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有足够的资格与充分的理由悲秋。他却以《秋词》一以歌秋日晴空,一以颂秋日山野。既是诗人的自白自励,也是对迫害者的示傲示威
唐代的朗州今日湖南省洞庭湖之西的常德市,已然是一个现代化的都会。大道纵横,车水马龙,白天市声嚣嚣,夜晚华灯灼灼。沅水傍城而过,凭堤而建的是长达3公里的中国常德诗墙,镌刻古今诗人的作品于其上,宛如阵容超豪华的合唱队。领唱的当然是文章为百代之祖的屈原了,时至中唐,刘禹锡也以他的《秋词》加盟,让五湖四海的游人观赏江城胜景,也倾听他清刚豪放的千古歌声。在中唐的名诗人中,元稹是鲜卑人的后裔,白居易是龟兹人的后代,刘禹锡则是匈奴人的远支。祖籍河南洛阳的刘禹锡,出身于诗礼簪缨之族,家学渊源、名师指点加之刻苦自励,他成长为一位胸怀鸿鹄之志的青年才俊。贞元九年(793),他22岁通过礼部考试进士及第,接着通过“博学鸿辞科”这一皇帝亲自制举的特别考试,随后于贞元十一年登吏部取士科,也就是通过吏部举行的选拔考试,较杜牧两登科第后自诩的“两枝仙桂一时芳”还多出一枝。安史之乱后的中唐,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政腐败,民生凋敝,唐帝国如日中天已成往事,而今已江河日下弊病丛生。永贞元年(805)顺宗李诵即位,锐意革新,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成了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共同拉开了“永贞革新”生机勃勃的序幕。然而,这场政治革新不及半年便黯然落幕,原因是革新的对立面的拼死反对,顺宗先则因病内禅随后突然崩逝。暗箱操作上台的宪宗李纯登上权力顶峰刚过三日,对革新派的打击就如雷电骤至:王叔文贬为渝州(今重庆市)司户,翌年赐死,王伾贬为开州(今四川省开县)司马,不久病逝于贬所,其他被宋代王安石誉为都是天才奇才的八位骨干分子无一幸免,均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刚过而立之年的刘禹锡,官阶由正四品上的朝廷大员,独当经济财政方面之任的屯田员外郎与判度支盐铁案,直线降黜为从六品下无职无权且非正式干部编制的“朗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如扬波击浪的征帆突然被风暴掀翻,如振羽长天的鹰隼突然被暗箭射落,而朗州的山山水水呢,则有幸陪伴了不幸的诗人整整十年艰难岁月,冰火两重天。苦难对于有志之士是磨刀石也是试金石,朗州十年,刘禹锡创作了二百多首诗词和三十余篇文赋,不仅占他全部作品四分之一强,而且有不少佳篇胜构,蔚为他创作的第一个高潮,如其中的《秋词》(二首):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山明水净夜未霜,
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
岂如春色嗾人狂。“自古”与“我言”对举成文,相反见意,是中国古典诗论所谓的“矛盾逆折”,西方现代文论称之为“矛盾法”、“抵触法”或“反证法”。悲秋,不分族别也不分国界,是普遍共有的人性人情,19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的散文《秋》,将孤独寂寞的悲秋之情,写得哀惋之至;美国现代名诗人佛罗斯特在《我的客人,十一月》中,也说秋天是“秋雨绵绵的晦日”。在中国,秋天特别是深秋的萧条肃杀,总是引起多愁善感的文人的愁苦之情,而许多文人往往命途多舛,于是,悲秋便成了古代诗文的一个母题,也成了中国文人诗歌的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早在屈原的《九章》中,凛冽的秋风至少就有三处起于纸上:“欸秋冬之绪风”、“悲秋风之动容兮”、“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因为宋玉《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之句,历来宋玉就被认为是中国诗文的“悲秋之祖”,实在是后人上错了香火。直至刘禹锡之前,文人们的咏秋之作无非天下一统舆论一律地悲秋,总得有人出来抬抬杠,唱唱反调,尽管众士诺诺,终于一士谔谔,“我言秋日胜春朝”,这位唱反调的持不同诗见者,就是被白居易赞誉为“诗豪”的刘禹锡。刘禹锡有足够的资格与充分的理由悲秋。他从风云聚会的政治舞台的中心长安,沦落到朗州这一僻远荒凉的下州小郡(只辖武陵、龙阳两县,仅有九千三百六十户,人口不足四万五千),而且一贬长达十年,其间结婚不久的妻子薛氏因病早逝,婴儿嗷嗷待哺,他自己不仅内心郁闷痛苦,而且因不服水土而多疾相侵,缠绵病榻。然而,他却以《秋词》一以歌秋日晴空,一以颂秋日山野,空间由天上而地下,焦点由白鹤而红叶,色彩明艳热烈,境界开阔深远,表现了他乐观顽强的生命品格,也显示了他倔强的永不向恶势力屈服的人格力量,和他以后的许多作品一样,既是诗人的自白自励,也是对迫害者的示傲示威。长堤谁与上?长记秋晴望。每回我捧读《秋词》,尤其是实地在常德诗墙前吟诵这一诗章,刘禹锡诗中的那一只白鹤啊,仍然高翔在千年后的碧霄之上和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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