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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传2


  他现在开始瞧不起他以前写的那些所谓的“文学作品”了,也鄙视那些曾为他的作品到处活动的人,即使那些东西是他特地为他们而写的。只有一种模糊的预感才给他一些力量,这种预感就是他超人的努力必定会最终有所成就,并且使他出名。正是这种潜在的预感,才使他能够忍受得住自愿出卖所带来的难以忍受的悲惨奴隶生活。像前几次一样,这位最富于空想的人,在现实生活中,终于被他的幻觉拯救出来。

  巴尔扎克直到二十三岁,才开始恋爱,并且好好地享受生活所带来的无限乐趣。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信任和尊敬,也没有人在他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在学校里,他是一个受不到尊敬的低下的奴隶,在家里受到种种约束与控制,为了从家庭中独立出来,却不惜出卖他早年的人格尊严,以换取一笔供他赎身的可耻的代价。他这样做无异于从终生出卖苦力的困境中赎出自己而自己卖苦力,从劳役中解放自己而从自己从事劳役,这种悲剧性的谬论,便决定了他生活的外形与定格。他在这痛苦的恶性循环的圈子里生存:虽然不愿写作更多的作品,但是仍在写作;虽然不想聚敛金钱,但还是在聚敛金钱,并且金钱越聚越多。他为了能更妥当地征服世界,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所有的金钱珠宝,和王冠上最灿烂珍贵的宝石,即他那不朽的名誉──而现在他却把自己拒之于这个世界之外。他为了将来能纵情享受,现在被迫努力辛勤地工作。他拼命着,拼命着,拼命着,不分白昼黑夜地,毫无乐趣地拼命,目的是使他将来的生活过得更有价值。

  这些都是巴尔扎克的梦想。这些狂妄至极的梦想使他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把体内每一点体力都用上了,这体力就是促使他工作的力量源泉。他的作品并未使他得到“伟大的艺术家”这一崇高称号,而这力量却像火山爆发似地强烈地喷射出一大堆火热的熔岩流,这东西由人性、人类命运、梦想与意念所组成。在他黑暗的地狱里,他拼命地挣扎,竭尽全力为他自己开辟一条道路,以获得阳光和空气──这就是使他增加勇气并且引诱他的自由空气。他慌乱地去接触生活本身,为的是不想永远地只描摹一个虚构的生活。他已取得了完成他工作所需要的力量,而他所缺乏的,不过是命运之神给予他的福运。只要有一丝希望之光,那些处于地窖之中与温暖的阳光隔绝的一切,马上会盛开繁茂的花朵。

  “我真希望神魔投射一道魔光到我这种冰冷的生活!直到今天,我还没有享受到生活中热烈的喜悦……我很饥饿,却得不到一点东西来解燃眉之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爱情和名誉,这就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两个要求。然而这二者之中。我一个也没有得到过。”
第四节 爱情的觉醒   的确,这两个愿望之中,他没有哪一个曾获得过满足。爱情和名誉,这两者都还没有来到罢了。他的一切空想,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并且使他热情的努力付诸东流。《克伦威尔》的稿子放在箱子里都发黄了,它杂夹在许多毫无价值的稿件被遗忘掉了。他用假名所出版的那些毫无价值的小说,问世不久就悄无声息了。在众多的法国作家之中,巴尔扎克·奥瑙利的名字从来没有被提及过。没有人尊敬他的天才,更何况他自己呢。他竭力走后(过)门挤进了文坛中最不光彩的一个角落,结果是把自己的身价贬得极低极低。他象一只扑在面包旁的老鼠一样专心致志地不停地写作,但是这并未使他有多大的进展。即使他最有力的奋发,也并没有使他在文坛上向前挪动一步脚。

  在这些年里,巴尔扎克不能取得成功,主要是因为他缺乏勇气,而并非是缺乏力量。相反,他有的是充满激情的力量,只不过正在寻找发泄的通道。一个征服者所具有的条件,包括果敢的意志,高雅迷人的气质以及坚韧不拔的耐力,他都具备。即使在他消沉的日子里(他很少这样),他还是坚信自己的智力、学识以及勤劳等各个方面,都优越于他的所有同辈人物。可是,大概由于那些年他父母施加在他身上的威胁过于严厉,而使他的自我依靠力受到伤害,以至他的无所畏惧的精神竟不知如何派上用场。正如他自己所说:“说实在的,我有的是勇气和力量,不过它并不在我的外在形态上,它只存在于我的灵魂里。”直到而立之年,他还没有从一个艺术家的立场出发去大胆地开始和他的天才智慧相称的写作,也不曾以一个平常男子的观念,去追求女人并与之交际。这看起来的确令人费解,晚年风流成性而且急不可耐的巴尔扎克,在他的早年却几近是一个害羞之极的人,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是,害羞并不是由于意志的薄弱而产生的。只有面对一个内心平衡的人,才能够使自己充满自信。如果不知道如何去利用过剩的精力,这个人就会徘徊于自以为是与惊恐不安之间。这位年青的巴尔扎克之所以躲避女人,是因为他害怕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天性,而绝非怕坠入情网。加之,他的性成熟较晚,并且他说自己青春期是“不完整的”,之所以这样,他认为是“过分地工作而使之延迟”。与此同时,他只是一个“犹豫着地尚未发育的柔嫩枝条”似的处男。然而这个矮矮的,胖胖的,宽肩膀的,嘴唇厚似黑人的年青人,到后来却变得精力如此旺盛,并且带着一股强烈的力量。世界上没有人所能比拟的最旺盛的性的欲望。就他个人而言,对于女人,他不需要她有美丽的外貌或青春的野性诱惑力。他就象一个特地克制自己意志的男巫,在他平淡无味的日子里,他只能空想桌上有一块面包,而在他啃着的时候,却发现他正在品尝着鱼子酱和馅饼。如此一个男人,他的欲望一旦膨胀起来,每一个女人,甚至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令人一看见就呕心的女人,都当作了西施。不管女人的青春容颜凋谢,还是肥臀粗脖,还是女人任何其他的瑕疵──甚至像那些使得一个百般挑剔的情郎都会效法第赛富的抛弃的瑕疵──他都是毫不关心的。只要他喜欢谁,他就会去爱谁,他想要获得什么,他就无所顾忌地去争取。正如他愿意出租他的灵巧的手给任何需要的人一样,他准备向任何一个女人发动攻势。只要这个女人能够帮他独立自主,摆脱他的父母的控制。至于她漂亮与否,聪慧与否,他都毫不在意。像他的作品署的是假名一样,他的第一次求爱也是使用的假名。他二十二岁时,这个奇怪的理想主义者曾给他的妹妹写过一封信:

  “替我留神一下,是否你能帮我介绍一个富有的寡妇?……并且在她面前帮我吹吹牛──一个出类拔萃的年青人,二十二岁,仪表不俗,一双充满朝气富有精神的眼睛。同时他还有一手做小菜的绝活。”

  跟那些在皇宫的书店里所卖的书一样,巴尔扎克那时在婚姻上的要价也非常低。原因是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价值的人。直到有人鼓励他时,他才对他个人的价值评价有所开值。如果有一个出版家或批评家赞许过他是如何的不凡,如果一个女人曾对他嫣然一笑过,他会把他的害羞一层一层地剥掉。然而名誉跟他无缘,女人也对他置之不理,于是他只好尽最大努力去争取另一种较为其次的东西,那就是金钱,以及通过金钱所能获得的自由。

  也不怪女人们不给他任何特殊的鼓励与热情。一位夫人曾这样描述巴尔扎克“一个极丑的年青人”并且说他“忽略自己外表的重要性并且滥用自己的天才”。即使是认识巴尔扎克的男人们,看到他缺落的牙齿,并且一开口就唾星四射,还有那乱蓬蓬的带有油泥的厚发,以及那总是胡子拉茬的脸,都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他把他父亲的旧衣拿到托杜尔城里的一个裁缝店里去修改,可是那个老裁缝把那上衣的公牛般的颈部和宽阔的两肩改好后,却不能把腰身裁得体,同时下摆也放不下来。巴尔扎克很清楚自己的腿短和周身的笨拙,假若学着时下的浪荡子弟们的轻盈步伐,或者上舞池的话,别人看了,一定会觉得这真是滑稽可笑。正是在女人群中得不到优越感,就再而三地驱使他回到工作中和他的孤独中去了。每当有漂亮的女士接近他时,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就怯懦地显出可怜模样,这又怎么能吸引到漂亮女人呢?比他愚蠢至极的人都能用浮夸动听的言语取悦于别人,然而巴尔扎克虽有值得炫耀的才识和情感的丰富,但他却羞得张不开口,说不出一句话,这样的优势对他又有什么用呢?他深知他的言炎比起那些英俊的,穿着得体的衣服,系着精致领带的年青人有更大的优势,虽然他们比他更善于取悦于人。同时,他的男性的原始野性与挑逗力也要强过那些人不知多少倍。在不可抑制的恋爱饥渴的驱动下,他准备用他将来的杰作,他的智慧,他的学识,去转换另一种征服女人的技巧。这种技巧运用起来可以帮助他了解,怎样用温柔的表情和耀眼的目光去拥抱一个女人,而同时能找到与女人作爱的深刻体验。然而连一点渺茫的希望都没有降落到他的身上,虽然只要有了这一丝渺茫的成功,他就可以使他丰富的想象力去点燃、照亮整个世界。女人的飞眼从来不曾射到他身上,这就跟他的姓名对于出版家而言,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巴尔扎克在《驴皮记》里曾描他早年在这方面绝望的心情:

  “我的灵魂在它努力自我表现再三地受到伤害之后,它就愈愈深藏不露了。我的天性是坦诚与直率,所以我在外表上肯定显得很冷酷和装腔作势的。……我害羞而且笨拙,我怀疑自己是否生来就这样的,我真是讨厌死我自己了。我自知我的丑陋,因而我自惭形秽。然而就在我绝望的那一刹那间,一个永远支持天才的声音在向我呼叫:‘勇敢一点,加油!’即使那突然显示的闪光照耀了我的孤独而且表现出我所具有的巨大力量;即使从当时畅销小说跟我凭自己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品的对比中,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尽管如此,我仍然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半信半疑。我自信我是命里注定要成就大事业的人,然而同时我又看到自己的藐小以及微不足道。

  ……在与我年龄差不多的青年人中:我遇到过许多神气十足的人:他们昂着头,雍容典雅地走路;坐在女人旁边,一点也不感到拘束。这些人给我的印象最深。还有他们所谈论的那些荒唐无稽的事情。在他们的谈话中,他们极尽能事地污辱诬蔑,并且夸张地说他们曾和她们每一个人都睡过觉。至少他们也装出他们曾经有这样的风流韵事。而同时,他们自己却带着自豪的神气,并且假装这样的事情在他们看过却是无所谓的。在他们看来,最道德、最贞洁的女人,都是很容易弄到手的;只要一句温柔奉承的话语,一个富有神韵的小动作,以及大胆的注视她们的面庞,就能把她们征服。而且对我而言,在那时候,想要赢得一个聪慧的,迷人的尊贵的女士的垂青,简直要比获得权力和文坛上的荣誉地位(要)难得多。

  ……在那时,有好多好多女人我都在默默地崇拜着。为了她们,我不怕任何不幸与痛苦,甚至甘愿赴汤蹈火;即使她们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我,我也愿意。在这种讲求礼节的交际场合中,我比起那些矫揉造作、并用陈腐的客套话或风行的词句来掩饰其思想的混蛋们,我毕竟是太稚嫩了。我既不知道使我的沉默怎样表示它所以要沉默,也不知道怎样向人夸夸其谈而的确空话连篇。于是我不得不把我心中正在热烈燃烧的激情隐藏在心中。然而我的灵魂中的确充满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加以垂青的她们所渴求的浪漫的情调。我内心里的这股力量,正是那些笨蛋所不具备的。但是所有的女人都是狠狠地残酷地对待我……唉,有如此的感觉,认为自己的一生是为了爱情,并且注定会使女人得到满足与快乐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甚至连勇敢而尊敬的玛瑟林,或者是老一点的侯爵夫人都没有找到过!我就像一个乞丐袋中装着的宝贝,却没有一个识货的人,甚至是一个喜好热闹的小孩,或者是一个好奇的妙龄女子都不曾遇到!我是如此地悲观失望,以致我有时真想就此了结余生!”

  甚至连一些年青人在冒险的尝试中遇到漂亮女人一样,他却始终找不到。在巴尔维西的小城镇上,有父母监护着他,而在巴黎,他每个月极其有限的薪水,连请个最下层的女工吃饭都嫌不够。

  但是,克制力愈强,心中也会产生一种消融腐蚀它的东西,直到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溃败而已。巴尔扎克在一段时期里用修道士所用的斋戒修行把对女人强烈的占有欲和温存欲给压抑下去了,显然,这种从事工作时罕见的专注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我们从他的小说里可以看出,因为他的生活范围所限制,他就不得不用一种替代的形式满足他在现实环境中所不能获得的。然而这条创作道路,都给他的想象力培养了一种可燃的东西,正在等待着那可以引起燃烧的东西引起燎原之火。这正是欲望的不良的恶性循环。巴尔扎克再也不能忍受住孤独的煎熬。他要过正常男子的生活,他要恋爱,要找一个女人爱自己。而当巴尔扎克下定决心欲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时,他能够从个人的世界走向一个大千的世界。

  被压抑的激情正像空气、水、火等一样,当压力达到极限时,它就要爆发。自从在维尔巴黎西开始,巴尔扎克的终生命运就在他父母及家庭的约束之下注定了。正好有一对名叫德·柏尔尼的夫妇,他们在巴黎有一所住宅与巴尔扎克家的房子相邻,另外在维尔巴黎西还有一所别墅。这些都使布尔乔亚家族引以为荣的事情。德·柏尔尼·嘉伯瑞耶尔先生出生于世族、其父是一位显赫的官员,而他自己又曾是王家法庭的法律顾问。他有一个比他年青很多的不是贵族出身的太太,虽然不是贵族的一员,但她却是一个非常风趣的人。她的父亲安耐尔·周寨佛·菲力浦出身于一个日耳曼音乐家的家庭,并且他曾作为安他涅特·玛利王后的特殊的监护人。王后给他在她的女近侍中选了一位妻子德·拉波尔德·玛哥端得。安耐尔三十岁时就病逝了,他的寡妻嫁给了保王党中最有胆识的德·艺尔瑞耶骑士。当危险降临时,他以从科布连慈奋不顾生地解救王后于公西耶惹利监狱,这两件事情都证明了他对王室的忠心耿耿。

  德·柏尔尼宽阔的别墅中,喂养着七个漂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做游戏,到处嬉笑无忧,给这家庭带来不少生命的气息。老巴尔扎克尽心地款待着他那位邻居,这位邻居最近眼力越来越糟糕,脾气长变得阴沉而怪癖。同时,巴尔扎克夫人与德·柏尔尼夫人也成了密友。德·柏尔尼夫人和她年纪差不多,并且多少带点罗曼谛克的气质。劳伦斯则经常跟着德·柏尔尼姑娘们玩游戏。当巴尔扎克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便找一些合适的事去做,以便增进两个家庭之间的友谊。他的父母认为他正好可以做点事情,以偿还在家里的食宿费用,于是就叫他在写完小说的闲余时间,去给他的弟弟亨利补习功课。德·柏尔尼·阿力山大和亨利同龄,因而他也利用这个机会到他家庭去听他的讲课。奥瑙利总是找到借口摆脱他父母的束缚,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消磨在德·柏尔尼家里的快乐事情上了。

  过了没多长时间,老巴尔扎克夫妇俩注意到巴尔扎克的情形越来越怪。第一是,奥瑙利在不应该教功课的日子里,也总是到德·柏尔尼家(庭)里去,并且在那儿,消磨掉了整个下午和黄昏。再次,他比以前更加注意自己的修饰打扮了,对人也越来越和蔼可亲,而不象从前那样冷冰冰的。显然,奥瑙利是在恋爱了,并且不用问也知道他爱上的是谁。德·柏尔尼有一个十分美丽动人的女儿,巴尔扎克在二十年曾这样描述她:“她是一位令人销魂蚀骨的女人,一朵异国他乡的丽花。”他父母满意地笑了,这真不错,而这个深不可测的儿子,直到现在才做了一件值得赞许的聪明事情。德·柏尔尼家族不但很富有,而且社会地位也远远高于巴尔扎克家,如果跟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家族联姻,奥瑙利很快就会得到一个较高的位置,而且这位置比起为那些不太出名的出版家出小说来,要荣誉得多。他们神秘地暗示并鼓励巴尔扎克去跟她们家深交。而老巴尔扎克夫人单有可能正在满意切算计,这位新娘也许会带来很大一笔嫁妆。她幻想着这对年青人婚姻的缔结,最好是由这两家所有的亲属们签名。

  其实,奥瑙利的母亲是非常不幸的。虽然她真切地关怀儿子的进展,然而她却从来没有真地了解他。这一次,她又搞错了。巴尔扎克恋上的并非那位媚人的少女,而是那位已经作祖母的叫做德·柏尔尼·罗尔的母亲。人们很难相信,一个生过九个孩子的四十五岁的女人,竟然仍能能使一个感情充沛的年青人射出热烈的火花,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这是一切可能性中最难令人置信的。现在没有肖像可以让我们判断德·柏尔尼夫人在早年是否美丽。但有一点是勿庸置疑的:四十五岁年纪的她是不应该被任何正常的年青人作为情欲的对象了。虽然她忧愁多病的面庞可能有点诱惑力,但她的身材却已是半老徐娘的粗胸围、腰围了。因而,她母性的抚爱更甚于她媚人的诱惑力是很正常的。

  但是,巴尔扎克童年所渴望得到的,就是这种母性的爱抚,然而他自己的母亲却拒绝给予他。他一直在苦苦追寻,而竟在此时却得到了他早想获得的东西。他就是要这样一个能负保护之责的天使般的女人,让他自觉到他身体里的蕴含着的力量如何排泄出来:一个既爱他而又是他知己的人来解除他内心的紧张;把他纤维中粗糙的部分提取出来但又不伤及他的身体;既能鼓励他,同时又以一种合作者的态度指出其缺点,但决不是恶意地批评;尽力了解他的思想,但对他丰富多彩的梦想并不加以嘲弄。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他的内心思想感情坦露出来让别人知道。这个年纪与他母亲相仿的人,在听他倾诉时,给他留下的是值得信赖的感觉;当他谈到他那些众多的、充满了幻想的计划时,她的明朗而且聪慧的双眼温和地闪耀着。就是这个女人,她用她的温柔与和善,把他那由于粗俗和缺乏自控力而造成的神经质矫正过来。经过她温柔小心地调教,经过她的熏陶和教育,便使他已失掉的自信力重新恢复了。在他的《费米安尼夫人》一书中,描写到他们两人的接触而给他带来的幸福:

  “你曾经有福气遇到过这样一个女人吗──她和谐的声音,使她的谈话增添了不少诱惑力,这种诱惑力也同样地表现在她的整个脸庞?一个女人,她知道何时该说话,何时该沉静;她用一种完美无缺的娇美感来吸引你的注意力;她妥当地选用每一个字眼,并且语言说得特别纯正?她对你的嘲弄就象对你爱抚,她的批评使你毫无受伤之感;她不是大吵大闹地处理事情,而只是循循善诱,并使这场谈话能适可而止。她总是挂着微笑,她的高雅也决不是矫揉造作。她从不使你感到厌倦,而当你一旦离开她时,你却对他和对你自己都觉得满足,而且你发现凡是她用过的东西以及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某种和她同样的媚力。她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让你感到愉悦,即使你呼吸的空气,就象跟自家的空气一样。这个女人真是太自然了。她的一切举动都决无一丝矫情;她从不自我炫耀,她之所以表示她的情感仅仅是因为她的确有所感触……她既温柔又活泼,而她的同情心乃是在一种特别合适的情形之下表露的。你将会为如此可爱的天使而活,即使她做错了千万件事,你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对的。”

  巴尔扎克所闯进的是一种特殊而又新颖的氛围。跟这个家庭的交往,竟给这位年青的巴尔扎克一个机会去体验当代历史上的真正精神,他原本对民众及其时代的关系有着深厚的感情。德·佛龙萨公爵和德·西玛仪公主是法国的国王和王后,如此高贵的教父教母来主持德·柏尔尼·罗尔的洗礼。她承袭了路易十六的姓氏而叫作路易斯,以及安德涅特·玛利王后的姓氏而叫作安德涅特。在她继父德·艺尔瑞耶骑士的家中,她听到这个忠心的骑士冒着生命的危险潜入公西耶惹利监狱,并且从已被判处死刑的王后手中接到了她给费尔桑写的信。大概德·柏尔尼夫人曾把王后写的这封信连同在她的断头台上浸了血迹的手帕拿给巴尔扎克看过。这封感人的遗书上写着:

  “我们曾经有着一个美丽的梦想。然而,你的忠诚,对我而言,意义真是太大了!”

  这是一些多么值得纪念的故事啊!依着一种极详细的陈述,他的想象力给鼓舞起来,他的设想和创造的意志也被加强了。巴尔扎克孤独的少年时代是很容想到的:他那些在莱斯底居耶尔街穷困的楼上的凄苦岁月以及在学校里的奴隶般的地位;他在家里总是听到关于高的租舍、息金的利率以及投资与年薪等无穷无尽的繁琐的抱怨,还不得不倾听他父母之命开始去挣钱以及如何安身立命的训诫。然而你再去想像一下他倾听这温柔和蔼的声音,讲垂死挣扎的君主政体和大革命时期的恐怖故事的情景。当他忍耐不了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时,他并未被拒绝,而是被报以母爱的一笑。在这样的谈话中,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一只鸟飞了,他的心胸越来越开阔,而从这温柔的教导之中,这位急不可待的诗人,便感激地得到了生命之中第一次的聪明与才智。

  事情开始的情形,跟德·华伦夫人请卢梭·约翰──约克到她家里时一样。她并无什么高深的思想与崇高的目的,她只是想将自己的经验传给他,以使这个幼稚的、粗野的而且脾性暴躁的年青人从中获取一点经验而已。但是,这种类似师生之间的关系,却能不知不觉地、极容易地变质,并且趋向于情欲方面。用不着有意的专心致志,友情变成了爱情,恭敬也转变为为对方倾到,还有那种朋友间的亲密的交际的欲望,却成为不公开地性的欲望。德·柏尔尼夫人正像德·华伦夫人一样,起先也认为那不过是认为,充满青春热情的青年学生只是对她的年纪以及尊敬的社会地位的崇拜,结果她还是受骗了。她毫未察觉她逐渐地鼓励起他自恃的心情的同时,她正在把那炽热的,被长时期压抑的,只需一点就能燃烧起来的情欲之火解放出来。她绝对没有想象到,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已是一位母亲甚至是一位祖母的女人,居然能使巴尔扎克那样富于幻想的人,认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他的强有力的意志,即要去爱恋一个女人的强大支持力,造成了这个情感奇迹: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而且我的想象也开始剧烈地燃烧。我坚信,你就是我所要寻找的最完美的人……虽然我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类人。但是,这种意识终于在我的整个意识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我只看到了你这种唯一的完整无缺的美,我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的。”

  赞美之辞最后变成了情欲,而巴尔扎克一旦鼓足勇气去追求这种欲望,他是不会理睬任何的羁绊。

  德·柏尔尼夫人被他吓了一大跳。就在她早年,她也不是一位贞洁的女人。那是在她婚后不久,也就是二十二年多以前,她就跟一位黑头发的科西嘉年青人发生了第一次火热的暧昧关系,而且据说这个人也并非是她最后的情人。在维尔巴黎西,甚至有这样一种恶毒的谣言在流传,说她所生的最后两个孩子,只不过是在名义上属于那个比她老得多而且半瞎的丈夫而已。因而,那决不是一个清修的贞女被年青人的火一般的热情所震撼。她很清地知道,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在她已长大的儿女的监视之下,跟一个比自己儿女都还年青的男人私通,是多么地荒唐可笑。一个人既然知道这样的爱恋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的,那又何必深陷于这种情欲的诱惑之中呢?在一封不曾公开的信中,她试图把巴尔扎克和自己的交际仅仅限于友谊的范围。她并未忽略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而且还特别强调这一点。巴尔扎克却急躁起来,况且她并不像他的那本《老小姐》里的悲剧性主角葛兰桑·阿丹那斯那样胆怯,“怕社会嘲弄和诅咒一个二十三岁的年青人跟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的爱情。”他决定要坚决地征服她,而且近乎忿怒地叫嚣起来:

  “上帝啊,如果我是一个女人,并且我四十五岁仍旧可爱──我将会和你有相距径庭的观点!一个丰韵渐减的女人,却拒绝采摘那种使亚当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果实,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只因为她也爱上了这个热情奔放的年青人,故德·柏尔尼夫人设置种种障碍来拒绝这位急切的求爱者。好长一段时间,她总是尽全力抵抗这个年青人的猛烈攻热。然而,这是巴尔扎克的第一次恋爱,他怎能轻易放弃,于是他全力而赴了。为了使自己的自信心被树立起来。他需要一次重大的,前所未有的胜利。而对一个意志薄弱的女人,婚姻上又是失意与不幸,加之她的情火又被点燃,因此想要抗拒一种力能征服世界的意志,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一个沉闷的八月里,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在黑夜之中,德·柏尔尼别墅花园的后门轻轻开了。一只颤抖着的手引导着等候已久的情人进了屋子。在那儿就开始度过。“这极惊异的夜,如此地充满了欢乐!那一夜,是幸福的,在他的一生中只能享受一次,并且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在一个小城里,没有一件事能长久地保持神秘的。而奥瑙利频繁地拜访德·柏尔尼夫人,不久便引起了人们的种种揣测和议论。德·柏尔尼家族方面,则引起了不少忙乱场面。他家那三个闺中待嫁的年青女儿,看到父亲受人污辱,觉得非常难受。她们也竭尽全力不让那个不受欢迎的情夫,在她们家里来占据本不属于他的位置。其实,巴尔扎克夫人被这件事的真相影响是最深的。在决定他儿子发展前途的早年,她对他完全忽视,并且有意抑制他对她的幼小的情爱,以致使他居于一个卑贱的地位,把他的自信力给毁掉了。然而现在,当她认识到他从德·柏尔尼·罗尔身上找到了作为母亲应该给予他的一切以及一个情妇应该给予他的。这位作威作福的女人便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为了把他的儿子从他情妇身边弄走,她便在一八二二年春天,强迫他离开维尔巴黎西,而到伯约去和他妹妹德·苏维尔夫人暂住一段时间。她是亲自把他送上马车的,并且使他在最后一刻都没有逃走的机会。她从前根本不当他的小说作品一回事,认为那不过是一种赚钱的手段而已。现在呢,她却一反前态,想让他在文坛取得重要地位。她让他在把稿子送给出版家以前,先得经过得批评一番。然而那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巴尔扎克已经学会区别他母亲的批评和德·柏尔尼夫人的批评了。他对她那种装模作样地兴趣以及她同样的表示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从而使他对她的恐惧和对她的尊敬渐渐消失了。巴尔扎克夫人曾忿怒地给她女儿写了一封信:

  “我叫奥瑙利答应我,他必须仔细地校改他的稿子。我告诉他,应该把稿子送给比他更有写作经验的人去请教…而奥瑙利却对我的话置之不理。奥瑙利是如此地自以为是,以致他拒绝把稿子送给任何人修改。”

  她觉得她已经失去了对他的控制;她想再次控制住他,可是她的权力棒已经失灵了。巴尔扎克和一个女人爱情的第一次成功,导致他成为了一个成年人。他大胆地表现出自信力,而她却不得不承认她二十年来加诸其身的权力把他的青春糟塌了,但是这种权力却从此被摧毁了。当她向他的妹妹斥责他时,她也是斥责了她自己的无能。巴尔扎克就像一个害了场病的人一样,从他不幸的青春中恢复过来,并且把自己从倚仗他父母的环境中解放出来。他对自己的能力引以为荣。他生命的中心和焦点,已由他父母的家转向德·柏尔尼夫人的家。无论是百般地恳求,严厉地斥责,抑或是家里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发狂,或是城中闲言碎语的窃窃私议,都不能破坏,更不能阻止他对这个爱他的女人的无所顾忌的献身的决定。他母亲又一次狂怒地写信给女儿:

  “奥瑙利不认为他一天到她家里去两趟是不检点行为。他根本没有看到这样清楚的事实就摆在他面前。我真恨不得插翅飞到千里之遥的维尔巴黎西!他整个脑子里就只有这件事,别的什么都装不进去。可是他却不明白,假若他真如此过分地专注此事,他总有一天会对这件麻烦事感到厌恶。”

  他母亲最大的一个希望就是,他的儿子不久就会对这使他深陷的无法摆脱的爱情产生厌倦之情,并且最终彻底终止与这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准确点说是四十六岁──所发生的荒唐可笑的爱情。然而,她深知她对他是多少地不了解。这对他不仅绝无坏处,而且还帮他从与德·柏尔尼·罗尔的爱情中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人性在这个半成年半孩子的身上被唤醒了,逐渐地,这个伟大的小说作家获得了自由,那是深藏在那鄙俗的写作者身上的。在德·柏尔尼·罗尔的“经验之建议”之后,巴尔扎克真正地寻找到了失去的自我。后来他承认:

  “她是我的母亲,朋友,伴侣,家人和顾问。她让我成为一个作家,她给予我年青时所需要的同心,并且影响了我的嗜好,像一个姊妹一样逗我笑。她每天在我身边,能轻轻地给我带来温馨……如果没有她,我肯定早就死了。”

  她给了他作为一个女人所能给的所有:

  “当强烈的暴风雨,快把我淹没之时,她用她的勉励和愿牺牲的举动,使我不致沉下去……她使我重新有了自尊心──这种东西在保护一个人与世上的邪恶事物对抗时能起到巨大的作用。……如果我能很好地活下去,这都应该归功于她。她是我的一切。”

  而且这种出于肉体性欲的“爱情”,继续维持了十年(从一八二二年到一八三三年)之久,并且渐渐降温到仅仅是“友情”,而巴尔扎克的爱慕和忠诚都深化了,加强了。凡是他在所写的关于德·柏尔尼·罗尔的一切作品,组成了一个对这位“伟大而可爱的女人和天使”的一首狂热的,感恩戴德似的赞美诗。他身上的人性,以及艺术家的创造灵感和才能,都是这个女人唤醒的。他从她那里得到了前进的勇气,可贵的自由以及内心的安全感。甚至在《幽谷百合花》中,那位理想化了的人物德·莫尔梭夫的描写,他仅仅认为她是一个“跟她相差甚远的生活原型,……只是轻描淡写似地描写了那个女人的一些不太重要的优点。”并且他还很自责地说,他永远都不能把她对他的情景准确无误地表现出来。”因为我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去亵读我真正的情绪。”但是,这次跟德柏尔尼·罗尔的交结,他认为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幸福之艳遇。他的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还是他用不朽的文字给记载下来:

  “一个姿色沉寂的女人为了实现一个男子的初恋而甘愿供奉出最后一次情爱。这种可贵的行为是什么东西也不能比得上的。”

  跟德·柏尔尼夫人的交际。是巴尔扎克一生中具有决定意义的转折点。她让这个男人发现了真正的自我,并且使这个快要绝望的作家获得了自由,而且还决定性地影响了他今后所要爱恋的女人的标准。之后,巴尔扎克便在每个女人身上搜寻这种母性的爱抚和指导,那个女人的爱抚和指导给过他非常大的幸福。他所要找的女人,首先她不需要占据他工作的时间的女人,并且他工作结束之后,她有空闲和本事使他轻松与快感。他的爱情的先决条件是,这个女人在精神和社会两方面都有特殊的性质,他认为“了解”他更甚于“爱恋”他。因此能符合他的极少的女人,就是那些经历比他多、年纪比他大而且为他尊敬的女人。那些早已成熟的、并且对生活和爱情都已失望的“寡妇”和“三十岁的女人”,不仅仅是他小说中的主角,而且是他生活中热烈追求的女主角。她们既已不再希望有任何美事,但在她们一旦又为他所爱爱慕,并且让他们以伴侣和内助的身份来为这位大作家服务时,她们便认为这是一种不小的恩赐。巴尔扎克是从不着迷那些娼妇、雏妓以及所谓的有吸引力的崇拜文学家的势利女人。外貌的美丽从来都勾引不了他,并且青春少年的女人也诱惑不了他。他甚至认为“少女是深恶痛绝的”,因为她们一味地要求被给予,而付出的则少得可怜。他曾说:“四十岁的女人愿为你做一切事,而二十岁的女人则什么也不想做。”在他所经历的爱情之中,他潜意识地渴求那种无所不包的恋爱再次出现;这样的爱恋,他曾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过,这个女人是他的一切──他的母亲,姊妹,朋友,教师,情妇兼做伴侣。
第五节 失败的商业生涯   巴尔扎克第一次的尝试已经获得了成功。他已经得到一个爱他的女人的辅佐;而由于她的这种帮助,他已成为自己精神方面的主人了。他一旦成为自己物质方面的主人,他就可以开始他所想要做的,真正的职业。

  在二十五岁之前,巴尔扎克一直希望通过自己的写作生涯来一点一滴地,百折不挠地去获得物质财富。于是在一八二四年冬末,他突然决定从事一个新的冒险事业。在他的年谱上,那个日子是不吉祥的。他为了出售他最近的小说而走进圣安德烈·德沙尔广场第30号一个出版家兼书贩的康乃尔·雨尔板的铺子里。他并不是在那里受到了冷遇,而相反的是,康乃尔深知德·圣沃盘·奥雷斯写作小说是准时出货的,绝对误不了时间。而且他的那些凶杀暴力的,缠绵绯恻的,以及充满异国情调的作品,都能让读者掏钱买它。康乃尔先生毫不犹豫地就把巴尔扎克的稿子接下来了。

  然而不幸的是,这位出版家同时又把他的一个正在盘算的商业计划告诉了巴尔扎克。他的计划就是,他想出一个能发财的绝妙机会,去印刷一些圣诞节礼物和暴发的资产阶级家庭所需要的书籍。至于法兰西的古典作品,虽然有很大的需求量,但是由于那些受尊敬的大作家写得太多了,不一定能有很好的销路。例如,像莫里哀或者拉·方登的全集,已经有不少的版本,而且在一般的家庭里,这样的书已经是不少了。那么,他何不出版所有古典作家的(作品)全集,并且每一种只印成单行本。通过缩印,整个莫里哀或者拉·方登的全集很容易地就能包装在一本书中。并且这些书再添加上精美的插图,这些书必定会很快地被销售一空。这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策划好了,目前最急要地把这件不切实际的事办成功,最缺乏的乃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

  巴尔扎克乃是一个富于幻想的年青人,很自然地他对这个计划喜得合不拢嘴,并且建议康乃尔,他自己也加入到他这个计划中去。其实,他并没有充足的理由可以使他率地从事一件冒着巨大风险的商业投机。只要他不知疲倦地工作,他自己出产的小说数量也是相当可观的。他每个月只须用一束鹅翎笔和几本稿子,他就能挣到一笔相当可观的、固定的收入,这样一来,一年大概就有几千法郎。但是他希望过上一种更高一层标准的生活。作为一位贵妇人的情夫,继续住在顶楼,并且他现在所居住的那间狭窄的杜尔农街一家五层楼上的小层,对大简直是不相适应了。他那写作的工作,一行一行地、一节一节地、一页一页地计算价钱,在他看来是一种耻辱、不光彩的、没有什么价值的事情。为什么不冒险地试一下而发一大笔财呢?为什么不花几千法郎投资在这种绝对有把握的机会上呢?他本可以继续用他智慧的笔毫不费力地写出一些滑稽无聊的小说,给报纸写稿以及其他一些匿名的作品。鲍马赤曾就把德·伏尔泰先生的集子当作添头出卖过,然而这并没有使他的天才智慧受到贬斥;而中世纪时代的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又有谁没有做过校对人和技术指导呢?不论用什么手段挣钱,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是丢脸的,只能说明一个人多才多艺而已。一个人干很多的工作,却只能挣少得可怜的钱,这个人就是很愚蠢的;而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大量的金钱,那才算是聪明的。终于获得巨额财富的机会来了,他可以集中他的所有力量,去创作一部能够签署他的真实姓名并且能够让全世界公开承认他的作品的巨大艺术价值。

  巴尔扎克对此并未深思熟虑。只要他一听到有一笔生意可作,他的理智就被想像冲昏了头脑,不再去考虑这个理由是否能成立。而且商场上的投机事业他感到刺激过瘾,就跟他在写作过程中所感受到的一样。为了在文学上获得自尊,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发财的大好机会。从书籍图画到铁路股票,从不动产到木材五金,任何生意他都愿意去做。他唯一的野心就是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至于目的和手段。那是不用考虑的。他只想获得权势。在他三十岁时,他仍不能决定是当新闻记者还是从政,正像歌德一样,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犹豫不决,倒底是当家还是作诗人。他跟华格纳一样,吃不准是当戏剧作家还是做一个音乐师。假如机会巧的话,巴尔扎克也许可以成为一个生意人或人口贩子,一投机者或一个银行家。把他引向狭窄的文坛,不过是机会而已。如果在一八三○年,或年一八四○年,甚至在一八五○年,他在变成一个罗特奇德与《人间喜剧》的作者之间有供选择的余地。他是否不会做金融界的寡头而去做文艺界的巨擘,这都是极有疑问的。

  每一个计划,不论是商业的或文学方面的,由于那些计划是极有可能实现的,便使他的想像力兴奋起来。他看问题时,总是被他的幻觉所支配;他讲故事时,总是夸张其事;他计算数目时,对数目也含糊了。在每笔商业投机中,他总能象他小说中的灵感突然冒出来一样,并能把每一个复杂的细节都补充起来相似,他也看到他的冒险活动必然能带来一笔大量的利润和财富。康耐尔先生不过跟他谈起关于古典书籍印成单行的事,而他却能平添不少幻想;他把那些装帧精美的、用雪白的纸印刷而成的插图拿在手里,第一册、第二册,甚至整个丛书的版本都出来了。他似乎看见众多的读者在巴黎以及外省各地的书店里排队购买,在客厅和小屋之中读着,抚摸着这些珍贵的书籍。他看到了康耐尔先生的柜台上厚厚地堆了许多定货单,脚夫们在沉重的包裹之下吭唷作响,每天都送出许多包裹到四面八方去了。他看见成千上万的法郎从钱柜里塞满,而自己住在一所讲究的房子里,门口还停着一辆自家用的马车。他看见摆在家中的家俱,沙发上覆着从塞纳河上一家店铺里买的锦缎,窗户上挂着锦缎的锦帘,墙上还挂着名贵的油。他向站在他身边大献殷勤的康耐尔先生宣布,他愿意无条件地分担小小的二三千法郎。其次,他还愿意给拉·方登及莫里哀这两本全集写两篇序言,这还是第一次向法国人民介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物。总而言之,那套丛书算得上是最精美的集子,并成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成就。

  当巴尔扎克离开书店铺时,他顿时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拥有百万资产的富翁了。康耐尔先生提出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业投机,而可怜的巴尔扎克却错误地认为是一个发大财的机会。

  这件奇异的商业冒险,简直可以作为巴尔扎克小说创作的一个合适的题材。他被深深地卷入这件事,显然是有违他的初衷的。在这个商业投机中,他所出的股份始终都没有超过一千五百或两千法郎,那也只是他胡乱地写一本小说所挣来的钱数而已。但是,凡是巴尔扎克所关联的每一件事,都会变得规模庞大。当他写第一部《私人生活的场景》的时候,他并未意识到他正在开始写他那个时代里最伟大的诗史般的作品即《人间喜剧》。当他在康耐尔先生的计划里出了一份并不是很大数目的股份时,正像他写书没料到结果一样,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将要为此负担财务责任。

  第一份合同是在一八二五年四月的中旬毫不费力就签订的。巴尔扎克不过是这个合伙人之中的一个小小分子而已。他们共凑集了七八千法郎,作为出版单行本《拉·方登全集》的经费开支。这个团伙一共有四个人:除了巴尔扎克外,还有一位大夫,一位退休的官员,以及前面已提到的主角人物、书贩康耐尔先生。这四个人到底是如何凑到一块的,至今无人知道了。所有的这些人,并不是很有钱的,他们每人出资一千五百法郎左右,为的是从这个很有希望的商业投资中赚一大笔钱。不幸得很,他们这个以赢利为目的的合作,并没有合作多长时间。我们从一封信──即那位大夫所写的极其愤怒的信里,可以猜想到他们的第一次会议是如何进行的,即激烈的争吵,甚至差点打起架来。就在同年的五月一日,巴尔扎克的三个同伙人把他们的资金全部抽出,只留下一位理想家去承担整个重负了。

  巴尔扎克现在所要做的事,比起他的初衷来,无疑又是重多了。现在得由他出将近九千法郎的钱去开销整部《拉·方登全集》的费用。这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而他到底从哪里弄到手呢?是去说服他的父母借钱他,还是抽时间迅速完成两三部小说挣得稿费呢?这些都是不太现实的。正好是德·柏尔尼夫人──那位为他的毅力所折服的热心的太第二次帮助了他,给他提供了三张署着她的名字的支票。

  可是巴尔扎克总是很怪的。按常理,他应该先等等看《拉·方登全集》的销路如何,然后再决定是否应该去出版第二位作家的集子了。然而他的理智最终被他的天性的乐观主义所击败,他不想只在一个小的局面中去开展工作。于是《莫里哀全集》便迫不及待地紧随着《拉·方登全集》而出版了。两本书比起一本书来,也许更容易卖一点。他把一切商业上的顾虑统统抛掉,放开胆子干起来。

  巴尔扎克又一次热烈的劝说,使得他家里的一朋友,德·阿宋威耶,表示愿意出五千法郎帮他印刷《莫里哀全集》。在前一本书还没有卖完之前,巴尔扎克又把从别人借来的一万四千法郎投资到自己的冒险活动中去了。他急切地要求快点出版这两本书,以致狡猾的商人把贮存了很久都快发黄的纸张供给了他。本来巴尔扎克对德外瑞亚的插图曾抱以很大的希望,结果却制作得很糟糕。整个拉·方登的作品都缩印在一个本子里,铅字自然得很小,以致于视力很好的人,看了都觉得吃力。而巴尔扎克充充完成的两篇序言,也并未给这两本外表装帧并不好的书的内容,增加什么吸引力。

  从商业家的角度来看,这个投资的结局自然是不会好的。巴尔扎克为了能赚取最大限度的利润,把每本书的售价定为二十法郎,这样的价格书贩显然是不愿接受的,这头批一千册,并未给巴尔扎克带来美好的希望,他们也被无可奈何地搁置在印刷场的一个房子里;不管是书贩,还是读者,都不想要他的书。在年终时,所卖出的书,总数不过二十本。但是印刷的、装订的、造纸的人,都必须付给现金。为了挽回损失,巴尔扎克把书价减到十三法郎一本,然而这仍然无济于事;接着,他又减到十二法郎,还是无人问津。最后他不得不把所有的存货全部甩卖出去,并又被欺骗了一次。经过一年的痛苦历程,他不但没有赚到他所梦想的财富,而且还负债达一万五千法郎之巨。

  任何人,只要经历这样一次严重的失败,他也会甘愿倒霉的。但是巴尔扎克却不甘心承认这是命中注定的,他要与命运抗争。后来,当他的一部戏剧被大家非难时,他发誓要写一部震惊世界的小说挽救他的损失。当他被他的债权人紧紧相跟而且执行法律的官吏也在等着他时,他就取笑他们为自己寻开心,并且把他的负债之事大肆渲染以获得人们的尊敬。他二十六岁时,他既没有成就,更没有好的声誉来向他的债权人担保。那时,他还没有成为文坛上的拿破仑,因而是禁不起一个偶然的挫折。

  大概是由于他羞于向他的父母承认自己的失败,因为他的父母一直都是怀疑他的能力的。或是他不愿意向德·柏尔尼·罗尔认错,说自己在第一次赌博时就把所有的赌注输光了。于是他就又把他的赌注增加了一番。他所能捞资本的唯一亦法,就是用更多的资本去冒险。从第一次的失败中,巴尔扎克认识到了自己的小毛病,那就是:不能只做出版家,因为那些印刷商要价很高,会把油水都抽去的。无论是写作或出版书籍都是不利的,而印刷则是有利的。只有从事一桩包罗万象的冒险事业──即自己写书,自己印刷,自己出版──这样才能使自己的能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他决定从事书籍的各个环节,以此来挽回他在《拉·方登》与《莫里哀全集》方面的失败。于是巴尔扎克又开始了他生意上的第二个中国,即他决定要开设一家印刷厂。

  举办这样的企业,有许多关键的东西都必须弄到手,而目前巴尔扎克一样都不具备。首先,他对印刷一窍不通。其次,他没有王家的执照,因为在当时,这是一个印刷厂商所必须拥有的。第三,他既没有厂地又没有机器。第四,他没有钱,更谈不上有经验的助手。然而,一个人决定要在不太可靠的基础上开创事业,他总是常常发现这恶运在刚开始时会帮他一个忙。巴尔扎克找到一个可以帮他忙的老手,名叫巴比耶尔·安德烈──巴尔扎克在印刷《拉方登全集》时便注意上他了。于是巴尔扎克就说服了他负责自己印刷厂的技术方面的指导工作。通过德·柏尔尼先生的关照,他给一位部长和公安局长写了一封介绍信,弄到了印刷厂开业所必须的执照。我们能够想象得出,该是一位多么善良的人,自己已被人取而代之的丈夫的信:

  “这位青年人我很熟悉。他的坚强的信念与学识,就可以保证:他具备开这种专门行业所需要的一切东西。”这样的介绍已经够了,而巴尔扎克·奥瑙利也得到了一张可以从事印刷业的官方执照而已。

  只要有了特准证,找到一家准备出卖的印刷厂是没有什么困难的。于是他塞纳河左岸上一条黑暗的狭窄的巷子里找到了他所想要的印刷厂。在这所房子的底层,有一家脏且小的印字房,而紧揍着这座房子的,乃是有两位名人即拉辛·约翰和勒古弗惹·阿得连那都死在那间房子里。老劳仑斯先生是这家印字房的主人,他早就想把这个不太赚钱的厂子转手,现在既然遇到了一位肯出好价钱的买主,那也是很觉得幸运的了。

  四个条件已经有三个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最困难的就数第四个条件了,因买东西总比付款容易得多。巴尔扎克必须有五至六万法郎;用三万法郎买取专利权;一万二法郎给他的技术顾问巴比耶尔──大概是他不大相信他的雇主的经商能力,所以索要这笔款子作担保。其余的钱则为杂用开支,比如这个厂子年久失修,装修费恐怕就不会便宜。巴尔扎克本来的债务就有一万五千法郎,现在又要又筹资五六万法郎,看来希望不是很大的。他的运气真不错,他找到了他绝对料想不到的、靠得住的担保人。他的父母,对于有诱惑性的投机事业,总是一向乐于承诺的,而目前他们的动产大约在二十万法郎左右,有不少资金可供他用。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对于儿子的这个新的冒险,倒并未提出反对。印刷不像作书那样无所谓的事情,而是一桩靠得住的行业。同时,奥瑙利的永远的乐观主义精神,恐怕足够说服他的父母并促使他们相信前途是非常光明的。一次家庭会议便同意了借给他一千五百法郎的款项,并由他父母作保,他们的一位叫德兰诺瓦夫人的,付出三万法郎作营业资本,不足之数则又是由甘愿自我牺牲的德·柏尔尼夫人供给。一八二六年六月四日,巴尔扎克通知部里,说他已以一个印刷商的身份开张营业了。

  “在下,即巴黎一家印字馆的老板,兹通告私人住宅及营业地点即日迁至圣·日耳曼镇,玛勒街十七号。”

  这出悲剧的第二幕已经开始上映了。  

  这个奇怪的印刷厂在《幻灭》和《绕线店》中的许多生动的篇幅里被描写。玛勒街是在圣·日耳曼前街与拉居码头之间一条曲折狭窄的街。整个街上都显得阴气沉沉的。巷里的许多房子都有十七世纪的直通到院子中间的高大的街门。这些大门,都曾是历史的见证人,他们看到了川流不息的马车,贵族夫人小姐的迷人的身影。然而,两个世纪已经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无论是高贵血统或富比王侯的贵族商人,早已搬到了那些阳光充裕,而且比较适宜的房子里去了,同时,一些地位低下的小生意人便寻找到这条破烂不堪的巷子里开店设铺,苦度日子。加之煤尘、尘土以及岁月的磨砺,这条巷子更加荒凉了。

  虽然这条街曾经与贵族有过密切的关系,但巴尔扎克与巴比耶尔在里面开设的印刷厂并没因此而带来什么便利条件。这个房子以前是一片广阔的房舍,并且它的范围向前伸展了不少,与那些客气的邻居相比,显得更突出了,它的前部已经伸到街上来了。为了考虑经济效益,这所房子建筑得很便宜,没有花费不该花的许多钱。这个私宅,有一间会客厅,一间黑漆漆的厨房,一间两用的书房和起居室,并带着一间小起居室。

  这正是巴尔扎克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他怀着极大的热情精心地布置它。他取下用纸糊成的模,而代用了浅蓝色的花棉布。他把书装订得很漂亮并摆列起来,还找来一些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起摆设作用。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他忠实的“内助”赏心悦目。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去看他的。“她每天的到来,就像能减轻病人痛苦的睡意。”

  巴尔扎克对他这个新的职业非常严肃认真,因而,他在商业领域里的冒险,并不只是对奢侈的欲望的渴求。每天清早至深夜,他只穿着敞着领口的衬衫,跟他的二十四个工人一起,在那间散发着油墨味和纸味的屋子里,冒着汗拼着命地在工作。在他看来,没有一件琐碎小事是不重要的,因而每一件琐碎工作,他都是亲自去料理。他帮着排字,校正铅字盘,估价成本,而且亲自开发票。他那肥胖的身体在一间狭小的却有不少人的房子里穿来穿去,走到机器盘和堆着的包裹,不是监督工厂要卖力点,就是往自己那间带着玻璃扇的小办公室里跑。在办公室里,他为了一分钱而跟书贩、纸商们讨价还价。那些来向这位忙碌的印刷厂的老板送定货单和票据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人曾有过一丝预感,他们面前的带着污垢的毛发和善辩的口才,矫胖的而勤奋的年青人,竟然是,或说将要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

  那些日子里,巴尔扎克真正地扔掉了他高傲的宏图伟志,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和肉体都投向了这新兴的印刷事业。他那把法古典作家的全集带到千家万户的幻想,早已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要让他的印刷机永远地转下去,并且建立起一个庞大的业务关系。无论什么稿子,他根本不挑选一应承诺下来。他这个印刷厂里印刷的第一种没有很高艺术价值的作品,只是一本叫作《减少蛋白质的长生药片》(或《长生药粉》的计划书。第二种是由一位志向远大的律师出资印刷的一个女杀人犯的答辩状。第三种是一个叫作《药剂师勒贝尔的巴西混合剂》的销售假药广告。然后是一大堆庞杂的内容,主顾拿什么来印他就帮着印什么,譬如小册子,古典作品的刊本,计划书,广告,目录,诗歌,以及一些娱乐消遣的小读物。他只印了一部由他自己所创作的叫作《无赖者所写的关于巴黎标志的小字典》的作品。这部作品大概也是他急需现款时,胡乱地写了送给出版家的。

  他的事业从一开始就遇到不少波折,而在巴尔扎克看到一本送来付印的叫作《偿还债务以及满足债主的方法》(或叫《已破产的人们所用之公正商业手册》)的小册子稿样时,我们猜想他的心情一定是很复杂的了。他就是从来搞不懂,如何满足他们的债主。他的才干用在不同的范围里,往往就会产生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效果。那种在艺术创作中能创造出新的世界的乐观精神和丰富的想象力,用在他的买卖活动中,就必定会让他倾家荡产。他的第一步就没有走好。为了增加营业资本,他不得不把积压的《拉·方登全集》和《莫里哀全集》共二千五百本,以相当低的价格贱卖给书贩包都安,总共才拿到两万两千法郎。这样算来,平均每本书的价钱还不到九法郎,而他最初的定价却是每本二十法郎。他因需款太急,便急着把契约签定了,完全没有想到后面将会发生严重的事情。原来,包都安只是用五千法郎的现款把巴尔扎克这条鱼给钩住了,然后呢,一万七千法郎的现金,包都安却宁愿用给他两家书贩的二万七千法郎的支票。就在巴尔扎克拿着他给的两家书贩去讨钱的一刹那间,这两家书贩竟然同时破产了。像他那样债台高筑,是不能一直等到他们办清破产手续的,于是他决定能拿回多少是多少,就把乡下那家书贩的积压的书籍抵债了。他并没有收到现金,而是收获了一大批不值一文的书。这些书都是像格斯累,福洛尼昂、费拉龙以及基勒贝尔那些不出名的作家的作品,那些书堆在乡下库房里好多年了;都已经发黄了。

  这又是一出合适的喜剧题材。利用德·柏尔尼夫人提供的资金,他出版了自己的两本古典作品,又因为销路不畅,不得不以还不到原来定价的一半价钱抛售,来获得另一项急用的资金!然而现在,他并没有得到原来希望的现金,反而自己的另一批书籍积压在手里,照样是脱不了手。他简直就是用一大堆不值钱的东西换来了另一堆更不值钱的东西。这好像德国童话《幸运的汉斯》的故事一样,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头牛,然后用这头牛换了一只羊,又用这只羊换了一只鹅,最后用鹅换了一块磨石,磨石最终也滚落进水中去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了。

  这些曾风靡一时的作家的作品,一大包一大包地被捆起来,放置在印字间里去沾灰染尘了。不幸的是,工人们希望付给他们薪水,而巴尔扎克却不能用费纳龙、福洛尼昂和其余作家的书来付给工人工资。供给这家印刷厂的纸商们不久就听到了风声,于是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巴尔扎克的本票。因为那些巴尔扎克亲笔签名的本票还没有获得它们将来的价值。他们坚决地要求立即把他之间的帐目结算清楚,然而这间带玻璃扇的小办公室,的确不是躲避他们嘈杂的讨债的安全避护所。于是,印字房里越来越不易看见老板巴尔扎克了,特别是快到周末的时候,他就几乎整天见到不人影了。他一家挨着一家地奔走,尽力说服他们,允许他们,允许他延期付款,同时从银行家,朋友或者亲戚那里寻求借钱的可能性。在那几个月里,他经历到了一切令人羞耻的场面,但他仍然顽强地挣扎着。这些羞耻的场面,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正如他在《毕骆都·恺撒》里所描写过的一样。

  他用一种参孙的力量来拼命地奋斗,然而到最后,他还是被迫洗手不干。一八二七年的夏天,他的一切都已失掉,连付给工人的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他干印刷业比起他干出版业或是作小说的作家,并无更大的成就可言。他现在面临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宣布破产,要么私人之间处理。

  然而巴尔扎克选择了第三个可能性,就像那位不朽的拿破仑一样,他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而囚禁在厄尔巴岛上,还想在滑铁卢上试一下他的运气,以证明自己是无敌的,永远不可战(争)胜的。

  过去的经验教训并未使巴尔扎克清醒过来,他又一次想通过扩展他的事业的方法来避免他的破产。他在出版生意即将被浪涛所吞没时,他把一个印字馆当做救生圈抛了下去,然而在印字馆又要沉没的时候,他又试图投入一个铅字铸造厂而使它重新焕发生机。这个企业之所以最让人伤心的一点,正像巴尔扎克这个人一样,他的一半是幻想家,另一半却是老练的现实主义者。他有像律师或商人一样的智慧。就拿他把古典作品刊成单行本发行的计划而言,这也并非没有道理。后来,就有人实行他这样的计划,并且证明这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他冒险从事印刷业,也并没有不对之处,因为读者对读物的需求量在以很快的速度增加着。

  他的第三个计划,也就是关于铅字铸造厂的计划,尤其是有成功希望的。他曾听到一种由一个叫作德瑞希·彼得的人发明的新的印刷方法。据说这种方法比普通的铅印方法效率更高。因为它“不用铸字型的坩埚,也不用翻转和矫正铸字模型。“巴尔扎克立刻就对这种方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以一个政治家的远见,预见到在这个工业化的时代里,每一种生产工艺的简便和成本的低廉,都将会带来巨大的效益,而且,这一发明创造,会带来技术的革新。正如他的小说里所说的,他对于发明创造的兴趣始终不会减退。在一部以巴尔扎克从事印刷事业为生活原型的小说《幻灭》中,他认为施且尔·大卫发财致富,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机遇问题,更重要的是因为有眼光地在造纸方面的技术革新。《绝对的追求》里面,克拉埃斯。巴尔礼萨,毕骆都·恺撒,他们是苏丹糕的发明者。可以说,从歌德以后,再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像巴尔扎克那样如此兴趣满致地关注着科学的进步。并且他预言,由于观众大量地增加,在若干年后,一定会有一种非常进步的机器设备代替用手排字和用手铸字这种落后的方法。不管怎样说,这个新的发明方法如果能很好地利用把握,一定会有不小的收获的。巴尔扎克因为迫不及待的乐观主义,以及他尚未解决破产事件而绝望,现在却又有了一个挽救失败命运的机会,他怎能不把它紧紧住抓住呢?

  就在他的印字馆濒于破产之际的一八二七年九月十八日,一个包括巴比耶尔和劳容(这位劳容也就是小吉来先生铅字铸造厂的破清理人)的新的印刷事业集团又诞生了。十二月,他们已撒出了第一次通告。这个集团内的分工是这样地,劳容供应设备装置,巴比耶尔负责管理,而巴尔扎克呢,比起他从前作小印刷商时的那种既管这又管那的辛勤劳动要轻松得多,他现在只负责这个新方法的广告事宜。就这样,这个新的事业又开始了。巴尔扎克准备了一份精美的册子,凡是他的店子所能用到的新字型的样品,还有一些插图和一些图文并茂的插,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册子里,这些东西,正是印刷家和出版家所能需要的东西。就在这条船开始驶离港口时,巴比耶尔突然宣布他准备退伙,眼看着船就要沉没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又是德·柏尔尼夫人再度出手援救。她说服了她丈夫把财产代理权交给她,并以此买下了巴比耶尔的股份。她又拿出九千法郎,这才使得这只船暂时不致沉没。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了。那个带着各式各样铅字的、以吸引买主和顾客们的华丽册子还未准时备妥,而这个店铺的债主们鉴于巴比耶尔的退出──他们认为他是唯一可信赖的股东──便开始讨债了,纸商和书贩要求偿还帐目,放款人要追还贷款,工人则要求发工资,虽然巴尔扎克一再保证:只要新企业能站稳脚步,度过困难时期,钱财会滚滚而来的,但是根本没有人注意他的承诺。再也没有人肯接受他们的本票了,不管是巴尔扎克和巴比耶尔的商号出的,还是巴尔扎克和劳容的商号出来的,或是巴尔扎克·奥瑙利自己开出来的。终于在一八二八年四月六日,这个本可以存在十二年之久的第三次合资团体,因宣布无力清偿债务而破产了。巴尔扎克又破产了,三次的破产──出版商,印刷商和铅字铸造厂的股东。

  这个坏消息是瞒不住他的父母了,他必须马上向他们报告有关情况。否则,他们从报纸上得到消息,了解到他儿子破产对整个家庭的玷辱。的确,这个坏消息像春雷般地使他的父母感到震惊。起初,他的母亲尽量把他们的投资破产的事隐瞒她那已经八十二岁的丈夫,并且开始她的丈夫也没察觉。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问题仍旧得解决:到底是拯救整个家庭,还是放弃这个浪子,还是再一次投资,把他的声誉给挽救回来。

  当巴尔扎克在学校时,巴尔扎克夫人连一分的零用钱都不曾给过他,并且见他在房屋的墙上挂一个小雕像时,竟然骂他奢侈浪费。虽然她家庭仍有数目相当可观的存款,但要想使她动用这笔款子,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她更关心自己的尊贵的姓名,惧怕众人的闲言碎语。巴尔扎克这个姓氏将被冠以“破产者”的头衔出现在所有报纸上,这会使她在亲戚朋友面前羞愧难当的。两相权衡,她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之下,不得不宣布她情愿再牺牲一次钱财,来避免这次公开的不体面的无偿还能力的出现。

  她请来一位表亲,德·赛地洛先生办理这件麻烦的清理工作。德·赛地洛先生几乎用了将近一年的工夫。才把巴尔扎克的好几个商号和它们各自的混乱的债务清理出来,尽量使债权人满意。他首先把巴尔扎克从这个办理业务的手续中完全驱逐出去。他那幻想家和夸大计划的图谋,对一件需要仔细地精密的工作是没有什么益处的。他办的这个印字馆,就使他负债高达十万法郎,而巴比耶尔则以六万七千法郎把它买走,这就意味着巴尔扎克家净损失四万至四万五千法郎。而德·柏尔尼夫人为她的情夫一共投资四万五千法郎,接收了一个远远不能偿付债务的铅字铸造厂作为抵押,并且把这个厂子交给她的儿子阿历山大去管理。至此,所有相信巴尔扎克经商才能的人,都受到严重的损失。也许由于命运的嘲弄,那两处买卖,即印字馆和铅字铸造厂,在巴尔扎克退出之后,竟开始了自给自足,并且是在一种经营企业所需的稳重和果敢的判断之下进行的。巴尔扎克不得不回到他的丰富想象力能创造出巨大的成果的唯一的领域,也就是文学创作中去。

  当德·赛地洛先生把这两个商号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所能给巴尔扎克的,只是他经营企业得失的一张“资产负债表”了。从物质损失来看,他自然是输得一蹋胡涂。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却依然不能自立。他十九岁时虽然一无所有,但也不欠别人什么;而他二十九岁时,却欠了父母和德·柏尔尼夫人将近十万法郎的债。十年中,他那扑在工作上的没有休息的,没有中断的,没有安慰的拼命劳动和艰辛,都付诸东流了。他也受到了一切方式的耻辱,用假名写几千页的稿子并且急切地寻找买主,或是为了躲避债主的追索,他是东躲西藏,或为了应付债主,不得不从早到晚一直被固着在办公室里。他做生意的三年中所欠下的债务,竟成为他今后的“西西夫斯岩石”,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尽力气把它推到山顶,而在到达山顶后,却眼巴巴地看着它又迅速地滚下去。他第一次的失败,注定了他一生中是永远都偿还不完债务的,而他早年希望能自由自主地从事创作的梦想,命中注定将永远都不会得到满足。

  然而,在“资产负债表”的另一面,他又获得了一笔无比的资产。他作为商人所丢失的东西却以作文学家而捞回来了。三年来的艰辛生活,使得他不得不尽力面对现实的压力,教给这位极富浪漫主义的“作家”──他一直是从一些时髦典型里抄袭浅色的阴影──去看这真实的世界和许多日常的表演。它们中的任何一出,如他后来所言的,都是一出莎士比亚悲剧一样的动人,和一场拿破仑的战争一样激烈。他已深深地体会到,在一个唯物的社会里,金钱具有的魔法般威力的重大的意义。他也知道了,进行票据交换或本票交换时的斗争以及在小商号里所使用的狡诈和权术并不逊于在巴黎的大帐房中所进行的。这些斗争,狡诈和权术所费的心血,和拜伦写他的海盗冒险,或斯各脱·瓦尔特写他高贵血统的骑士所花费的心力同样大。由于与工人一起干活,跟高利贷者争执,以及与批发商们拼命地讨价还价,他比起他同时代的著名人物──如雨果,拉马丁,穆塞·德·阿尔弗勤等人,这些人只追求生活的罗曼谛克──获得了一种多得不可胜数的,关于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巴尔扎克也学会了去观看,去描绘那些生活中贫困的残酷,卑贱中的丑恶,以及隐伏在人们内心的力量。

  由于具有了现实主义的慧眼,加之失去幻想的怀疑,使这位年青的理想主义者的想象力极大地丰富了。从此,再庄严伟丽的情形也不能打动他;再具罗曼谛克的帷幔,也不能欺骗他。因为他已深入地看到社会运动的底蕴,注意到那些绑住负债人手脚的陷阱,以及那些告诉人从漏洞逃走的方法。他知道如何发财和为什么赔本,知道怎样打官司,也知道人如何在社会上混下去。他知道如何节省以及怎样才能不浪费,如何骗人以及怎样骗自己。这正如他以后这样说的,只是因为他年青时曾用过各种办法去谋取生活,而学会了如何观察它们的因果关系,以致他能忠实地描绘他那个时代。他的最伟大的作品,《幻灭》,《驴皮记》,《蓝柏尔·路易》和《毕骆都·恺撒》这些描写中产阶级的、证券交易所的,以及商业社会里的方方面面伟大的史诗,如果没有他那些年所经历的种种磨难,次次绝望,我们简直想象不出他究竟该会怎样写成这些东西。只有他的想象力和现实融合相通,巴尔扎克小说才会以一种最完美的现实与奇特的想象混杂而成的令人惊异的本质。只有当他在现实中失败甚至是惨败之后,他的艺术才能才会非常的成熟,并创作出一个他自己的世界,以区别于现实的世界。
第六节 剑与笔:史诗的循环   照理说,巴尔扎克冒险的投机事业全部崩溃之后,他的自信心必然会丧失殆尽。然而,当他的计划像一幢纸房子一样地倾覆之时,他却只感觉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可以自由地重新开始了。从他父亲那儿他继承了可能是倔强农民的生命力,并不因为这次重大的打击而受到一点影响。他也不想为他所折耗的钱财而抢天呼地,因为无论如何,失去的钱财并不是他自己的,而且他所负的巨额之债,跟他想象中所获得的财产一样,简直不像是真事。挫折并不能动摇他永久的乐观主义,一件能把软弱者的脊梁压折的事,对他仅仅是搔了一下皮肤而已。“在我一生的每一个阶段里,我的不幸总是被我的勇气所克服。”

  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暂时躲避一下锋头还是必要的。更何况,为了躲避那些讨厌的债主们登门索债,他不去独立成家也是很有道理的。像他很喜爱的古柏尔·凡尼莫尔的一本小说里的红人物一样,他一度东躲西藏。他留在巴黎,一方面是为了谋生,另一方面是为了接近德·柏尔尼夫人,因此他必须随时转移住处,并且尽量不把住址报告给警察。

  他第一次的藏身之所是他在最近几个月中邂逅交上的叫德·拉杜摄·亨利的家里。拉杜摄非常熟悉巴黎新闻界的情况,对这个年青人他也很关心。他善于吸取别人的长处,而自己不大善于创作,对同情的知晓和批评方面有着女性的才思。他成功时并不盛气凌人而是和颜悦色,当失望时,他便默默地处于沉默的沮丧之中。他自己没什么天才,而却善于发现天才并能分享天才的不幸。陈匿埃·安德利的弟兄嫉妒地把他的诗锁在书桌里达二十五年之久,而正是他挽救了安德烈的诗而使之能流传至今。他还启发他的情人戴斯包尔德──瓦勒莫尔·玛赛琳写过一些空前美丽的法国抒情诗。他现在又把他的友谊和尊敬呈献给了一个接近三十岁而没有显示他未来天才的破产的印刷商;而且,再也没有其他人象他这样鼓励巴尔扎克,勉励他在写作上再试一次。这些,便足以说明拉杜摄的知人之敏锐的能力。

  巴尔扎克并没有和拉杜摄住很长时间。为了按他那种特殊的工作方式去工作,也就是不停止的没日没夜地工作,并且他工作时要与人隔绝;自己需要一间哪怕只能容下他自己的小屋。为了享受这重新开始的宁静生活,德·苏维尔家同意他借用他们的姓氏。因为假如他自己的姓名去租房子,他的门铃整天都响着,而债主们管理破产者财产的官员,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涌来。从一八二八年三月间,巴尔扎克就借用“苏维尔先生”的姓氏,搬到了卡西尼街一所小房子里。他在那里居住长达九年之久。就是在这所小房子里,他把那些被他富于创造性的想象力所召唤出来的无数鲜明角色都移植到他的作品里。

  从地理位置来看,卡西尼街给他提供了许多方便。那条街道处于近郊,居住着一些无名小辈的人物,根本不用担心人们想到这儿会发现一位作家,尤其是一位知名的作家。

  “那里虽然远离巴黎市区,但它仍是巴黎的一部分。这个地方有点象广场,又有点象大街,还有点象林荫路……;既在乡下它也在都城里,所有这些它都有点象,也全不象。它简直是一片沙漠。”

  正象一个响马贼从他的城堡上守护一样,在黄昏,巴尔扎克可以下降到“我想征服的就是我脚底下的巴黎。”否则,他可以拉起吊,防止不速之客的打扰。只有他的两个朋友知道他的秘密处所之所在。一位是住在楼下的家波尔志·奥古斯都,另一位是德·柏尔尼夫人,这所房子大概也是她帮助看中的。不仅她的房子就在这横街上,而且这房子有一个狭窄的后楼梯,通过院子直通到一扇巴尔扎克卧室的秘密的门。因此,不论她来的多么频繁,都不会损害她的名誉。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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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巴尔扎克传2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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