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在接到她的信时,就像被当头砍了一斧。他都整好行装要到德勒斯登去旅行了,他都为德·韩斯迦夫人提议,让她能更好的保护她女儿的财产而她只吃利息。他又写信告诉她他的各种幻想,告诉她即要实现的结婚,以及他们要共同发动的旅行,以及他们的即将居住的大厦。可是现在却接到这样一封信,这样清楚明了地说“您是自由的,”这样无可调和的说了一声“不!”
但是,一个否定的回答并不是巴尔扎克准备接受的。他的反抗已是习惯,而且这也只能够加强他的攻击力。每一个星期,几个每一天,他都要写一封热情的长信给她,让她坚信他的诚实与坚决,像暴风一样给她吹去阵阵可爱的狂风。那种他在给新沙特尔和日内瓦寄去情书时的心魂颠倒的特性又一度卷土重来,在久久的沉寂后又迸发了:
“我归心于你的强烈情感你是不能够体会到的。我在为人类的一切目标──爱情、友谊、野心、成功、骄傲、虚荣、记忆、快乐、确信──而归心于你,我归心于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是一切创造的美誉。”
他宣称他们从初次相逢之后,他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写作。他的思想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总是他“在其名下完成一切”的女人。
他说,任何的让步准备他都在做在。他们的盟约不必明天或后天就可履行,但是她可以规定一定日子,任何一个日子,某一个的日子,或某一个的年月使他能够期待他的希望的实现的可能。
“唉!我可爱的天使,这不是一件严重的事件,我恳求我的夏娃。我要你说的不过是‘我们可以在十八个月或是两年之后可以变得很快乐的’。我要你说的一声只不过是‘咱们’从而给我规定一个等的期限罢了。”
他恳求她能给他哪怕一点希望,使他能够得到安心的许诺,如果不这样,他就不能够支持下去了:
“经过辛苦的十五年创作后,我已经对这个伟大的奋斗不能单个人支持了。创造!永远创造!上帝创世只是用六天,第七天他就休息了。”
只要对他们最后的结合想到,他的脑中就像加入白兰地一样:
“噢,亲爱的,最后我们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块,彼此都为对方而活着,我们不爱任何东西的束缚!在有时候,思想使我变笨,我就在自问,我这十七个月的光景怎么在你我相隔这么远的地方度过的!金钱的力量是多么样的强大!必须依靠他,最优美的情绪才能得到,这是多么悲痛的一种景象!我的身体受到锁链的束缚,被钉在巴士街里,而我的心则悬在一千五百哩之外的地方!太多的日子我自己都陷身在梦境之中。我自己幻想一切困难最终可以解决,‘王后’的智慧、谨慎和技巧已经胜利了,她已经给我送来信,请我‘来罢!’,我居然欺骗我自己的思想说我已开始旅行了。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的一些朋友都不认得我了。他们询问我这到底为了什么……我回答说,‘我快要结束我的困难时代了,我有了希望。’他们就说我‘你疯了。’”
他开始计算从巴黎动身需要多少时间,多少费,在一得到她到彼得堡去料理讼案的消息后。从哈佛尔到圣彼得堡要用四百法郎,回来自然还要用四百法郎。从哈佛尔到巴黎还需要二百法郎。对于他的旅行的必要,他立刻创造了无聊的理由。他说创办一个法兰西的剧院是他久已有的征服圣彼得堡的心愿。之后,他又说他的妹夫计划创立一个用轻薄资本造船的船公司这需要他去到圣彼得堡和有关各方面协议。他立刻又发现──或许为了对付来自俄国方面的书信检查──他怀有对沙皇的崇高尊敬,因为全欧洲的君王之中,沙皇是一个唯一的纯正贵族,于是他又宣布他对‘当一个俄罗斯的居民’并不表示反对。
于是,他的信像猛烈的炮火一样连续不断地向俄罗斯轰去。三月、四月、五月和整个夏天和漫长的冬季的整年漫长的时间都流走了,接着又是年轮的一圈,他的等待还是未被批准。这位寡妇在德·韩斯迦先生逝世后一年半之间,对她的“情人”始终没有发出“来罢!”的邀请。最后,在七月的时候,这个信号终于出现了。一八四三年七月,在整整距他们初次会面十年后,他从登克尔克到达了圣彼得堡,他第一个目标自然是德·韩斯迦夫人居住的枯代梭夫的住宅。在这里还有象征的意义,因为这条“大百万”街道正是这位住宅的座落地点。 第二节 一部小说代表一个时代 四十三岁的时候,重新赢得德·韩斯迦夫人是让巴尔扎克唯一知道的可以得到安静,让他去完成他所进行的伟大的事业。他一切的希望都下在这一赌注中了。在她让他等待了十八个月后才让他到圣彼得堡来的那段时期里,他这求婚人的身份,他也不断地不顾生死的努力改变他在反对他的她的家庭成员中的形象。但是他那中产阶级的污点靠他文学里的任何声望都不能拭去。对于这个问题他们特别注意。他是一个农民的孙子的事实并不能靠他在家姓前面加一“德”字来掩饰过去。他们总是拿一种傲慢的御下的气派来对待他。然而,如果他被选为众议院议员,在政治上有了地位,国家也承认了他自加的贵族封号,说不定还要封他更高的爵位,或是他当上了法兰西研究院的评议员,这一切都会改变。这种荣誉完全可以消除别人对他的嘲笑而给他一个尊严。更何况,当上研究院的评议员,他就可以每年有两千法郎的俸禄,如果给他一个终身职业,字典编纂委员会的委员,他就可拿到六千法郎的年薪。还可以穿上饰有梭叶勋章的著名礼服,就可以门当户对的和德·韩斯迦·卢赤芜斯迦氏结为婚姻了。
为了争取到和德·韩斯迦夫人相同的社会地位,他就探索在这些道路上。但是每一条道路上,他都步伐滑动不了一步。对列入候选人的名单他没有最低数目的必要资本来保证,因此,当议员的雄心便失算了。在竞选研究院的议员时,他又是失败了,他的要求很快便被批驳回来,因为别人可以找到一个轻易的借口把他排挤出去,从而他所幻想在法兰西研究的四十名“不朽的人物”中占有一席之地也变为泡影。人们说他这样一个老让执达吏和债权人躺在门外等的人未免有污四十位“不朽的人物”的神圣。“德·巴尔扎克先生太肥了,他恐怕坐不下我们的靠椅”,这是一句由他的劲敌说的最老实的妒忌之语。巴尔扎克把这些人物都看作是“腐朽”的人物,当然雨果·维克多和拉马丁除外。
对他急迫的困难,他还留下一个方法去解决它,这个方法便是戏剧,于是两部剧本便仓促间产生了。一部是《基罗·巴梅拉》,芜德维尔戏剧接受了并进行了公演。这也是由他的两个“穷鬼”为他粗制了五分之四之多。另外的一部《桂诺拉的富源》也在奥德里戏院上演,巴尔扎克决心要创造一个震动的成功,让人们忘记他惨败的《芜特冷》。
这一次他又在他错误的方向上集中了他的努力。第五幕还未写完时就开始排练,著名的女演名铎里发里夫极为怒怨,并从中退了出去。而巴尔扎克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初次公演能成为巴黎从未出现过的美妙的景象。在第一夜巴黎的一切贵族和名人都得出席,绝对不准那些恶意的捣蛋者用怪声叫喊来破坏这美妙的空气。因此,他同戏剧的经理协商,第一次公演的戏票除了他亲身的批派之外不能卖给观客,他把他更多的修正剧本的时间都花在处理包厢戏票的犹豫迟疑当中。
他的行动是大规模举行的。各国的使节和内阁名大臣占据正中的包厢,佩有圣路易勋章的骑士们和世卿们排在两边的包厢中。第二楼的看台给议院议员和政府官员们,第三楼的看台让给财政界的名人,第四楼的看台让给富有的中产阶级。池座中必须坐娇美的女人,以便引起最大的注意,而艺术家们也受他嘱托要把这巴黎的一切年鉴中再也找不到的匹敌景象成为不朽。
按例他的惯例,巴尔扎克最初的计算应是准确的。全巴黎传遍了即将演出的戏剧的各种谣言,包厢的票都被人拿走了,人们争价买票。但是巴尔扎克却总是拉得弓弦太紧,弓总是在他手中掉断。对于两三倍票价的建议他不听,而是只提高群众的兴趣,说票已全部卖完了。他甚至安慰观众买第二次公演的票,以免引起不能观看戏剧的悲哀。
在一八四二年三月十九日晚上公演的时候,打开门去接纳显赫的观众时,四分之三的座位因巴尔扎克的错误策略而空着。那些到场来祝贺的人们当场就冷了半身。最后,戏院经理李勒派人去取“捧场的人”,并对任何愿来看戏的人免费送票,然而一切都落空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观众是随了舞台上的悲剧而嬉笑。只有那些想来吵闹的观众才来看以后的公演。场中发出了叫声,但不是叫好声,是嘘声,还编了两句临时的合唱:
“巴尔扎克这小子,
干了这些胡涂事。”
第一夜任何召他到幕前来的彩声巴尔扎克都没得到;无论怎么说,他已筋疲力尽于请他所选择的观众来充塞戏院;戏剧终场的时期,他已睡在他的包厢中了。他的空中楼阁在舞台上又摔得粉碎,他又被命运锤击回他真正的前途上来。他对德·韩斯迦夫人抱怨说,如果《桂诺拉的富源》失败了的话,他会另外创作四部小说,有了这句话,我们也不必太为他悲哀了,因为他在一八四一年到一八四三年之间他写出了最有力的作品。我们差点就损失了这些说,如果他的可怜的歌舞能够成功的话。
这个时期是他小说最成熟的时期,有时败坏了他的初期作品的社会上的时髦的趣味在这里已渐渐无处可找。他已学会对社会进行观察,他又不再被圣日耳曼镇的沙发所诱惑。伟大的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的虚荣心和小野心或渺小的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的大雄心已不再是刺激他天才的创造的源泉,而是赏心悦目的平常男女的感情。越是从经验和失望中尝到苦味,巴尔扎克就越是接迎于真理。那些沾染在初期作品的令人作呕的油垢也开始慢慢蒸发开了。
他的观察对象越是广阔,这观察的焦点也就越是正确。在拿破仑的政治背景下,他用一桩可怕的事情投下了一道探究的灯光。在于性爱的大胆的看法,他在《打水姑娘》中勇敢的提了出来,这是同时候的作家无法比美的一种思想。他是那样大胆地描写鲁志医先生这样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怎样抚养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来当他的情妇,而这老头的儿子又是怎样愿意把这女孩子当作牺牲品,他放胆地讨论这乘戾的情爱和性的缚束。他又是如何惊人的创造了布里都·菲力这个人物。布里都·菲力和芜特冷一样没有道理,但是没有戏剧性,而同真实的生活完全吻合。在这三个年头中,伟大的壁画《幻灭》和轻松小调《米露尔·雨儿眉》,他都创作出来,他用一种唯神论的人物写出了无神论的杰作,而高超的描写令人折服。他还写了《错误的情妇》,《两个新婚少女的回忆》,《沙发龙斯·阿尔培》,《初入人世》,《奥瑙琳》,《地区的少女》和十来篇零散的东西,这充实了他的根基。
现在,他自己的事情,巴尔扎克想严肃地清理一下,已经到了让他考察他的写作的源泉的时刻。对他这最后的源泉,不管他的债权人如何逼迫,他也要保留住。他把出版全集的权力谨慎地保留下来。无论他如何的困难,对于超过某种限制的出版次数的版权,他都不会出让。无论他在别的方面如何放纵和思维简单,他对最宝贵的产业都拒绝割让,直到他的不可磨灭的创造可以使他的朋友和他的敌人骄傲和妒忌的时候。
他为了追逐贵族的寡妇,他应该向世界炫耀一下他的巨大财富了。他一宣布要出版全集,立刻有三个出版家为这伟大的事业而投资,这个全集每年中有一部新作加入进去。一八四二年四月十四日签订的合同对杜保赤,福尔纳和嘿齐尔三个出版公司有如下规定:
“有权利去为印刊他们认为最合宜出版的全集而自由准备,包括刊行他到现在为止已出版过的著作的第二版、第三版,或在本契约有效期间可能发表的作品的第一版的三千部册数。全集的排印形式应是八开本,并包含有……差不多二十册的篇幅,依照全集的需要而定。”
巴尔扎克接到了一万五千法郎的预酬,还有的版税的办理要按卖了四万册之后每册抽收五十参丁的税率来。这样一来,常年的永远收入他就有了保证。契约里一个唯一的限制条款倒是他所愿意接受的。他要从自己的钱包中付清校对中超过了一页五法郎的费用,因为对只要印刷家给他送校稿去都要修改他的笔调的诱惑他不能够抵制,为此,校对的费用高达五千二百二十四法郎二十五参丁。而且“全集”这个名字,出版家也因其太平常而不愿使用,这不足以引起读者的重视,他们请求他找一个书名,而且可以表现出这是各部小说的一个联系,描写了整个社会的高度和深度。
对这个要求巴尔扎克同意了。在十年之前,他曾为达凡·菲力士的小说集写了一篇序言,他表示他要向一个描写人类社会的要略方向坚强的走下,每一部书都是这个文学大厦中的一块砖石。现在,到了为这一系统的伟大工程寻觅一个可以表达整个范围的书名的时候了。对于许多提议他都考虑过,直至最后的运气来帮助他的时候。德·柏罗瓦,他的朋友和以前编辑部的秘书,从意大利研究意大利文学之后回来了。他读了原本的《神圣喜剧》,这给了巴尔扎克一个启发,一个带有世界性的喜剧可以把他的那些小说联系起来,并和但本上的神圣的喜剧互相辉映,用社会的结构去对照神学的结构。好!还有什么比《人间喜剧》最好的书名了!
巴尔扎克是非常的得意,出版家也是笑逐颜开。不过,他们还请求他为这伟大的工程写一篇序言,给读者一个明了书名的回答。不然的话,有的读者就会对此认为有点夸张了。这序言巴尔扎克是非常的不愿意写。因为他的笔还在等待时间去干更为重要的事情,他提议说达凡·菲力士曾经为《十九世纪风俗的研究》创作了一个旧序言,这可以大体说明他的意图与目的。而且这个序言十之九是他自己写的。后来,他提到桑德·乔治,桑德·乔治与他很是了解,为一篇出版家所坚请的新序言,她可能相当慷慨地写出来。但是,最后他的意志倒了个头,因为受到了嘿齐尔的一封很有说服力的智信的诱惑,嘿齐尔还把一些有用的建议贡献给他,指出应怎样写这个序:
“尽量客观而谦虚的写它。您在您完成的伟大的事业中应有的骄傲,就可以用这唯一的方法来炫耀。您应当十分冷静地说。您得把您想像为一个老年人,您也应从以往的岁月中看到自己,和您创造的人物似的说话,那么,为此您就应该写一篇有用的东西。您就这样写罢,我的大伯伯,一个卑劣的出版家冒犯的对阁下您说了这样的话,您知道我这么办是出于一番好意。”
于是,巴尔扎克坐了下来,把这《人间喜剧》的著名的序言写了出来。当然,冷静和客观在这篇文章中超出了我们所期待的。对嘿齐尔的劝告,他在实践中聪明地感觉到极为有道理的。在他的伟大的题旨和人家教他去表现的个人的谦卑之间,他也很成功的找到了一个中庸之道。他告诉德·韩斯迦夫人;为这一篇十六页的序言他花了比一部整书还要多的气力,这也不是过甚其词。他在这里释译了一个人类社会的系统,和圣喜勒尔、几奥福罗瓦和步风的系统相比较。正如自然界中,各种不同的兽类依据环境而发展为特殊的生物,人类也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下发展起来。如果有人要写一部容纳三四千人的“人心的历史”的话,每一层社会阶段,这阶层中每一个形式和每一个人物和故事都应有感情,艺术家必须努力去把握这个,把他们有机联系起来,并构成一篇完整的历史,使“每一章都是一部小说,每一部小说都代表一个时代。”
因为无穷的变化是人类天性的特性,艺术家应该去观察,于是巴尔扎克把他的论点的纲领在这里提了出来:
“小说家有着最大的机遇。只需研究,就创造。真正的历史学家是法兰西的社会,我不过是指挥这个历史学家的一杆笔罢了。在记录社会的善恶、选择社会的重大事件,把许多同类的人物提炼铸成典型的过程之中,一部历史学家所忘记动笔的道德的历史居然被我记下了。”
给十九世纪的法兰西写一部历史,这就是他的目的,但是不幸的是,这种工作没有由罗马人、雅典人、孟凡斯人、波斯人或印度人为后世流传。他要为他这一世纪的社会描绘一幅画像,同时对这社会的秘密的动力也要揭破。巴尔扎克大声的宣叫小说家的事业应是写实主义的,但是同时他又说并非一切不符合事实的小说都是没有价值,然而他同时也得是无形中要求一个更好的世界的呼声。他的计划在他的广泛的大纲看了展开了:
“《私人生活的场景》描写童年和幼年,说到他们所举向的错误的步伐。《外省生活的场景》揭示感情,计算,自利,和野心的年代。《巴黎生活的场景》最后描写各种不同的爱好和恶习,加上一些行为方式的放肆,这是各个都城中都有的礼仪风俗的特征──因为这种地方,善和恶相接触而有了最强烈的反响。”
“……在描写了社会生活的三部分之后,我还要用另外的事业来与此对照,对爱特殊环境的影响的人所过的生活进行表现,这些人是一切人或许多的人所感兴趣的,他们都是逍遥法外的,我们可以这么说。这引导我去写《政治生活的场景》。这幅社会大图在完成之后,他为着自卫或征服的目的而越出自己的范围所发生的最激烈的作用,我有无揭示的必要呢?对于这个,我在《军旅生活的场景》中有所描述,这是我完成最少的一部分工作。不过,在我的集子中我为它留了个地方,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把他补上去。最后,假如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乡村生活的场景》所表现的社会的戏剧是我长期工作之后写出的。最纯洁的人物和法律、政治、道德的最大原则和应用,读者可以在这一部分里找到。”
结束他的序言巴尔扎克运用了惊人的和音:
“一个社会的历史的社会的批评只是这计划的一部分,它还包括一个对于社会原则,社会恶习的解释。我相信这种计划可以让我正确的给现在出版的集子加上一个书名:《人间喜剧》。这不是太荒谬了吗?这配得上这个名称吗?读者可以在它完成时来判定。”
这部书名不是荒谬的,这被后世的人们判定了,虽然我们今天拥有的也只是这巨构的躯像。不幸的是,正当巴尔扎克为他计划的整体的作品而继续写作时,他的手被死亡击中。在他说到“三四千人物”的时候,其实是超过了这个情形,这和他喜欢开期票等到将来去应付的习惯相符合。《人间喜剧》只包含了大约二千多个人物,这不足他预期的数目,但也是极为可观的。不过明显的事实是,其他的已经存在于巴尔扎克的无尽的脑袋创造之中了,在一八四五年,巴尔扎克曾准备了一个目录时,把他已出版过和还没有写出的小说的书名全部列出来。在今天读到这目录时,我们不禁感以悲伤,正如我们阅读绝对看不到的失去了苏可夫的戏剧或达·凡西·黎昂拿尔多的绘画的目录一样。这目录中标出的一百四十三个书名中,只有名而无书的就有五十本以上。但是他的计划已经充分证明他头脑已形成详细构思的各种各样的形状的蓝图,而且是那样富有高超的建筑师的技巧。
《孩子们》是第一部他要写的小说,第二部和第三部则要描写一个女生宿舍和一个男生宿舍。他要描细一整部的戏院,对外交界、政界、学术界和政党的幕后实情,巴尔扎克计划去揭破。在不只十二部他计划描写的关于拿破仑时代军事生活的小说中,只有《朱安党》见了天日,别的如埃及之战,阿斯本和瓦格兰姆之战,莫斯科的败退、莱普锡抵抗各国联军的战斗,法兰西本土的斗争,以及囚禁法兰西俘虏的狱船等等,恐怕都留在了巴尔扎克的脑中。农民、法官和发明家,应该都各用一部书描写他们,而为这描写而进行的研究应当有几篇解释和分析的论文作为附录──《社会病理学》,《教育界的解剖》和《有关十九世纪的美德的哲学性和政治性的对话》。
这些无疑可以写出来,如果他活着的话。像他这样强记的想像力,任何结成的形状呈现在他幻想中都是无分的。他缺少的只是时间,时间总是在他那短促紧凑的生活中的紧俏商品。
巴尔扎克的全世界宣布他的全集刊行的时刻,一种骄傲的冷静感觉在心中当然会滋生。他和他同时代的作家画出了界线,第一次指明他所努力的目标,对于这样伟大的事业,他的同工没有一个敢想。五分之四的计划他已经完成了。这个庞大的工程再过几年就可以竣工。在《人间喜剧》的最后一册出来,他的私人事情也有了秩序之后;对他一向错过了他的野心里,他又可以自由地运用他的能力。休息、生活、享受和快乐,在那个时候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第三节 回到巴黎 巴尔扎克只是想像德·韩斯迦夫人只是度过一年守孝的时期,他们的约言一定会履行,但是时光一日又一日的流逝,最后在他的诚恳祈求下,她才屈从了,允许他到圣彼得堡来会见她。她已在一个困难的沼泽中陷入了。巴尔扎克是个有名的人,在这拿瓦河边的城市里,任何法兰西的世界闻名的作家也没有居留过,到俄罗斯后,他不可能不引人注意。从迦太琳皇后以来的激动必然会中巴尔扎克的到来而引起。他和她身上一定会集聚全部的关注目光,因为她是上等社会的一个分子,而且沙皇也招待过她。无法避免谣言,在她丈夫活着之时,尚可借家庭的应酬来解释巴尔扎克的访问。然而,来和他的寡妇相见,这让人觉得是来订婚的,就算德·韩斯迦夫人会急于与他结婚,她的意向也不会实现,况且她也没有这个意思。因为根据当时通行的法律,只要在沙皇允许下才能与外国人结婚。而且除有特许,财产还不能转向国外。所以她也不能如她所愿,和巴尔扎克天真幻想的一样,她的财富可以在除了俄罗斯以外任何国家中自由处置。如果借用近代的术语,她的金钱是一种“被禁锢的卢布”,除了非法走私外不能带出国境。而且事情在她的家庭的反对之下更加困难了。特别是姨母罗沙利只是把巴尔扎克当作一个想骗取财富,使一个富孀转嫁给外国的穷小子,而不是一个天才。对这些贵族亲戚,也许夏娃──我们并不清楚──下过决心反抗,但是她所溺爱的没有成亲的女儿她也应该想到。如果她错走了这步棋,她和她的女儿一定会被俄罗斯社会抛弃,那么女儿的婚事也定会受到影响。
因此,并非她的恶意和地理位置的远离这些人们误认的理由让她叫巴尔扎克久待。相反,她已经作了一个勇敢的动作,允许巴尔扎克到圣彼得堡来,因为这至少可以表明他们的意向。她的思想改变,巴尔扎克明白不能只靠信,如果还像以前在日内瓦似的,她受了他的游说能力的说服,那么他这次要再试一下。他把一切可以换到金钱的稿子和几篇没有写好的剧本卖了出去;在经过海上困苦的漫长旅行后,他于七月十七日有圣彼得堡登岸了。
在巴尔扎克和德·韩斯迦夫人阔别八年之后,一种奇异的会合使他们在枯代梭夫宫的标致的客厅里重逢了。他的行动举止和以前一样热忱,除了胖了一点和有了几根白发。因为永远年轻的秘密是幻想的天赋。不过在一个女人生活中,八年的时光是多么漫长。就是达芬格尔在维也纳为她描的小像中,她也显得有点有了。假设可以相信巴尔扎克的情书,那么她在他眼里比任何时候都年轻,虽然她已生过七个孩子。长期的分别之后,他也装出对她的感觉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的样子。可能她希望他见到他后放弃他的初衷,因为她不是他在这几年里想像得那样,但实际却非这样。他劝促她与他成婚,他已定了一个计划,授权领事去证婚的必要文件他甚至都已装在口袋里带来了。
对此,她是设法摆脱他,她也没有给他一个断然的拒绝,但是对他说在她的女儿结婚之前他们的关系只能保持现状。不管怎样,他到底有一个等待的时间。最多不过一两年。耶可布曾经为拉赤尔服务了七年,后来又侍候了她七年。对于德·韩斯迦先生的位子,巴尔扎克也等了七年。现在,在她女儿有着落之前,她又开始让他等待的第二时期。
巴尔扎克在圣彼堡居留的记载是很少的。夏天的时候,贵族们都到乡村的地产中生活去了,京城都空了。他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参观,甚至对黑尔米达慈博物院和它的图画他也没有提到。也许他脑中除了这个让他到俄罗斯的目的之外已没有别的东西了。不过,他在离开圣彼得堡从陆路经过柏林回到巴黎的时期,一个许诺已装在他的口袋中了。
他在十一月回到巴黎,照例又是坠入了漩涡之中。不断与他赛跑的时间又失去了四个月,他离家的时候,他的事情也没有好转。为他照料家事的母亲“照样跟一个真正的夏洛克一样折磨我。”在他离开国时,他的戏剧《基罗·巴梅拉》曾上演过,他希望从此中弄到一些俄罗斯之行中的旅费之损,也希望回来后过点清静的日子,然而演出的失败又一次无情的打击了他。虽然它没有琐碎得像《芜特冷》,粉饰得像《桂诺拉的富源》,但是对巴尔扎克对巴黎报界的腐败的攻击,批评家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猛烈攻这个剧本,使它不能上演下去。各种东西好像全都串通好了对付他。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金钱投机在北国铁路的股票也跌价了,他的忧愁因清算约尔地的地产的困难而更加深了。他又一次面临整个的经济崩溃,他只得把这短期的旅行用彻夜的工作来补偿。
他的不幸却是我们的幸运。戏剧上的失败使他又被迫回到小说上来,在极短的时间中,他为《人间喜剧》增添了好几年,从出版《私人生活的场景》和《巴黎生活的场景》的修正本开始。他几年来他写作的《农民》是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他协商用连续登载的方式来刊行。但是危险总是出现在他的那些延搁太久去完成的计划。每行拿到六十参丁的报酬,这是他已经计算好的,他可以把陆续登载这部书的权利卖给《新闻报》,那可得到一万四千法郎,另外还可再卖版权得一万两千法郎。《新闻报》已刊登了预告,他也写了好几章,但是他突然支持不下去了。他的弹簧已被压扁了,巴尔扎克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再也应付不了这无尽的要求了。
他的健康是慢慢开始破坏的。树干还强壮有力而且生产果实的时候,叶子每年换新一次;但是虫子却在咬噬果实的核心。这变化的发生,他也多次怨叹精力不足,例如一八四四年四月的信:
“我陷入了一种昏睡不醒的泥潭中。我的意志已指挥不动我的体力。它要求休息。咖啡也不再能刺激它。我喝了许多许多咖啡,希望刺激它为我完成《谦虚的朱昂》,但是跟喝水一样,任何效果也没有产生。我三点钟时醒来,接着又昏昏入睡。八点钟时吃完早饭,然而却又想睡,最后终于睡着了。”
一阵阵的痉挛抽动他的脸部肌肉,而且他还不断肿胀、头痛、眼神经抽搐,对于《农民》的第二部,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写完:
“我进入了一个可怕的神经痛苦的阶段,由于过度喝咖啡而生了胃病。我必须进行完全的休息。三天来我一直被这前所未有的痛苦所苦恼。病刚来时,我只以为是感冒……噢!我无法形容我的忧虑。今天早晨,我算了一下这两年我所写的有多少──四册《人间喜剧》,从现在起的二十天,我不可能做什么事了,除了坐上邮车离开这里。”
后来,他又写道:
“我在筋疲力尽地与耶可夫和天使扑斗。还有六册的东西等着我去写。这将来出来的著作全法兰西都在注视着。根据书商的旅行代理人的报告和我收到的信件,这是不用怀疑的。《新闻报》又增加了另外五千家订户。人们都在等待着我──我却觉得如一个皮袋泄气一般地毫无生机。”
这种疲劳不仅是身体上的,他的大脑也在磨坏。他最迫切的需要是“设法得到休息”。他觉得救他的只有德·韩斯迦夫人:
“总有时候一个人的理性会因为极度的希望而失去,我就是落到这个地步。冀求获取这目标是我整个生命都在集中的努力,但是我觉得我的心中这已发生了动摇。”
他已不再有太多的兴趣于他写的东西,因为他的思想飞得太远了。他的人物的命运他已不去构造,而开始梦幻构造自己生活形状的方法:
“我们在一八四六年可以拥有巴黎一所最优美的房屋,我也一苏钱的债不会再欠。我的《人间喜剧》可以为我赚到五十万法郎,而且还没有把我可以得到的差不多同样数目的版税算在内。因此,我美丽的夫人,如果我能够长寿的话,我就能拿到与我的声望相称的一百万法郎。如果像你说的跟我结婚的时候我不是要了一个穷女人的话,那么你嫁的也不是个穷小子。我们将成为一对美贵的老夫妻,其实只要两个人相爱,这也没多大的关系……只要我们当中还有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这才是一种真正的痛苦!苟活在人世的那一个人的生活会是难以想像的痛苦!”
我们不妨再回头叙述一下一八四四年的情形。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的光芒。德·韩斯迦夫人决定到德勒斯登来居住而离开乌克兰的故居。七月的时候,一个有钱的年轻贵族梅尼齐克·乔治也和她的女儿安娜订了婚,天真的巴尔扎克认为一切他面前的灰雾都拨开了。让耶可夫把新娘带回家来的时刻到了。但是他又面临另一个失望。顽因的德·韩斯迦夫人坚持要与她的女儿和将来的女婿在德勒斯登过冬,而不允许巴尔扎克去探望她。在这德意志的城市中,她到底是怕遇到同乡或亲戚,或者因为她讨厌他的外貌,或是对他认为已固定好的婚期,她要有意的延长,我们也只能揣测这些事情。不管怎样,他要来见她的要求是被拒绝了,她给他送来的唯一的信任的信号是委托他去办一件令他极为伤脑筋的事。
她派她的女伴,保勒尔·亨利爱特,她女儿从前的女教师,是位瑞士小姐,在他们初期的通信中所尊称的“莉勒黛”到他这里来。亨利爱特忽然宣称她要离开德·韩斯迦夫人家到修道院去修行。这是一个惊人的决定,尤其对于一个瑞士的加尔维尼派教徒,其中显然是有秘密的动机隐藏在背后。她受了德·韩斯迦先生死的打击,也许在某一方面他爱恋德·韩斯迦先生,也许是因为她的良心想到以前是她促使他的妻子背叛他而作痛。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和德·韩斯迦夫人的关系开始变冷,而她心中也有了秘密的仇恨。这从巴尔扎克的《从妹贝特》里可以看得出来,巴尔扎克应用了她作这本书的原型。德·韩斯迦夫人也不再依靠她的伺候,她就指示巴尔扎克去帮助这老处女去完成她的心愿。他是相当热情的招待了她,因为他觉得她曾给他帮助。德·韩斯迦夫人也请求他给她办好一切必要的手续、为她布置,让她能为罗马天主教收留。询问重要的僧侣和修道院的当权花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但他的努力居然成功了。她削发为尼的典礼他也参加了,就这样修道院的高墙就把他在《无名女郎》小说中头几章的助手淹埋了。
最后在一八四五年春天,他收到了德·韩斯迦夫人的来信,说是她希望见到他。他立即丢下手中的书稿,也不在意等待他继续出版的已预约书籍的几千读者,以及那些已预先付过稿酬而对他失信愤怒的出版家,他放弃了全有,立刻到了德勒斯登去。因为为取悦别人而发明的小说没有他自己的生活小说来的重要。与债权人们争斗的是他的老母亲,平息读者愤怒的是出版家基拉尔了。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工作,和其他生活的人一样,他要生活!
对于巴尔扎克在德勒斯登所有的思想和经验的书信我们一封也找不到了,但是快乐、惬意一定充满着他的生活。他跟梅尼齐克伯爵和安娜相处得极为融洽。梅尼齐克其实并不聪明敏捷的,而是很愚蠢,他的主要嗜好是捉昆虫;但是他的态度很温和,和喜欢享乐的安娜一样,他无时不在嬉戏。我们可以想像上天送巴尔扎克是来给他们解闷的,他与他们一起享受生活的轻浮和快乐,他记起他在巴黎看过的一部喜剧,就为他们的小圈了起了一个雅号“丑角队”。他们像一群戏子班一样周游欧洲,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去招待看客,而是社会招待他们。
他们一块儿旅行到康慈塔特、卡尔斯鲁埃和斯特拉斯堡。他甚至都劝说德·韩斯迦夫人到巴黎来访问,虽然她要偷偷而来,因为这是俄罗斯臣民的禁地,在革命的法兰西土地上旅行是沙皇不允许的。不过这一类的困难,巴尔扎克懂得如何巧妙克服。德·韩斯迦夫人扮作他的妹妹,得到旅行许可证,安妮就可以他外甥女欧琴妮的身份出现。在巴黎的巴士街,他为他们租了一间小房屋,对这巴黎夺人耳目的美景出神入化地指引他们观看。他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向导,陪着他们用新奇的目光参观巴黎,也分享了他们的乐趣。八月的时候,他们到了方登布鲁,奥里昂,布尔慈。他带着他们环游了他的出生地杜尔,他们从那里可以到鹿特丹、海牙、安特卫普和布鲁塞尔。他们在那里滞留了一段时间,巴尔扎克便短促间回了巴黎一趟。九月的时候,他又匆匆到了巴登--巴登也他们会合,他们在那里逗留了两个星期。然后,他们又动身到意大利旅行。十月的时候,他们到达了马赛。过路到拿波尔去。
他在这一段时间内一丁点儿的工作也没有干。朋友、出版家、债权人,都被他抛在脑后。跟他希望要上的女人在一起和他是自由的是他唯一关心的一点。就是《人间喜剧》也不要紧。凭他那吸取和传达印记的能力,他一定大大地享受了一番。几年来他昼夜不止地他的工作而熬干了血,现在他要补充,吸取来恢复他的精神、他的气力。他是幸福的,因此,他也是缄默的。用艺术家的身分来说,他只是在环境的压迫之下才去创造的。
我们无法知道他在这短期的插曲之间的债务和契约。没有人能够理清巴尔扎克的财政乱麻,我们所能证实的只是他的口袋里从未流出一点他在此中的费用。他们之间分配金钱的方法好像有一种规定。德·韩斯迦夫人把他俩的生活联系在一起有一两年,虽然她还决定嫁给他。她实在认为这是一件绝美的事,和她的女儿,她的未来的女婿,以及她的旧情人巴尔扎克一起游历欧洲。也许她恐怕的一切就是单独与他在一起。 第四节 巴尔扎克的收藏 如果我们遇到一个从未听说过巴尔扎克其人的过路人,并把他在一八四五年和一八四六年里所写的信交给他,让他判断一下巴尔扎克有什么嗜好和职业的话,他对写信人是一个方董收藏或图画收藏会是相当自信的回答。可能他也会猜想写信人是一个地产投机家或是一个房屋出租人。他绝不会认为是出自一位小说家的手中。巴尔扎克想给他未来的新娘一座房子的热情绝对大过完成他的《人间喜剧》的注意,这座房子,他计划用他的劳动所得和她的资产来建造。
这一次,他又是把车子放在马前面,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把空车子放在驾车的马要来站在上面的地点之前。在一八四五年,对于他脑子里的大厦,他既没房子,也没建房子的地基,更没有足够的金钱去买一块合适的土地。但是他却急躁的为他的空中楼阁买置家俱。一夜之间,他又有了收集古董的嗜好。一个三位一体的宝室才是他和新娘子居住的房屋,即同时是宝藏室,画廊和博物馆,他准备与罗佛尔、黑尔米达慈,乌飞西和其他欧洲的王宫相竞争。他要在墙壁上挂满霍尔拜因,拉发埃尔,凡·代克,郎布兰特和瓦都的图画,宝贵的地毯铺在客厅中,古典的家俱、细雅的瓷器。他梦想着一切可以从阿拉丁的神灯里变化出来的各种宝物。
当然,这需要足够的资本来搜集这么多贵重的艺术品,但巴尔扎克解决的办法却异常简单。从拍卖行里他买了一些零星旧货,然后他又宣称他发现了一批稀世珍宝。他的母亲遗传给他的投机嗜好使他着迷于古董收藏这一误途,结果每到一城,他一定要搜索各种廉价的物品。他好像陷入一个泥沼而不能自拔。他会在这里买几张画又在那里买几只画筐。有的时候,他又骄傲宣称他拥有了许多花瓶,有时候,又成了几只烛台的主人。从德意志、荷兰、意大利,一筐筐的宝物相继运到他将来的寓所中。他不管买来的物品有无真正的价值,他只是一味地像一个疯子一样受到这一行学徒的摆弄而买下一堆堆的废物。但是他有一种信心支持着他肯定会得利的危柱。他也不断向德·韩斯迦夫人发胜报,让她随时知晓他最近的收获。
德·韩斯迦夫人也并非一个俭朴的女儿。她和她的女儿也发疯地到和平街的珠宝店中买东西,她最喜欢梳妆台上贵重的嵌金物品,为此商人们大发而发,她只是计算物品的价值,而不考虑金钱的流失。可能她把十万法郎送给巴尔扎克让他自由处置──他们管这笔钱为“老狼的宝库”,因为在他们来往的信函中,巴尔扎克的绰号叫“老狼”──让他去购买家俱来布置房屋,他的基本观念照例是合理的。对于他来说,他要等待时机搜寻优美的古代家具,而且他可能在有利的机会中拾到便宜货,那他便可以花几个小钱便把他们的房屋装饰得富丽堂皇。但是,他的耐心不够,他一旦开始购买东西的闸门打开就再也关不住了。最初只是合适时购买,后来则是惊人地发展为一个古董收藏家。在他的一生中,总是有一条清楚的界线,两边分立着冷静的推理和愚蠢的疯狂。德·韩斯迦夫人开始对此不放心了,她警告他应当慎当些,但是他对他的工作用了一大堆详细的计算进行了证明,说明他是如何经济地省下了她给他的钱。
对他这种常用的自欺欺人的方式,任何读他的信的人都会讨厌,不过,如果我们送他一个买卖的经过考察,看他如何企图发财,也是不免令人发笑的。例如,他买到了一套可供九人用的中国“古瓷饭具,就得意非凡的宣扬:
“我买这个只花了三百法郎。仲马却为国样的一套花了四千法郎,而它真正的价值至少应为六千法郎。”
结果,他承认他买到的只是荷兰仿制的中国瓷器。
“它也并不比我更像是中国的产品。”
他还痛苦的加了一句话说:
“请相信我的话,搜集古董是门深奥的学问。”
这也并没有阻止他继续用轻浮的心情去追求这门困难的学问。只过了一天工夫,一八四六年四月二十五日,他就又买了好几件东西:
“三个钟头之内我到处跑,买了许多古董。第一:一只黄色的杯子,估计至少值十个法郎,是一个工艺的杰作,而我花了五法郎。第二:一只蓝色的施维尔杯子,有帝政时的派头,带有不可想像的富丽颜色,上面有许多花束,光这一点就值二十五杜卡,这是人家送给达尔马的,我只花了二十法郎。第三:六张真正官制的靠椅。我要留下四张,另外的两张将改造为睡椅。那迷人的包金颜色太好了!它们满可以把小客厅装饰好,而我只花了二百四十法郎。”
同一天,在奔跑中他又找到了:
“两只施维尔的花瓶──估价在五六百法郎之间,告诉你,我只花了三十五法郎!这是我做的最便宜的一桩买卖。他们的巴黎是一般人不能认识的。只要有时间,有耐心,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无数的珍宝,而且都是说不出的便宜。你可能不会相信,如果看了我花了五个法郎而捡到的黄色的贵资瓶的话。”
他同样又议价购买一个烛台:
“它以前是德意志皇帝的用具,有二百多磅。是用结实的黄铜制成的,就是按每克两法郎二十参丁的黄铜价格我也可以用四百四十法郎的价格买下来。”
因此,他好像没花一分钱一样,其实,整个的房屋应当这样装饰:
“你可以像王后似的生活着,贵族所能供献的一切豪华都围绕在你身边,你处在最大可能的财富和奢华之间,而且我们还有保留资本价值的作用。”
他自信任何人也买不到比这更便宜的东西了。
“我要你知道我这只老狼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经理,一个能干的业务熟练员。巴黎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搜寻过了。真正的好东西都是成倍地每天涨价。”
在一次偶然机会之中,他上了一个大当,对此他也不得不承认:
“路易十四时代所画的一张塞维疑夫人的肖像被我发现了,花了一百法郎。这是一个杰作,你要吗?”
但是第二天他就知晓了它的真伪:
“多么可怕的肖像!”
不过,能从布袋里抽出另外一个彩物,他总觉得万分侥幸:
“我找到我法兰西的王后勒辛斯迦·玛利你的姑祖母的一张肖像,是古瓦柏尔所画的小像,非常的相酷似,起码也是他的一个学生画的,我兴奋地对自己说:‘好样的!老狼!居然被你把这幅画找到了!’我买它只花了一个画筐子的价钱。”
一个星期之后,他对它的真伪作出了判断,这“只是”郎克勒的一张画。幸好他能够以八十法郎的价格把画筐子卖给一个商人,整个东西他只花费了一百三十法郎。在有时候,他写的这样一段文章被人发现了,人家对他的愚蠢程度实在怀疑:
“这一张小山水是鲁易斯达尔画的。米维尔因我花三百五十法郎而捡到拿杜瓦的画和霍尔拜困的画而妒忌的。”
这个时候,他正是从《从兄蓬斯》里讨论霍尔拜因图画的昂贵,他认为不拿几千法郎买不下霍乎拜因的画,对于画商为什么会让他如此便宜的买下画,他恐怕从来没有考虑他们的愚蠢。他从没从这一条路去思考问题,而只是欣然走到梦幻的道路上去挖掘被人忽视的财宝。在每一条街上都有宝物在等待着他。他曾说过:“巴黎遍地铺着便宜的贵重物品。”
巴尔扎克的妻子在他死后在杜鲁奥旅馆拍卖他的遗物时,实际情况当然是相反的。根本没有霍尔拜因和鲁易斯达尔的画,任何一张标有“巴尔扎克收藏”的画中,我们一张也找不到有价值的。就是最贵重的物品卖出的也只是令人可笑的价格。教导他买东西要比卖东西容易得多的,除了那个惨重的花了十万法郎而只卖了一万五千法郎的约尔地产业的大教训外,还有一个小故事。
一八四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一家古董铺中,他发现了一张书桌和一个旧柜子。这些可能是意大利典雅的出品,这从雕刻上可以判断。他产生了一个直觉,这个可以使他用一个时辰把一架平常的时辰种变为一个曾经“属于英吉利的亨利埃达王后”的东西的魔术直觉,他又果断地判断:
“他们都是最优美的王宫里用的东西──在佛罗伦斯人们为德·梅迪西·玛利亚制作的写字台和柜子。她的徽号都刻在上面,是用结实的紫檀木制成的,镶有珍珠母。富丽精致的花纹可以使已故的桑梅拉尔先生销魂。我觉得极为难。罗佛尔王宫其实应该来收买这两件物事。”
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巴尔扎克的直觉是怎样不可避免地与他那投机的尘沙搅拌在一起,这可以充分说明。他欲求获利的想像中总是一腔热情,虽然审美是他的第一个动机,但是爱国主义的色彩也不是没有染上:
“这两件东西是保护吕邦斯的一个王后的纪念物,必须要从中产阶级的手中把它拯救出来!为这两件东西我要写二十页的文章来讨论它的价值与意义。”
他又一口气加上说:
“从投机的观点来说,至少一千法郎的利润可从中获取。”
第二天,他便把这两件家俱用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高价买下了,他又因另外一个灼见而增加了快乐:
“我惊奇地发现一个历史上的事实,关于这故事的细节,今天早上我就要考探。只有柜子是属于德·梅迪西·玛利亚的。写字台的上面分明刻着刚齐尼或是德·埃伯尔囊公爵的徽号,但是他也在那美妙结缠上有两个“梅”的字母!这证明德·梅迪西·玛利亚和她的一两个情人可能与这张桌子有关。她拿她的柜子送给了他,同时又为他制了一张写字台。德·安克尔元帅──虽然他是一个外表滑稽的元帅──给这东西用珍珠嵌上了枪炮和其他的军事标记符号。”
这一无稽之谈的唯一的一点真实史实是,王后的确曾宠爱过后来当了德·安克尔元帅的刚齐尼。其余的都是幻想在巴尔扎克的笔下形成的。但是这也很快使他的发现增加了价值,对于一个他想像的买客他也不至于找不到:
“光这只柜子就值四千法郎,我要把它卖给属于国王的桑梅拉尔博物馆,写字台我自己却要留下来。”
当然,他在这里的利润又可投机下一次的买卖:
“如我能卖给菲力浦·路易这个柜子三千法郎的话,那我太高兴了。这样,一千六百五十法郎的利润就到手了,我便可用此为基金,我可以更深地走向古董的宝库来增加我的财富,增加我的宝库。”
对这些买卖,德·韩斯迦夫人怀疑是不聪明的,她劝告他不要产生这种“购买家具的疯狂”,但是他回复说:
“我已经计算好,这两个东西花费的钱我可以卖掉一个后就赚回来了。这样我就可以不费一文钱就把另外一个拿在手中了,同时我手头也有了付烛台的钱了。”
他于是同一个精明的买卖人一样利用了报纸的广告力量:
“我的发现是怎样轰动全球,不久的将来您可以从新闻报纸上看到。”
二月十一日,《消息报》上登载了一段巴尔扎克自己写的小报告:
“我们的一位最伟大著名的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个极顶的鉴赏大家,偶然间在古董中发现一个带有超卓历史韵味的家具。这个东西便是曾经装饰过德·梅迪西·玛利亚的卧室中的一个柜子。这个家具便是我们可以想像的最完美的艺术品,他是由结实的紫檀木制成的……”
关于这个曾属于法兰西著名王后的上选家具,国王并没有注意它。最后,来看货的是几个受了广告诱惑的商人。巴尔扎克几乎是高兴得飞于九天之上了:
“一个买货的人来了。对这两件福罗兰斯的家具他愿意出一万法郎买下,并打算转手以两万法郎卖给国王。他答应给商人杜孚尔一千法郎的代办稿劳费。但我的意愿是只卖给他柜子。各方面的人,甚至古董商人都来看货,他们都赞叹它的精美。”
渐渐地,那些欣赏家的赞叹冷淡下来,三个月了也没有实现任何一个买卖,他的直觉是个错误任何人都料到了,但巴尔扎克不这么想,他反而提高了价钱:
“我要在我的富所中保留一件。一切的赞词都不能表现它的完美,它实在是太伟大,太卓越了,我实在无法用文字描述它。所以,我对其中任何一件不想无限制地留下。六万法郎,这是最知名的商人对这一件的最低估价。修理写字台的细木工说只是这工钱一项就值两万五千法郎。他认为制造它至少要用三年时间。它上面所嵌的花卉图案就是拉发埃尔看到也不至于有什么愧色。我要看看到底伦敦的桑特兰公爵或是一个什么爵士或是一个什么皮尔·罗培尔或是其他的人是不是愿意给我三千英镑的价钱。有了这个价钱,我就可以出让了,这样我的债务就能付清。不然的话,我就要一直在我房间中留着它。”
又过了一个月,从任何一个英吉利世卿方面他都没得到任何出价购买的信号。巴尔扎克对此并不气馁。他用一个无可克制的坚忍酿出了一个计划,他计划为这两件家具制造一张雕版,并在《家庭博物院》上登载。这个杂志可以给他五百法郎的版权,购买这柜子和写字台时所花费的款项可以用此来抵销。
春天已让位给夏天,夏天又在秋天之前隐退。但是《家庭博物院》并没有印出这雕版,在地平线上任何可能的采购人也没有出现。终于,在十月时候,有了一线光芒:
“大消息!罗特弃德对我的福罗兰斯家具已发生了兴趣,他要来看我,他的目的一定是为此而来。我要价一定低于四万法郎。”
一年多的时候后,就是靠广告诱惑也找不到一个采购人之后,这闻名的银行家的交际拜访就得让他再把价钱提高一次。关于罗特弃德的拜访的确凿的消息,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但是我们又发现他谈到了特凡柴尔公爵,叹息着说:
“噢!如果这有什么结果的话!那么这就可以把情势扭转了。”
但是,连这个也没有结果。最后的企图又在第二年出击了一次,他想与荷兰国王打交道,在他的忧愤之中,可笑地说出了价格:七万法郎!他的朋友高提埃·提奥飞尔也被动员起来帮助他来办这买卖:
“我需要高提埃为我写一篇关于这两个福罗兰斯家具的文章。预备图片我们只有一星期的时间,我要把这图片的校样寄给荷兰国王。这会引起一个风波!”
这也并没有成为事实。这个柜子和写字台,他始终没能处理好,幸好,后来在杜鲁奥旅馆中拍卖这两件东西所收的价钱是怎样的可怜,他也没有来得及知道。
家具和瓷器、篮子和柜子,这些堆积在一起的破烂,是瞒过债权人的尖锐的眼睛。现在是时候了,应该用德·韩斯迦夫人的名义买一座房子来躲避公债人的追逐了。开始的时候,巴尔扎克照例小规模的进行,因为他在巴黎要和她过一种“十分简朴的生活”,虽然他们每年至少得花费四万法郎。他说,这已不能够再便宜了,因为雨果花了两万法郎而只过着“一个老鼠一般的生活。”
对巴尔扎克说,买房子并非仅仅是找一个居住的场所而已。这还应该是一笔好买卖:
“这三年来,买一所好房子的念头不断在我脑中出现,而这大部分是考虑经济的结果。无论怎么说,买房子是个有利的买卖,毕竟是一个最自然的想法。”
他又到处物色,看到任何有可能的房子,他就感兴趣。巴土有一所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在这房子上没法只花了六万法郎:
“他们要筑一条通过土的新路,免得通过山岭,房子的地基底下十二尺左右就是这条路。政府还要向我们购买一些土地,人家告诉我,政府可以再给我们一万法郎的补偿。除此之外,佛兰克林街的土地我们还可卖他这么三万法郎。”
十二月的时期,他为了勘查房子的地势而到了莫索一次:
“我们的资本可以无疑的加倍增加。”
最后,他就在蒙巴尔拿斯街发现了一所房屋:
“这房屋像手套似的对我们合适。”
其中必须加以考虑的只有一件小事情:
“必须拆下一部分。”
内部要进行安全的改造,这又要花费两万法郎。不过,这可以很简单轻松地恢复这笔费,只要简简单单的进行购买其他可以转售获利的基地。这种老方法就像当年那样购买一所印刷所去使他的出版公司立住脚,又买一个铸字所去防阻他的印刷所破产。
春天的日子里,他把目光放到乡下,他们不但可以无需花销地生活在那里,同时又可安闲地过平静的日子,直至地价涨高为止。他们需要的只是等待,不久之后就有金钱落到他们袋中。生活是如此的简单啊!
“芜夫利的一块葡萄园可以生产我们足够花销的利润,而且只值两万或两万五千法郎左右。”
然而买这个葡萄园,在他们拥有杜尔兰的那个带葡萄园、果子树、土台和眺望罗瓦尔河的风景区的别宫时,实在是一桩傻事。的确这也值两三万法郎,但巴尔扎克却计算这不会花费他们一个子儿:
“你一定在我告诉这件事给你后高兴的跳起来!是出售蒙刚杜尔的时候了!我所怀抱了三十年的美梦就要实现了,至少应当可以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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