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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父女的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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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父女的两岸 在离开家的那一天,我看到他躲在七楼阳光下的阴影里,间或和我说一两句话。他的手里提着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他认为我上火车后必备的一切。袋子很鼓,可以看到方便面、水果、面包、矿泉水瓶的颜色及轮廓。他说不完、说不出口的话,也都在里面。 这个到最后关头,依然不会和我说什么的人,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沉默着,躲在楼层的阴影里。夏末秋初,日光依然炽烈。我看到他的T恤背后,已经有濡湿的痕迹。 这个我最亲近的人,和每一位经过这里的同事打招呼。但,我们不说话。 我不说话。超市里,我越过一排一排的货架,飞快地把食物装进红色塑料篮子里。和他在拐角处相遇,我看着他的篮子,把我已经盛装过的和我认为多余的物品挑出去。他并不是居家的男人。他不喜欢逛超市、百货公司、大商场,他不喜欢讨价还价。他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同许多其他的男人一样。 在家人的面前,他拙于一切温柔的表达。他只是把物品装满篮子,再看着我挑出其中的一部分。 他微笑着,很宽容地看着我的挑剔。他走到出口处,去结账。 很多时候,他扮演的是一个最后结果的执行者的角色。他不关心动机和过程。年轻的时候,这让他有时显得很残忍。冷漠和残忍伤害了他最亲近的人。 我们走上楼梯。他问我自行车的钥匙留下来了没有。“你妈妈上班可以骑你那辆车了。”我“嗯”一声,从他手中拿起一个袋子。“我先上楼,你可以去看看自行车。”我忘了具体把它放在什么位置了。 他似乎更关心我的自行车,而不是我。多年以来,一直如此。小时候,他关心别在我胸前的小朵纸制的红花。我上小学,他关心我作业本上满满的对号、考试卷上100分的红字。中学,他关心奖励、奖状,不要早恋,关心我开始偏科的成绩。大学,我从不告诉他我的成绩。大学的最后两年,周末回家.母亲常常对我说,他又下楼去和人打牌了。 他常常说我不再聪明,我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孩子,脱离了他的期待。我的数学越来越糟糕,我越来越不知道一些事情的必要,不够聪明,也不再听话,沉默而倔强,懒散而不自知。偶尔我会和他顶嘴,摔门跑出去。在奔跑的路上,眼泪迅速地干了,我彻夜不归。他孩子气地抱怨我的母亲:“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的娇惯和宠溺。” 照相簿的黑白照片上,上幼儿园的我和他依偎在一起,笑容干净而天真。那时,人人都说我聪明可爱。我是他的宝贝,他是我最亲的人。那时,他对我还没有如此多的要求和期望。我是他的女儿,有这个,就够了。在武则天的陵墓前、在有绿色梯田的原野上,他蹲下身,靠近笑容腼腆的、躲闪着镜头的我。有风,我帽子上的飘带和他的头发一起飞扬着。我们看着镜头,他抱着我,我不再羞涩,那是已逝的快乐时光。 只是后来,他抽丝剥茧地,一点一点抽离了我的自尊和骄傲。 这个男人,我和他在一起,23年,互相依靠,互相伤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抱我,抚摸我的头。他的耐心也渐渐磨损了。我成绩不好的时候,他会一边让学校的老师——他的熟人——关照我,一边严厉地训斥我。甚至在某一次看了我的考卷之后,他还给过我一巴掌。他让我觉得越来越窒息,越来越想逃离。 18岁以后,我们的隔阂明目张胆起来,我不打算对他友好。高考的第一志愿我填的是重庆。升做直辖市后重庆本地大学的分数线狂飙,我未能如愿。结果我依然在西安上学,和别人一样住校,周末也不打算回家。我跟他说自己很忙,可我并没有参加学生会的活动,没有入党,没有在校园演讲里一鸣惊人,没有打算参加任何竞赛,没有教授承认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没有恋爱,更没有理想和追求。我忙,只是忙着躲避他。 当然,那个时候,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不会试图和他倾诉或交流。那都不是他关心的事。20多年和他相处的经验,让我在适当的时间、地点、适当地闭紧嘴巴。 我只告诉他我在学英语和电脑。这点理由足以使他相信。或者说,足以使他甘愿相信。 22岁,我即将毕业。他曾经竭力地让我考研,试图用周围好学生的例子说服我。这办法持久耐用,他已经用了许多年。而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会考。不会!我永远不会和他走同样的道路。在他铺排好的道路上,无论我如何努力,他都会认为,我本可以做得更好。说到底,我永远比他预期的愚蠢,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后来我找了一份工作,不稳定,做了几个月便辞职,无所事事,靠看光碟和小说打发时间。在他的暴怒和劝导下我终于打算离开。23岁了,我来到北京。他曾经待过四年的北京。 让他骄傲的清华园.我终究没有能够进去。23岁以前,我对北京的所有概念.都来自于他的叙述:琉璃厂、北海、天安门、圆明园、水木清华;清晨悠扬的鸽哨,傍晚时分的炊烟;炸酱面、猫耳朵;窄小的胡同,宽阔的长安街;聪明人和聪明人的集聚地。 我逐渐对“聪明”“学院”“知识分子”“精英”之类的词语产生反感。我用自己仅剩的任性来对抗他所缅怀的过去、他强加给我的期望的结局。在坚韧的对抗中。他日渐苍老,终于放弃了改造我的权利。 我偶尔打电话回去,总是母亲接电话。她告诉我,他在楼下找人下棋。空荡的房间里,总是只有她。可是她已经习惯了。 她已经习惯了。在黑暗里吵闹着要离婚的她曾经把我从睡梦里惊醒。我听着他们的话语,战栗得泪流满面,害怕得一言不发。他们摔掉手边一切可以摔的东西。第二天清晨,他们好好地去上班,我则好好地去上学。恐惧、残破和缺憾留在了我心中最隐秘的深处,成为抹不去的底色。 成年以后,我惊惧地发现自己继承了他的性格:他表面的爽朗和幽默,他骨子里的冷酷和不安。 他给了我最初的、最深刻的光明和黑暗。 那时,我唯一确定的是,要离开他,离开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离开这个抱着我拍照的人。离开他的那天,我粗暴地将所有的行李扔到车上去。我看着这个人,不想克制。他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所有梦想,显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苍老、臃肿的普通男人。 他依然对我有所期待,虽然他不知道这期待的方向。他的女儿,在走一条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道路。这道路的开始,就是一个转身的离弃。 我答应他们,照顾自己,好好工作,奋斗到可以买房子,就接他们来住。我心里在一阵一阵地嘲笑,冷酷而残忍。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有那样的一天,我居然就这样承诺! 在车站,我们依然沉默。我和母亲说话,他四下看看,去买水。车站人潮汹涌,永远有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行色匆忙、神色恓惶。 火车要出站了。他买瓶装的矿泉水,还没有回来。母亲让我等他。我说,不等了,车就要开了。 我跳上车,冲她招手。我微笑着,冲这个要离开的城市微笑。这时我看到他,从人群里要挤过来的样子,冲我呼唤。从他的唇形我读出了两个字。这时,他呼唤着我的小名。他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甚至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 我坐在有空调的火车车厢里,因为不能打开车窗而不知道他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仿佛他在河流的对岸。我看着他急切的神情,突然鼻子酸了。这个给了我生命里最初的爱和伤害的男人,跑得那么吃力,他多不容易啊!他不管用什么方式,原来只是想靠近我,给我一瓶水,或者给我一份他笨拙粗暴的好意啊! 这是一年前的画面了。 24岁之后,我一个人在北京,时常会想起这些镜头。我不知道是他的爱让我无法承受,还是我根本就误解了他的本意。但是我也慢慢知道了,在时间的两岸,起先弥漫着我们的误解,随后也渗透了彼此的理解与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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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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