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两诗表达出相同“色空”、“无常”思想的还有《华子冈》诗:“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这首诗则直接写出了诗人登上华子冈眺望远景的深沉感触:飞鸟向无尽头的天边飞去,只在转瞬之间就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仅留下一片绵延起伏的群山,在秋空下默默地无言地伫立。这一切令深悟空寂禅理而又多愁善感的诗人惆怅万分,人生、世事难道不也是这样幻灭无常的吗?
在王维的另一类佛理诗中,由于他加入了对寺院的游赏、与僧人的交游、送行等内容。这些作品最具代表者,当是《过香积寺》一诗:“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注:《王右丞集笺注》卷七。)在这首作品里,香积寺周围的自然风光成为诗人关注、描写的对象,他充分调整动了自己的艺术表达能力,从声色、动静等方面极力渲染香积寺清幽、静谧的自然环境,用云峰、古木、深山、寺钟、泉声、危石、日色、青松等一系列意像,去触动读者的视觉、听觉,让读者对这深山孤寺产生审美联想,“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又用“咽”、“冷”二字展示一种心理感受,把这寺院的清寂,渲染、烘托到了极点。由此,便自然而然地将这深山孤寺与佛家的修行活动联系起来。毒龙,佛经用以喻人的妄念、邪惑,有毒龙在心,势必造作诸多恶行,也就难于得到解脱。对此,佛家认为须通过禅的修习活动,使人心注一境,静虑澄心,生出破除妄惑的智慧,从而祛除内心的妄念。在王维看来,这深山孤寺,正是安禅修行的极佳处所,安禅的目的,自然是制服内心之毒龙。
如果说,王维的禅修体验常常必须借助于外部事物才能实现美学体验的文字表述,那么,当王维沉浸于山水自然境界进入极深层的审美体验的时候,这种审美体验也往往到达了宗教体验、哲学体验乃至涵盖一切世间学说的层次。试看王维的小诗: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文杏馆》)
这一切的一切,既是诗人片刻之间的审美体验,然而又担荷无边的深意,多么精致,多么深邃,这就是从刹那见永恒的境界。“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禅既在刹那,又在永恒,变幻无常,生生不息,虚空中有妙有,妙有即是虚空,空寂中见流行,流行中见空寂,这究竟是审美体验还是宗教体验?究竟是艺术境界还是哲学境界?……
这就是禅,是“诗佛”王维将审美体验与宗教体验融合为一的最高艺术意境。宗白华先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的心灵深处而灿烂的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与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二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胡应麟说王维的辋川诸作“字字入禅”,读后使人“名言两忘,色相俱泯”。王士祯说王维的五言绝句“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带经堂诗话》卷三)王维的这些山水小诗为什么能形成如此深邃玄冥的境界?因为诗人对山水自然美的体验已经进入佛教空幻寂灭义理的层次了。
歌德说:“在璀灿的反光里面我们把握到生命”,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就是说,当人觉悟到生命无常的时候,也就证悟到了自己的本性不过是虚空,由此而产生的对纷浮世事不粘不滞、无执无求的态度便是一种解脱,经由解脱而达到自由之后,人就彻底去蔽了,在澄明无蔽的境界中,人也就返回到了本真,获得了清净无染的自性,把握到了生命。在宇宙自然之中,无论是人是物,是一花一草,一鸟一石,还是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都时时处在生灭无常、变动不居中。无常便是事物的本质,刹那便是世界的永恒。王维诗中那时明时灭的彩翠,合而复开的绿萍,转瞬即逝的夕阳,若隐若现的湖水,都是诗人“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王船山语)的杰作,是他对大自然的审美体验已经到达哲学层次或宗教层次的产物。在这样的艺术意境之中,理即是事,事即是理,一切都如同天珠交涉,互映互证,融彻贯注。这,就是璀灿的反光,在这种璀灿的反光里,人与物,事与理,无限的时间与无穷的空间,一切都在对刹那永恒这一本真之美的体验中高度融合统一了,而我们的诗人于其中所领悟到的也不仅是大自然的物态天趣,而是一种宇宙的哲理、生命的哲理,即是佛教般若大智慧的灵活表述。
苏轼在写给参寥禅师的诗中说:“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今诗语妙,无厌空与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寄参廖师》)他认为,浮屠佛子之所以能写出绝妙的诗篇,其原因就是因为心如丘井,意绪淡泊,故才能“了群动”,才能“纳万境”,这也就是宗白华先生所说的“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如前所述,诗人只有在彻底去蔽的澄明敞亮的心境中,大自然的一切才能历历如在镜中朗现出它们本来生机活泼、自由兴作的飞跃生命,正如王维在诗中所写的那样: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昙兴上人院》)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
只有在“人闲”“夜静”“山空”时,诗人才能感受到月出鸟鸣,觉察到细小桂花的轻轻落地;只有在“夜坐空林寂”时,诗人才能感觉到“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由于心境之特别虚静,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阶下院中那青苔绿幽幽的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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