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推,嘴里还大声喊着,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每天都在干什么! 海音低声哀求,别这样,马雷什金,你要相信我,你至少应该相信我会怎么做。 但马雷什金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海音慢慢地咽下滑进嘴里的咸津津的泪水,低着头沿着楼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海音是个聪明姑娘,她说出了心里话,但没说出所有的真话。有些话她可能是一辈子都不能说的。那是要注定封存一生的隐秘。 没人能理解马雷什金那时的心情。他那只被打开的箱子里其实没什么秘密,真正的秘密是莫斯科给他发来的一份密电,莫斯科要他率苏联专家组立即撤回国,但这份密电不但中国人无法破译,连另外几位苏联专家也无法破译,密电码由马雷什金一个人掌握。他把这份密电压住了。他知道莫斯科的纪律有多严厉。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用生命来冒险。他是个工程师,他觉得把一个胡子工程甩给中国人缺乏一个工程师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但这显然无法解释他的全部行为,似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促使他留下来。他知道这份密电要想完全隐瞒住,是做不到的,他得抢在自己走之前尽可能把一些关键技术教给中国人,至少是能在他走后让这些技术留下来。他这才拼命地制作幻灯片。这是那个时代最好的方式,为了中国人,他这样拼命,中国人竟然这样对待他…… 海音第二天一早像往常一样来到海员俱乐部,发现苏联专家一夜之间全撤走了。海音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苏联男人残存的气息和梦城夏日早晨潮湿的气味混在一起。海音明显地感觉到了心里的空荡和凄凉。作为苏联专家组的翻译,她的使命结束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楼道里,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就在这时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马雷什金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走了出来。他疲惫不堪地摆动着两条长腿,身体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像是一具空洞的躯壳。海音一只手扶着墙壁愣怔了片刻,跟着心就颤抖了一下。她慌忙掏出手帕,踮起脚尖捂在马雷什金低垂的鼻孔上。 你不要命了?她轻声责备。 马雷什金神色异常悲伤,语无伦次地说,他们都走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马雷什金伤心的样子让她心底悸动了一下,她伏在他胸前,泪流满面。马雷什金扳起她的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海音,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去,我要回不去,你就是我在中国惟一的亲人了。 这是马雷什金对海音第一次比较明确的表白。海音却不知怎的,竟然说出了那样一句话,马雷什金,所有中国人都是你的亲人。海音这么说,也不是故意装傻,这是那个时代说话的风格。这个回答显然深深地刺伤了马雷什金,他失望地看了看她,眼泪就开始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了。海音没想到这位高不可攀的苏联专家动了真情。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马雷什金又在那只皮箱旁痛苦地蹲下了,一双眼突兀地阴森起来。他拍了一下满箱的幻灯片说,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把这些东西保存好,我能留下的,只有这些了。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冷漠,完全是一个专家的口吻。 海音使劲地点着头,又试探着问,昨天的事,你觉得真是中国人干的? 马雷什金摇了一下头,说,昨晚我仔细想过了,中国人没有这么蠢! 那……是谁干的? 天意,马雷什金说,这是天意! 这话包含着深深的诡秘。在这些既像想像又像回忆的事件中,有某种无法穿透的深邃部分。或许也只有用天意来解释。你只有这样认为,很多注定要发生的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年轻的马雷什金在梦城港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就给人们留下了太多难以理喻的东西。一开始他显得格外兴奋,零码头的主体工程完成了,他马上就要回到祖国了。 哈尔滨姑娘海音像往常一样把他送到房间,跟他道晚安时,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给他道晚安了,海音暗暗地感伤起来。这时马雷什金喊了一声,别走海音,陪我喝两杯。他的脸上有些异样。海音的手当时已经伸到了门把上,手转了转,她眼睛也转了转,那神情,似乎还是保持着少女特有的本能的警惕。应该说她是完全可以走掉的,可在转念之间,她终于还是坐了下来。然后他们就开始喝酒,主要是马雷什金喝,海音只斟了浅浅的小半盏,而且始终没有喝完。马雷什金也不知道自己那晚喝了多少酒,在他的意识还比较清醒的时候,他一直意味深长地看着海音,并且反复地恳求她认真地考虑一下他和她的关系。后来他好像喝醉了,他开始哭,他说他回不去了,回去了也活不了。 他是真的喝醉了。这让他的一生中有一段永远无法回忆起来的空白。直到酒醒后他才发现自己已被绑在港口一个刚竖起来的铁塔上,只穿了件裤衩。雨下得很大,马明贵和几个工人轮番打他的耳光,骂他猪猡,并且逼着海音翻译。海音的身体在雨中缩成一团,浑身颤抖。马雷什金也开始颤抖,好像颤抖也会传染似的。马明贵推搡着海音,逼着她翻译时,马雷什金说着结巴的中文,我、听、得、懂,我——是——猪——猡! 马雷什金是被驱逐出境的。他不但是个国际流氓,还是克格勃间谍。他被警车押往火车站时,海音像是完全疯了,披头散发地在车后追赶。她奔跑的速度甚至一度赶上了警车,一只手扒到了车上。但马明贵把她拖回来了,马明贵拖着她的两条胳膊后退,她的两只鞋子都被拖掉了。马明贵可能不想闹出更大的乱子,低声说出一个惊人的秘密,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他。 哈尔滨姑娘海音突然不动弹了,脸色惨白地立在那儿,两眼孔死地盯马明贵看。而此时此刻,她的女儿海帆在几十年之后也正紧紧地盯着马雷什金看。 马雷什金看见了海帆那迷惑不解的神情,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如果不是中国人,我可能真的被处决了,马明贵那坏蛋还活着吗?亏他想出了那么个鬼主意,聪明,聪明哪!老人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海帆还是一脸茫然。或许时代的变数总比个人的理解要诡秘得多。 老人抹去脸上的泪水,又将墓碑仔细擦了一遍。墓碑渐渐有了一点柔软的感觉,有一层发亮的东西。海帆这才注意到,墓石上放着一簇花,是菊花,很小,但很白,海帆知道,这是母亲生前喜欢的花,那个女人喜欢一切清淡素雅的东西,如果这位俄罗斯老头也知道,至少说明母亲喜欢菊花由来已久了。海帆不知道这菊花是买来的,还是老人在湖边采来的。 湖边上有很多这样的野菊花,入秋后就开了,一直会开到下第一场雪。 (背景资料:摘自赫鲁晓夫回忆录续集《最后的遗言》,东方出版社1988年5月第1版,内部发行) 对于气氛的改变,我是有所准备的,因为我一直在注意中国的报刊在对我们说些什么。我也知道中国人是如何对待我们派去帮助他们建设新的工厂和企业的专家、科学家、医生、工程师和顾问的。中国人想方设法使我们在那里的人丢脸。 ……我们在那里的顾问,他们的生活条件变得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一帮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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