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帆已经走得离墓地越来越近了。 她听到了马雷什金倾诉的声音。他正对着一座坟倾诉。海帆不懂俄语,她不知道俄语的理想和幻想是不是同一个词。海帆看过不少前苏联电影和苏俄小说,那些电影中的俄罗斯人,似乎都习惯于用幻想来激励人们,他们能够把最不切实际的东西转化为一种神奇的力量。这力量绝非人间所有,俄罗斯是一个不断产生超人的民族。 海帆转过一片树林,就看见了,那个俄罗斯老头跪在母亲的坟前,一个外国老头跪在一个中国女人的坟前,让海帆突然非常感动。他是在忏悔吗?海帆奔跑起来,一些树叶,开始扬扬洒洒地飞舞。海帆双膝一软,几乎是挨着马雷什金先生跪下了。哦,上帝!俄罗斯老头在胸前划着十字,他转过脸来看着海帆时,仿佛如梦初醒。海帆跪得很笨拙,她其实是一个很不会下跪的人,这一跪,悲伤顿时减轻了,但她随即打了个冷战,仿佛被一团火烫了一下。她没想到老人的身体这么热乎,热烘烘的,一个太冷的东西,碰上了太热的东西,第一个感觉是更加寒冷。温度上升得很快,她可能和老人挨得更近了,两个身体之间有一种共同酿造出来的温度。 那块被荒草淹没了一半的墓碑,草已被俄罗斯老头一蔸一蔸地拔掉了,现在已经完全显露出来,显得十分祥和。在岁月消磨中的石头的白光,显出某种威仪,大有深意。墓碑上其实没别的什么,只有海帆母亲的一张黑白照片,那还是从她的毕业证上揭下来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什么。她看上去比她现在的女儿要小许多。海帆很难想像这个小女生会是自己的母亲。海帆的悲伤也因此不像是真的,而是出于某种难以理喻的动机。 坟头上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两个人,一座坟茔,在那个阴沉漫长的午后又沉默了。仿佛都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事情的确是发生了。 历史的怪圈似乎印证了命运的怪圈。 就在水下工程渐渐开始露出水面时,马雷什金开始变得心神不安。他不断地向马明贵施工的那个方向望,但他不敢走过去。哈尔滨姑娘海音也很紧张,她也看见了,马明贵站在一个刚露出水面的柱子上,伸开双臂来个深呼吸,又一次跃向了水中。他跃向空中的一刹那,黑黝黝的身体被晚霞骤然照亮,竟有几分辉煌灿烂。 海音看了马雷什金一眼,竟有几分幸灾乐祸,说,这小子真的成了英雄了,他在两个月里干了半年的活,你是不是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马雷什金神情沮丧,眼里深含着忧伤的神色。 海音带着悲愤的腔调喊,请马上去跟马明贵解释清楚,你是不是想把这个恶作剧搞得更大。 马雷什金抱着胳膊,迷茫地打量着中国南方夏天的晴空。他仿佛还在想着马明贵刚才那个入水的样子。 海音更加辛辣地嘲笑挖苦,在俄罗斯,是不是把女人都作为奖品,奖给你们这些臭男人? 马雷什金稍稍迟疑了一下,居然十分认真地点头说,是。 海音说,你有妹妹吗?把你妹妹奖给这位中国英雄吧! 这话很恶毒,海音可能也感觉到这话太不友善了,讲到一半的时候就放低了声音。马雷什金却又十分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妹妹,真的没有。海音,你爱马明贵这个臭男人吗?你要跟我说实话。 我爱你!哈尔滨姑娘忽然失控地狂笑起来,又朝他大吼一声,我是你爱人,把你的爱人奖给他吧,你个王八蛋! 马雷什金喊,我不是王八蛋,马明贵是个硬骨头是条好汉,他有权利爱你,他有权利得到你,如果你不爱他,如果你真的爱我,我可以跟他决斗! 这一切在海帆听起来太荒诞离奇了,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看了看俄罗斯老头,那表情又千真万确的,绝不是开玩笑的。 那一切不是今天能完全理解的。马雷什金先生仿佛看出了海帆眼里的疑惑,说,如果你以为是我编的,那也不是我在编,而是历史本身在编故事。 海帆问,您……真的想和我父亲决斗? 老人愣了一下,继而大笑,真的,真的!在俄罗斯,只有在两个真正的男人之间,才会发生决斗。 海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出声了。她仿佛在静悄悄地等待一个俄罗斯人和一个中国 人在一九五九年夏天最后决斗的结果。 然而决斗迟迟没有发生,事情竟然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九月头上,农历七月,正是梦城一年最热的季节。年轻的马雷什金每天光着背脊在工地上乱窜,因为天热,也因为焦虑。夜里,他房间里的灯光几乎通宵不灭,他开始加速制作幻灯片。那些日子,马雷什金干起事来跟马明贵一样拼命了。苏联专家住的地方,当时叫海员俱乐部,也是苏联援建的。楼下有一个小型放映厅。马雷什金把中方的技术人员和工人骨干叫来,给他们放幻灯,讲解只有苏联专家组掌握的核心技术。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天晚上,马雷什金一身泥水地打开自己的房门,登时傻眼了,屋子里显然已经被人彻底搜查过,那只方格皮箱底朝天地搁着。海音后脚跟进来,第一反应是进贼了。马雷什金打开箱子,检查自己丢了什么东西时,隔壁的房间里也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一个格鲁吉亚来的工程师红头涨脑地跑进马雷什金的房间,气愤得不成样子,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很快,那个乌克兰工程师也过来了,他看了海音一眼,又把嘴凑到马雷什金的耳朵边小声嘀咕了一阵。两个人走后,马雷什金还蹲在打开的箱子旁发呆。南方小城毒烈的太阳,已把这个脸孔白净的俄罗斯大小伙子晒得又黑又粗糙,头发胡子上沾满了一层泥灰。 海音小心地看着他。他显得身心疲惫而又气愤。海音不敢哼声,低下头把扔得满地俄文书一本一本地装进箱子,码好。除了书,就是一摞摞幻灯片,这是他熬了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做出来的,集中到一起,竟有这么多。海音轻轻地吹着一块幻灯片上的灰尘时,突然发现马雷什金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盯着她看,而且是穷凶极恶地看着她,那眼神是疯狂的。 马雷什金突然问,他们是不是派你来监视我? 海音一惊,脸色随即变得惨白。 出去!马雷什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用手指着门喊。 出去!马雷什金捏住她的一只纤细的手腕,把她朝门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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