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晓夫了,但马明贵没说赫鲁晓夫是天才。马明贵可能是全靠一种本能的直觉,嗅到了中苏两国上空飘荡着的一种特殊味道。 马雷什金有一种急迫感,想赶在洪汛来临之前完成零码头的主体工程。所谓零码头,并非梦城港的第一个码头,梦城港的第一个码头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不久英国人修建的,也就是一码头,后来又有德国人、美国人陆续建起的十来个码头,为了不让苏联老大哥援建的码头位居这些殖民帝国之后,聪明的中国人便把这个码头叫零码头。零码头在朝鲜战争前夕就开始动工,其战略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当时许多战时急需物质都是由香港运到内地,绕开被美国第七舰队控制的台湾海峡,经由长江转运东部海岸线然后运抵大连、丹东和朝鲜的新义州。梦城港是中苏联合规划的一个重要港口,可能是建设规模太大,选址又在洞庭湖和长江的交汇处,水文复杂,时建时停,断断续续,到一九五九年,朝鲜战争早已结束了,码头还未竣工。 马雷什金的那种急迫感自然不是为了再打一场朝鲜战争,他的喊叫声里仿佛包裹着什么重大事情。快点,同志们,再快点!他不断地伸出脚去踢那些刚刚浇铸的水泥础柱,看它们是否干透了。海音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马雷什金急促的步伐使她身体震动。 马明贵是水下作业队长,由于缺少潜水服,施工队员都是从渔船上找来的小伙子,也都是极会泅水的,江湖上的人把这些人叫水猫子。他们每人咬着一根芦苇沉在水里,站在岸上的人,不知道水底下有人,只看见一根根芦苇伸出水面,看上去像一片苇丛。马雷什金开始也不知道,工地上都长出芦苇了,这还了得。他一边喊一边去拔那些芦苇,拔掉一根,便咕嘟一声冒出一个人。这些沉在水里的工人,有的只穿了一件裤衩,有的干脆光着屁股,由于长年累月泡在水里,皮肤都泡烂了,身上长满一块块鱼鳞斑。又饿,那时已吃不饱肚子了。他们胸口的那一根根肋骨,只一层皮包着了,阴暗,狰狞。这可能是海音看见的最丑陋的身体,她突然浑身颤抖起来。马雷什金也被这样的中国工人震撼了,他扑上去一个一个地拥抱他们,口里大叫着达瓦西里,达瓦西里!他又冲进港务局,跟那些当官的大吵起来,我们给的面包呢?牛排呢?让他们吃饱,让他们有力气干活! 这个让大多数中国人难以理喻的苏联工程师,时常让他的女翻译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怎么翻译他的话才好,尽管她在翻译时把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但还是听见局领导骂了一句太上皇,声音很小,但她听见了。她当然不会把这句话告诉他,可还是商量着提醒他,要他别这样高声大嗓咋咋呼呼的。马雷什金立刻大笑,问那些当官的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他好像是故意作对似的,在工地上喊起了伏尔加河上的船工号子。那长长的悲怆而又高昂的号子声发自肺腑,充满了空间,让人喘不过气来,又让人特别长力气,长精神。顷刻间,千百条嗓子跟着他一起吼起来。 马雷什金也开始打赤膊了,一身白里透红的皮肤晒得又黑又亮,和那些中国码头工人扎成堆了,不仔细看你还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外国人。海音却是怎么晒也晒不黑的,在老人们的记忆中,她永远是一个在浪花和阳光中奔跑的亮晶晶的女孩。马雷什金走得太快了。海音好像在拼命追赶他。这个苏联小伙子可能是她这辈子遇上的走得最快的一个人。 她停下来时,就会有人叫她跳个舞,或唱支歌。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最常见的风景。码头上是个男人成堆的地方,除了她,几乎看不见还有女人。马明贵每次赤裸裸色迷迷地看着她时,她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样,因为所有的人都这样赤裸裸地看着她。但马雷什金感觉到了。海音唱歌时,马雷什金总是抱着手风琴为她伴奏,两人共同面对那些工人时,马雷什金总感觉到脸的一侧有亮得刺眼的东西。 马雷什金指着马明贵对海音说,他爱上你了。 马雷什金又指着海音对马明贵说,你爱上她了! 苏联人爽快得古怪的性格,逗得工地上充满了笑声,他自己也乐得跟个孩子似的。这让海音有点惨。海音那会儿对马雷什金有没有那点意思,没人知道。但海音显然觉得自己被这个苏联坏小子当成了笑料,她觉得非常委屈,突然双手掩面地哭泣起来。这个动作海帆感到非常熟悉,海帆那次被吴中平捉住了双手后,几乎和她母亲做出了完全相同的反应。她知道,马明贵后来真的向哈尔滨姑娘海音求爱了,不,求婚了,那难受劲儿海帆也感觉到别扭,不舒服,就像那次吴中平向她示爱,让她一阵阵恶心。 哈尔滨姑娘海音那时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摆脱这种不可思议的纠缠。看见马明贵了,她只能远远地躲开。更多的时候,她只能求救般地看着马雷什金。希望他早点结束这种恶作剧。她想躲到一个宽大肩膀的后面。马雷什金却大笑着把她往马明贵那边推,这个全无心肝的家伙,他无法理解一个在内心中绝望挣扎的中国姑娘。他使劲在马明贵的肩膀上拍拍,乐呵呵地说,小伙子,好好干,等水里的柱子全都露出水面了,你就成了英雄了,啊,英雄!美丽的姑娘都爱英雄! 这话,马明贵好像真的相信了。那时的苏联专家真的就跟太上皇似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而在马明贵眼里,哈尔滨姑娘海音的人身权都是由这位苏联老大哥掌握的。从那天开始他和他的水下作业队没有爬上过岸,上千根钢条打进水里,混凝土搅拌机日夜不停地转,水泥和钢筋在水下构筑的墙,从最深的水底一点点地往上升,水下的墙到底有多高了,只有马明贵和那些水下施工队人员知道。从水底到水面的距离,就是马明贵和哈尔滨姑娘海音的距离,马明贵仿佛在砌自己的命运之墙。 人不是钢筋水泥,马明贵好几次累得昏过去,别的工人是三班倒,他一上就是两个班,连轴转,那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别说是个人,连牲口也受不了。但只要马雷什金喊一声,马明贵,你看谁来了?昏过去的他,马上就醒了过来,他睁大眼睛抬起满是泥泞的脸,看看马雷什金,又看看海音。他那死灰的脸色,让海音很伤心,他眼里射出的炽热的光芒,又让她感到一阵心慌,她用俄语恶狠狠地冲马雷什金喊叫,你想害死他?你不要再欺骗这个可怜的人了! 马雷什金的目光中竟露出了快活无比的神情,哈哈一笑,我没有欺骗他,他会成为英雄的,因为他充满了理想。你就是他的理想! 五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