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出来的山里娃,穷不说,山里人的生活习惯也没改,天一热,脱得就只剩条裤衩,坐在那里刻苦呢。吴中平的刻苦和吴中平的邋遢都给海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他吐口痰,还要用脚来回蹭几下,恶心死了。乱糟糟的头发和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一看就好久没理了。海帆开始还以为他是不修边幅,后来听李唯说,他真是穷得连理发的钱都没有了。李唯有时也给他钱,说是借,但从来没见他还过。李唯自己也没打算叫他还,说到他,李唯就两个字,可怜! 海帆那时还是个沉醉在自己幻想世界里的女孩,如果不是李唯追得太紧,她可能还会在自己的幻想里逗留一段时间。不过,李唯已经接近她那时的幻想了。李唯那时可了不得,当着学生会主席,又那么帅。她甚至觉得太没道理,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帅?那时他也可算得上一个公众形象吧,追踪他的眼睛无处不在。那时海帆还没有能力把一个公众形象和一个人区别开来,她不知道让自己着迷的是他的公众形象还是他自己。但作为男人,李唯显然很知道自己的魅力,走路时腰板儿挺得笔直,像是骑在马上。骑士风度?还别说,这种风度哄哄小姑娘还真行。海帆那会儿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李唯后来和她谈上了,她一直觉得很不真实。海帆现在觉得,她最终能和李唯走到一起,肯定不是因为那种虚幻的爱情,而是现实中的某种缘分。 这个缘分就是梦城港。 在海帆的记忆中永远有一辆长途客车停在那里,等待出发。那已是她上大学一年之后,放暑假了。海帆先上车,车快开时李唯才赶上来,正好旁边还有个空位。他走过来了,海帆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一瞥,立刻就被李唯那帅劲儿惊了一下。海帆迅速地扭回头,装着不认得他的样子,或者根本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事实上他们还从未打过交道,他们是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海帆瞄着窗外。他挨着她坐下了,也开始瞄着窗外。两双眼睛在玻璃里对视了一下,海帆立刻就显得不自然了。 小妹,去梦城哪?他撇着嘴做出想笑的样子。问了,还像大哥那样拍了拍海帆的背。海帆说不上有多漂亮,可海帆丰腴的背也是很值得他拍一拍的。调情游戏开始了。这个流氓!海帆在心里骂。可海帆还是有点受宠若惊。对这样一个帅气十足的男生海帆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可想要抵挡他那种讨女孩子喜欢的潇洒风度,需要特别强大的神经。海帆鼓励自己,别理他。 他开始微笑,又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海帆像是没听见。她在心里冷笑,你前世见过我。海帆突然想,让他碰碰钉子,不也很有趣么。他又问,你是梦城哪儿的?海帆像颗沉默的钉子,咬着牙不理他。海帆越是不理他,他倒越是来劲了,笑着说,我知道,你是梦城港的吧,我也是。这下海帆怎么忍都忍不住了,抽筋样的笑。海帆说,我要是火星上的,你也是火星上的吧?她要揭穿这家伙的花招,她以为她把他揭穿了。海帆突然有了自信,抬起头来看着李唯,把他看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她发现这家伙并没有远远地看上去那么英俊,那么潇洒,哪怕再浪漫的神话,离得近了,也会显得平淡。 然而天知道,这家伙还真是梦城港的。第二天,海帆竟然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意外看见他了。海帆的父亲那时候在局里分管人事,李唯是来向他汇报学业情况的。李唯不是从小生长在梦城港的,他考研时,和梦城港务局签订了一份定向委托培养合同,梦城港出钱供他读研,他毕业了回梦城港工作。那个年代,梦城港有的是钱,也特别需要各种优秀人才。李唯那时可真聪明,他读研时就开始在梦城港务局拿工资,难怪手头上那么阔绰,有那么多钱请女孩吃饭。 当然,他后来请得最多的是海帆。 吴中平那时就像一条东闻闻西嗅嗅的狗,这人鼻子尖得很,也赖得很。只要看见李唯和海帆进了餐馆,他准会找上来。那本来有滋有味的一顿烛光晚餐,海帆就吃得不知是什么滋味了。有一次吴中平喝醉了,李唯把他背到寝室里躺下后,出去了一会儿,他要给吴中平搞点醒酒的药来。海帆留下来招呼吴中平。就这一会儿,吴中平呕得一塌糊涂,海帆强忍着恶心和厌恶,拿手巾给他擦嘴时,吴中平突然把她的手捉住了,吴中平呼着满口酒气说,我是酒醉心里明哪,海帆,你才是真的醉了啊,这小子靠不住,这小子是看上你爸的权力,才跟你好的,你要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我……我…… 没等他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海帆就把他狠狠地摔在床上了,海帆两手捂着脸羞愤无比地冲出门时,李唯刚好回来,海帆一头扎进李唯怀里,哭成了个泪人。李唯听了她的哭诉,没什么表情,又说了两个字,可怜! 现在这两个字该轮到吴中平来说了吧,可怜的海帆,她竟想到要去向吴中平乞求了。她这样想的时候,感到眼泪迅速地顺着脸颊滑下去。她下意识地抹着眼泪,手里却是干的。海帆恐惧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她这才发现,自己连眼泪都没有了。 李唯就在这个时候又拨通了她的手机。 李唯说马雷什金先生想去她母亲的坟上看看,让海帆陪一下。她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异常平静地说,请你不要再来烦我,我是个教师,除了把课教好,任何事情跟我没关系。那边立刻没有了声音。但海帆知道李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果然,李唯的声音又缓慢地传过来了,我看你还是来一下吧,不要让那位可怜的俄罗斯老人伤心…… 李唯不该说出可怜两个字,这两个字刺激了海帆,或者说给了海帆一个发泄的机会。海帆大声喊叫起来,你说这个可怜,又说那个可怜,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怜…… 海帆好像还不止说这些,她歇斯底里地喊叫时,注意到有很多人都在朝她张望。有老师,也有学生,皆惊诧得不知所以。 海帆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了。 四 不管心里多么不情愿,海帆还是去了。 那墓园实际上是城市北郊的一座丘陵,虽不高,但在洞庭湖和长江交汇处的一片平川地中显得很突出,远远地看,倒也有一种重叠起伏的姿态。树很多,皆是松柏,这树是不会落叶的,但入冬之后,霜也改变了树叶的颜色,暗红的就像火光一样飘忽。那丘陵也是暗红色的,暗红色的土壤可能特别适合树木生长,以蓬勃的方式把活人不愿看见的那些东西一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如果不走到近前,你不会知道还有路可以走进去。除了进墓园的那条路,里边还暗藏了许多路,说是路,其实仅仅只适合一个人缓慢行走的狭长小径,弯弯曲曲的把你引向某个正日益变成石头形状的墓碑。 海帆就沿着一条小径缓慢地走着,这路好久没人走过了,野草长得看不见路了。已经开始变黄的草棵,在她脚下抖动,又在她踩过之后蔫蔫地委弃在地面上。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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