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旧事》讲述的是近代历史上一些外国人在中国的经历。他们大多早在19世纪中叶陆续来到中国,在朝廷尚不知英美各国位于地球哪一端、百姓视高鼻深目的洋人为鬼魅的年代,来华与中国人交往。这些异乡客的经历坎坷起伏,充满了尴尬、无奈和困厄,作为不同文化最初的碰撞中必须付出的代价,也留下了有价值的经验和惨痛教训,比如广州南关东石角教堂的传教士罗孝全和洪秀全之间耐人寻味的故事。
罗孝全,一个屡屡失败的虔诚传教士
“无论你叫他们什么———匪徒,或逆贼,或爱国者,或基督徒———直到现在,他们的事业是无可比拟的”,1852年9月17日出版的《北华捷报》在谈到太平军起义时这样评论道。还说:“上帝的手插入到这个大运动中,这是无可怀疑的。”
广州南关东石角教堂年逾五十的传教士罗孝全(I.JacobRoberts)手一松懈,正在读的这份《北华捷报》差点儿滑到地上。“洪秀全”!在他伸手抓住报纸的一瞬间,这个名字一下跳进了他的眼里,让他感到眼前一亮。
罗孝全是一个无甚趣味的人,明眼人一望可知,这是那种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上帝的人———鸦片战争后最早进入中国的西方传教士的标准形象。
罗孝全1802年出生于美国田纳西州的森纳,1837年,罗孝全搭乘一艘货船到达澳门,开始了他在中国的传教生涯。即使像罗孝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传教士,他的传教活动也是与西方列强在中国推行的殖民政策亦步亦趋的。他开始独立传教后,活动范围只限于澳门,主要是向当地患有麻风病的居民施药并宣讲基督教教义。
1847年4月,英国兵船突入虎门,钉塞炮台,钦差大臣耆英被迫同意两年后允许外国人入广州城。骚动在广东各地此起彼伏,罗孝全的礼拜堂也不能幸免。这年5月和8月,东石角礼拜堂先后两次遭到当地百姓袭击,始而殿堂物件被毁,继而桌椅器皿被取,以至日常的祈祷也难以举行。罗孝全不得不紧急申请保护,才避免了礼拜堂被毁于一旦。
挫折和磨难并没有使罗孝全灰心,他唯一的变化是对上帝的事业的热情更高了。有一次他出门游行布道之前,一名助手得了急病,正在垂死之中。他说:“让死者去埋葬自己吧,但我必须去传播福音。”说罢,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拒绝为洪秀全施洗的举动,制造了一个天王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春,东石角礼拜堂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远客,一位名叫洪秀全,另一位是他的族弟洪仁王干。罗孝全热情地迎接了他们。多年后,他还记得这个乡村塾师的相貌———“他外表很普通,约高五英尺四英寸或五英尺,体格健壮,圆脸,相貌端庄,有点帅,中年,举止温文尔雅,颇有绅士风度”。
洪秀全在自述材料中叙说了自己于1836年春第二次到广州参加科考时,得到中国传教士梁阿发散布的传道小册子《劝世良言》并开始信仰上帝的经过;第三次应试落第后大病中所见的“异象”———他在“梦醒”状态中升到天堂,认知了自己是上帝之次子,耶稣之胞弟,上帝命他为“天王大道君王全”,为人间之“太平天子”。
罗孝全觉得这简直同罗马百夫长哥尼流见到的异象差不多。哥尼流以虔诚并敬畏上帝而著称,在《新约》使徒行传中,有一次他在异象中看见一位天使向他有所指示,使他寻到圣徒彼得来家中传道。罗孝全将此两人并加称颂,说明他对所谓“异象”笃信之深。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夏天。就在要同意吸收洪秀全入会的时刻,罗孝全的一句问话,使事情急转直下了。他说:“你是否明白,成为教堂的一名成员,并不是某种雇佣,也与金钱的报酬无关。我们不应出于邪恶的动机而加入教堂”。
洪秀全犹豫了片刻,答道:“我穷,没有生活来源,加入教堂将丢掉我的职业,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过活。”
因为这一句答辩,洪秀全的洗礼被无定期地推迟了。
原来,洪秀全之所以在公开仪式上提出报酬问题,是中了罗孝全礼拜堂里两名中国执事的圈套———他们见洪秀全才能出众,如受洗受聘后成为罗孝全助手,必会挤掉自己的饭碗,故劝诱洪秀全“在受洗礼之前,亲对罗牧师要求应许其每月得津贴若干以维持其生活,如是始能于受洗礼之后留在广州继续学道。时秀全贫甚,遂以其言为合理可信,即旨罗处要求”,因而引起罗孝全不悦,终使洗礼受挫。
当不上传教士,洪秀全与罗孝全伤感地告别,决定到广西紫荆山寻找冯云山,去那里继续传播拜上帝教。但是罗孝全哪里知道,他的拒绝为洪秀全施洗的举动,实际上是制造了历史上一个巨大的偶然:如果当时他接纳洪秀全入了教会,晚清历史上不过多了一个循规蹈矩的基督教徒,哪里还会有一个名震天下、扫荡四方的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呢?
卖力为太平天国鼓吹,利用洪秀全传播基督教
太平军在南京建都后,号称已发展至百万人,这一进展令罗孝全感到惊奇。1852年8月,他在给《北华捷报》的一封投书中写道:“天意真是奇妙,与外国战争之出人意料的结果乃是中国之开放。如今,倘此次革命将推翻偶像之崇拜而开放门户,使福音得普遍传播于全国,则结果岂非同样奇妙耶?”至12月,太平军颁布了以《天朝田亩制度》在内的各项纲领和政策,罗孝全简直有些欣喜若狂了。他以信的形式散发了一份传单,预言太平天国运动“会有一个光辉的未来”。
想想看,在他苦心经营了七、八年的东石角礼拜堂,规模最大的布道活动也不过区区数十人,而在洪秀全那里,竟有百万之众等着他抚慰灵魂,传播福音,那将是一种多么诱人而美妙的景象啊!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就在这期间,一封由洪秀全署名、盖有“天德太平王印”的信,几经周折,终于送到了他手中。洪秀全的来信,使罗孝全一连几个星期沉浸在对这个早已淡出记忆的学生的感念之中。他为当年拒绝给洪秀全施洗而懊悔,同时也为这位“天王”的宽宏大量而感动。但他很快从圣经的使徒行传里找到了依据———“……在夜间有异象现与保罗:有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求他说:‘请你过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保罗既看见这异象,我们随即想要往马其顿去,以为神召我们传福音给那里的人听”。
“这多么像对使徒的邀请———请你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罗孝全举着手里的信,脸上有一种痴迷的表情,仿佛看见了他心目中的“马其顿”———天京。
罗孝全太想与洪秀全拉上关系了。他的目的很明确:利用洪秀全在中国广泛传播基督教,实现他梦寐以求的中国“革命化、基督教化”。
去南京阻碍重重,苦等四年方与天王会面
去南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罗孝全参加太平军的计划首先遭到了美国驻华公使马沙利的反对。罗孝全是个倔强的人,他并不理睬马沙利的威胁,而是径直从广州来到上海,为自己的南京之行做准备。他于1853年7月5日离开广州,到达上海的海路用了整整25天。在此之前,他关闭了东石角礼拜堂,并宣布脱离美国南部浸会而成为独立传教士。
脱离教会后,罗孝全立即尝到了独立传教士的穷窘滋味。况且,在当时,从上海经太平军占领下的镇江等地到南京,不仅路途艰险难测,还要想办法越过沿江清军水师的封锁线,是一件要冒很大风险的事。
在上海的许多美国传教士和商人都极力赞同罗孝全早日到南京去。罗孝全的支持者们特别看重他与洪秀全的特殊关系,希望他为所有想和太平天国打交道的人做出榜样。
临行前的黄昏,传教士们专门举行了祷告会,并把他送到一只小帆船上。然而时运不佳,小船进入长江后不远,就遭到清军水师的拦截而不得不返回上海。这一天是8月5日,罗孝全称之为自己一生最倒霉的日子。
在上海的一年多里,他举债已达两百元,难以再撑下去。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返回广州的礼拜堂继续等待机会了。
罗孝全在广州又等了4年。1858年末,天王洪秀全发布《赐西洋番弟诏》,其中有云:“朕前游行粤东省,礼拜堂诏罗孝全。那时朕诏上过天,天父天兄托大权。于今孝全曾到否?到则上朝共朕言”。不久,太平军大举进军江南,连克常州、无锡、苏州、嘉兴等地,直逼上海近郊。罗孝全才从广州辗转至太平天国的统治区苏州,在忠王李秀成的安排下抵达天京与洪秀全会面。时光如箭,这已是1860年10月了。
两人传奇般的友谊,成为各国报刊的头版新闻
罗孝全住进了干王府,襄佐洪仁王干处理外事。他被赐封为接天义,这个爵位在王以下,是义、安、福、燕、豫、侯六爵中的第一等。罗孝全在太平天国的走运,于当时对洪秀全持怀疑和观望态度的西方社会是极大的鼓舞。一时间,罗孝全与洪秀全传奇般的友谊被大肆宣传,成为各国报刊的头条。
很快,罗孝全就感到有一点不对劲。见面之前,洪秀全先给他发了一道《诏书》,问他:“孝全西洋同家人,识得朕心否?”朕心是什么?洪秀全说:我就是上天,我的话就是圣经。你罗孝全要做的事便是代我去布道,让所有的外国人都改信太平天国的宗教。
接下来,罗孝全还感到有一点不快。在拜会洪秀全时应该遵守哪一种礼仪呢?按照太平天国的礼制,大臣朝见天王,当然要下跪。罗孝全绝不答应。参加早朝那天,他勉强穿上了朝服,随着高级官员们排在一个长队的末尾,走进接见大厅。仪式进行到礼拜上帝时,站在洪秀全座侧的干王洪仁王干唱道:“罗孝全拜上帝”。罗孝全迟疑了一下,终于和众人一道跪下了。不过,他将面孔从正对洪秀全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最后,罗孝全简直无法忍受了。譬如,“上帝———耶稣———圣灵”三位一体本是基督教最基本的观点,洪秀全却坚持认为耶稣低于天父(上帝),竟然说:“天父是我自己的父亲,耶稣是我自己的哥哥,和我同由一母所生。天父和天兄使我成为统治者。”
罗孝全终于醒悟,太平天国并非他所期盼的基督教化运动,洪秀全等人也不是他想象中的“纯正的基督教徒”;太平天国的宗教和政治只是借助基督教的形式来服务于革命。
与此同时,太平天国拒绝继续向外国履行不进攻上海和吴淞两地的保证,先后三次猛攻上海,并打死“常胜军”头目华尔。作为斡旋太平天国外事的洋务丞相,罗孝全自然受到各方的指责。他越来越觉得难以在天京再呆下去了,开始做出走的准备。在这当儿,干王洪仁王干为一件小事杀死了他的仆人并向他寻衅,使他找到了与洪秀全分道扬镳的理由。
1862年1月20日,罗孝全,这位太平天国的“宗教师”怀着失望和恐惧,从干王府逃到停泊在南京城外江面上的英国军舰“狐狸先生”号上,回到上海。
发表与太平天国决裂宣言,含泪离开中国
罗孝全回到上海后,惊魂未定,便急于把自己在天京的“不幸”经历公布于众。一连两周,他闭门不出,在狂乱和一些无法自制念头的支持下写就了一篇长文。2月8日的《北华捷报》刊登了这篇掺杂着混乱的叙事、大胆直率的评论以及惊人告诫的自述。这天的报纸很快销售一空,罗孝全成了上海滩租界里晚餐桌上的一个热门话题。文章说:
在我于1847年成为洪秀全的宗教教师,并希望上帝的旨意将由他崇高的思想降福于这个民族之前,我一直是他的革命运动的朋友。……但是,在他们那里住了15个月,并密切观察了他们的活动———政治的、商业的和宗教的———我的态度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我有足够的理由反对他们,正如我曾有足够的理由拥护过他们一样……
这是罗孝全与太平天国决裂的宣言。太平军是“传教士的敌人”、“一群强盗”,因而“必须受到外国人的剿杀”这样的激烈言辞,不仅出自他个人之口,也代表着外国势力对太平天国运动从抱有好感和期望到不理解或误解,再到完全反对的心路历程的结束。
此后不久,罗孝全返回广州,仍然住在南关天字码头的东石角礼拜堂。此时,他已届花甲之年。在广州居住的最后几年,人们经常看见他呆坐在礼拜堂庭院中的一把旧藤椅上,闭目沉思,怀想心事。
1866年初,罗孝全首次出现病症,据初步诊断,是麻风病。罗孝全含泪离开中国,回到他分别30年的故乡。又过了5年,他死于伊利亚诺州上阿尔顿的一所麻风病院。这时候,持续了12年之久的太平天国运动的余波已消隐无踪,洪秀全青史留名,但是,他与传教士罗孝全之间的这一段曲折故事,却早已被人们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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