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的深度，魔幻现实主义的神奇，后现代式的拼贴术——见识过一系列文学的大世面之后，小说肯定不同于往常了。现今，什么叫做小说成了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一些作家坚决地拒绝故事；他们觉得，“故事”已经是个老态龙钟的概念。另一批作家正在用心地改造故事的传统语法，打开故事的枷锁，运用与众不同的讲述实现隐藏于故事深部的巨大潜力。北北近来的一系列小说证明，她依然是个故事爱好者。她擅长于从纷繁的生活表象之中识别故事的矿藏，或者从一个精彩的断面想象出曲折的脉胳。一则传闻或者一条消息打动了她，一切就开始了：某种暧昧未明的意义闪电似地一亮，联想急剧启动，一些陌生的面容四面八方地聚集，一个又一个的细节逐渐衔接起来，各种可能性相互角逐……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个新的故事已经出炉。
　　这些故事突然打开了生活的纵深。许多时候，人们根本想不到一个普通的事件竟然隐含了另一种可能。《请你表扬》之中一个蔫头蔫脑的民工从强奸犯手里救出了个女大学生。为了让当了一辈子劳模和先进的父亲临终前感到欣慰，他要求报纸对他此举进行表扬，然而，一切事情都拧着转过去，最后，这个民工竟因为愤怒而强奸了他救过的人。《王小二同学的爱情》，一大堆小学生。举手发言，胳膊如同与桌面垂直的小松树；或者调皮恶作剧，暗暗地从桌子底下踢女生一脚——还有什么可写的？没有想到的是，这部小说竟意外地丰富。一系列忍俊不禁的情节带动了伦理、家庭、大众传媒隐含的种种问题，王小二这个会背无数广告词的小家伙搅出一个令人惊奇的生活旋涡。人们被迫想一想：什么开始主宰现在的生活，包括主宰我们的语言？当然，这一切需要发现，需要洞察力。有时，北北会一下子掐住事情的要害，锐利得如同一只向地面俯冲的老鹰。《一男一女》是一个简洁的短篇小说。一个浪漫的夜晚，一对白领来到郊外卿卿我我。他们无意攀上了集装箱，竟然被锁在里面被火车带走了。新奇，恐惧，饥饿，昏厥——几天几夜过去，他们最终侥幸获救。令人震惊的是最后一幕：这一对本来极其恩爱的男女在同一家医院同一间病房抢救治疗，然而，此时却完全形同陌路。一个先行痊愈，根本不同另一个打招呼就无声地离去。从此他们不再有任何联系，过去的一切丝毫没有痕迹留下，似乎不曾发生。危机轻而易举就能击溃浪漫，这就是北北看到的生活。
　　这些小说足够表明，北北不是一个独白型的作家。她乐于退出故事，置身局外，保持一定的距离讲述种种悲欢恩怨。这时，我有理由提到性别与文学的关系——许多女性作家习惯于自传性的叙述，“我”成为小说的主人公。孤独和失意，倾诉，小布尔乔亚的情调，不尽的感触，自恋和怨恨，酒吧里的颓废和放荡，如此等等。这种叙述时常把“我”抛出来，叙述人热衷于扮演一个风情万种的尤物。北北的小说也曾经频繁地使用第一人称，但是，“我”常常是个男性，而且多半是低俗平庸的男性。她的故事五花八门，根须伸到社会各个隐秘的角落，并且机警地避开了那种似曾相识的窠臼：“我”，一个女性，个人情感史。那些故事仅仅是个人自传的一段又一段续篇，或者是同一个故事的不断翻版。北北宁愿归属于另一类的作家：他们力图抓住的是世界隐藏的多种可能性，再现世界的秘密，而不是反反复复地诉说自己的内心。如果企图从北北的众多故事之中找到作家的个人风格，那么，必须提到的是犀利，而不是多情。
　　北北的故事爱好是不是得到了大众文化的某种启示？毋庸讳言。北北曾经在散文之中安居多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突然进驻小说。这时，大众文化正在声势浩大地驶入人们的生活。北北曾经对一些肥皂剧的拙劣感到了绝望，另一方面，她再度意识到了故事的不竭魔力。大众文化赢得了如此之多的目光，这里面肯定有些原因。北北不太认同精英式的蔑视，她情愿多想一想为什么。她的结论是，故事很重要。但是，北北同时意识到，不可能从马路上捡到现成的故事，故事是讲述出来的。如何讲述故事是一个各显神通的主题。八十年代如火如荼的形式实验形成了一个重要的观念：讲述决定了故事如何显示意义。北北的许多小说总是从一个漫不经心的角落开始，然后，人物动作的幅度逐渐加快，故事纷至沓来，内在的发条越拧越紧，各种穿插、跳跃、回旋、中断、悬念、呼应等等不露痕迹，同时又滴水不漏。北北对于讲述下了不少功夫，但是，现今她已经不再刻意。一个成熟的故事决不是依赖巧妙；无论多么有趣，巧妙仅仅是一种脆弱的可能。一切奇异都必须寓于日常，合乎常理。成熟的故事就是日常的奇异，或者奇异的日常。北北的讲述同时敞开了奇异与日常两个方面，并且实现了二者的平衡。这同时可以视为作家的成熟。
　　故事还在陆陆续续地生产，人们企图进一步看到什么？这时，三个问题阶梯式地排列出来：谁的故事？谁在讲述故事？如何讲述故事？
　　谁的故事？《让八哥发言》中那只八哥只会说三个词： “老板！”“领导！”“糊了！”这是一个绝妙的概括——许多人眼里的生活不就是这些了吗？发财、升官以及最通俗的娱乐。不少作家热衷于在房间里构思一些惊心动魄的大故事：豪门恩怨，宦海沉浮，仿佛每一个眼色，每一场婚姻或者每一次勾心斗角都是资本和权力的伟大运作。他们笔下也有一些底层的小人物填充豪门与宦海之间的缝隙。群众甲，群众乙，面目模糊，甚至连姓名也没有。有什么必要呢？不就是一些夜以继日地趴在麻将桌上的俗人吗？
　　的确有些奇怪，北北深为兴趣的竟然就是群众甲，群众乙。民工，下岗工人，酒店的保安，乡下人，小市民，如此等等。一些歪瓜裂枣似的小民，过一些风尘仆仆的小日子。他们渺小的痛苦和欣慰，他们的可笑见识，他们最大限度的反抗——一批小人物的故事罢了。北北坦白，她对于香车美酒的向往一如常人，然而，真正撞击灵魂的是这一批人的窘迫和挣扎。
　　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从来就没有减少，但是，这个群体正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越缩越小，剩下灰头土脸的一小撮。他们在社会结构中的份量越来越轻，同时，他们在社会文化的符号体系里也越来越没有地位。IT精英，大小明星，“小资”生活，北京人在纽约或者还珠格格、雍政乾隆、射雕英雄传，这一切不仅大量占据出版物和电视黄金时段，而且制造出各种竞相模仿的时髦生活。只有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丧失了自己的声音。这些人自己也在嘀咕：我们算什么？的确，写出他们的故事就是要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算什么。
　　温饱。尊严。爱情。一间自己的房子。底层的小人物也有权利要求这一切。他们可能在现实之中遇到许多白眼，但是，文学唾弃势利。文学的一个悠久传统即是，敞开大门接纳底层的小人物。现实主义，这个文学口号曾经竭力地为小人物争到一席之地，如此之多的小人物活在现实主义文学之中。庸常的日子，世俗精神，尘土飞扬的街头，人头攒动的闹市，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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