查育或卡西尼街到那里我至少需要四十苏钱和一个钟头的时间。如果把这些有利的条件算在帐上的话,我购买约尔地是个愚笨的举动的说法,我估计也就不会有了,虽然这地产的价钱非常高。整个地产有一亩大小,带有一条向南伸展的一百五十尺见方的小土台,这地产四面用围墙护起来。现在树木还没有做,但是秋天的时期,我会装点上花草、灌木和香气,使这个世界小角落变成真正的伊甸园。在巴黎或巴黎的近郊,一切东西都是为了生财而有的,所以,我要买上二十年老的木兰花,十六年老的菩提树,十二年老的白杨、赤杨等等。这些都要用土壤包起来移植。我还要种葡萄树,可以用篮子把它们带来,今年就可以生产葡萄。是的,文化的确是个奇怪的物件!今日的这土地和平常一样荒芜,但是到了五月,这里就会有一个惊人的变化。我还必须建造养鸡场、果子园,这要在附近再找两亩地。我希望在今年冬天赚到三万法郎,这就够我们开销了。”
“这房屋又狭又窄,四层高、每层都有一间大房子,像鹦鹉的鸟笼似的。地面一层有我的饭厅和客厅,第二层是我的卧房和我的更衣室,第三层是我的书房,这封信就是午夜时候我在这书房里写给你的。我从一层走到另一层利用一条扶梯似的楼梯。房子四周有一条可供人散步的走廊,可以通到第二层楼,垫砖柱来支撑。全体上看,这小楼有一种意大利的风味,漆着土砖的颜色,凿刻的石头每个角落里一块,红色的是含有楼梯井孔的附加部分。我刚刚可以适应这房屋。一个外舍在后部朝向圣克鲁公园那一边的六十步土地,其中第二层有厨房、下房、仓库等,还有马厩、车房、堆放马具的房间、浴室、贮水室等。正房的第二层楼有一个大寓所,可以出租,如果必要的话。第三层楼有几间仆人们的卧室和一间招待朋友的客房。我有一个和著名的达芜雪喷泉一样好的喷水泉,因为它也是从地下水池中引来的泉水。我的地产的周围是散步场地。现在房间中还没有家俱,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慢慢从巴黎搬来……我一直要等到发了财才能离开这里。它很合乎我的脾胃,我已感觉到,我相信我可以隐退而有了足够的金钱时,我就可以安居在这里结束我的残年,然后我会不声不响地与我的一切热望和野心的计划告别。”
对他的新居巴尔扎克你做了这样的描写。但对此,他朋友和客人们却有不同的描述,我们看得出他们在那些报告里没有例外的觉得难于抑制发笑的欲望。就是最知心的朋友或对他有好感的人也难忍完全严肃的持久,在巴尔扎克用他惯有的动人的词藻来描绘他的伟大的产业时,这座小小的房屋很特别地与于勒哥尔布西埃和他的学派的观念极为符合,异怪得像一只空的鸟笼。在巴尔扎克的花园里,他虽想化梦镜为天堂,但只有伸向天空的几颗果子树枝,一片草叶也没露出土壤。十月已过了,接着又是十一月,那群工人还在忙于翻动土地,因为巴尔扎克每天都会想出新的花样。或是计划给菠萝蜜建造暖室,或是裁种可以生产大量烈酒的葡萄,或是设法装上一扇石门,把约尔地用大写的字母体刻在上面,在石门通向前门修了一条绿色的弓形廊。
同时,伯爵夫人所要居住的旁边的小房子,他要监督工人布置,伯爵夫人随后来到这幽静的山坡小房子中,与情人进行了短时间间断之后的第一次幽会。一切帐目都还在赊欠中,在这伊甸乐园里生长的除了典当的利息之外没有别的。随后,一系列悲剧开始上演了。
巴尔扎克关心的只是美丽的景色,又全身心地想像满园的花朵和盖满葡萄果实的乔木,对于土地的结构他没有请专家来鉴定。一天早晨,他被一阵响雷惊醒,立刻从窗口视看,发现天空是清晰的,没有一块乌云挡住他的日光,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不是响雷而是花费昂贵的围墙倒塌了。苦恼的巴尔扎克写信给珠儿玛说:
“你是我从灵魂上的姊妹,我最深奥的秘密应该首先告诉你。我坐在最悲痛的惨剧中间。约尔地的围墙倒塌了。因为工程师没有打下结实的墙基,然是他的过错,却也是我的疏忽。这个人一个苏也没有,虽然我给过他八千法郎的现钱。”
在巴尔扎克的现在,围墙是必不可缺的。他与世隔绝靠的就是这个,而且他的确占有了这片土地的确凿感也来自这里。他又召集工人重建。但几天后,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又被雷鸣惊醒了,围墙又一次倒塌了,柔软的土地太弱松了。而且情景这次更为严重,石块一直碾到邻居家的田地上。邻居大叫大吵,声称要告到法庭上去,来恐吓巴尔扎克。谁拥有土地谁就得打杖。这就是巴尔扎克在小说《乡下人》中的主题,和《幻灭》里描写的一样,他对他写的情节有了一种亲身体验的体会。不过,对全巴黎恶意的欣喜它还要忍受住。关于巴尔扎克的房屋的多少有点真实的逸事,每一家报纸都曾披露过。人们甚至说他忘记了放上一双楼梯。那些到外地实地考察后回来便万分欣喜的报告要爬上瓦砾必须要冒死的危险。巴尔扎克园中的花木滋长得也不如他们的故事。
巴尔扎克已隐退在与世隔离的生活里,不请任何客人来看他,但是他并没有成功。他的老朋友执达吏和其他法律的走狗照样来阻止他搬走他最值钱的家具而不顾必须攀爬山岭经过石堆来阻止。在他隐居山村,希望能在这美色中献身写作时,老把戏又开始演变了。他的了望哨随时注意生人,一有人靠近,他就把值钱东西搬到伯爵夫人的小房子里。等到执达吏摸到跟前时失望地发现这个“鹦鹉的鸟笼”除了一张书桌,一架铁床,一些不值钱的手仗之外没有任何的家具后就动身走开了,巴尔扎克的宝库又快乐地回到老地方。
几个月的光景过去了,他都能够有这种方法打发走债权人。这个游戏使他感到一种天真的快乐,他唯一的娱乐便成为用机智的方法去挫败他们,这是他从一生挣扎中汲取到的一点蜜汁。不过最后真正的“高布色克”终于被他碰到了,也许高布色克骗诈债务人的法术就是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学到的。高布色克提起控诉,整个巴黎的一切毁谤家处在欢乐之中,出于意外的是控诉的不是巴尔扎克,也不是巴尔扎克的情妇,而控诉的是无罪被欺的奸妇之夫桂都邦尼──维斯冈地伯爵。伯爵被指控为:
“一方面,私藏巴尔扎克一部分家当,一方面又把上述的家当从约原地地产上搬走。对于从巴尔扎克的债权人手中夺去保证他们的权利的相当值钱的东西,他有详细的计划,使他们遭受损失,他必须负责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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