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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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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夕阳。夕阳薄薄地罩着街道，夕阳罩着下班的人流。
我骑着摩托车，我夹在下班的人流中从街道上驶过。夕阳也罩着我，还有我背后的孩子。车速很慢，非常慢，这并不使我焦急。许多事情经历多了，每天每天都要经历，然后你还有什么好焦急的？
红灯亮了，停车，我停在一辆蔚蓝色的小型农用车后。这种车在如今的城市里已经不多见了，城市嫌它太粗俗简陋。它行驶在日渐豪华起来的高楼大厦间，犹如一位两腿沾满泥巴的老农，显得局促而冒昧。
我看红灯，等着它退去，所以我不看前边的农用车。城市不是我的，不是我一个人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车，应该都有资格走的。
“哇……”孩子尖叫起来。我的孩子，她坐在摩托车后面 ，很突然地手臂往前一戳，声音又惊又喜又怕。
我就是这样看到它了，它是一只狗，一只大狗。
秋日的夕阳在狗毛上徘徊，狗毛黑黄白相间，一撮撮粘到一起，很脏。
孩子的尖叫声中我视线一转，一下子觉得眼眶太小，全被狗占满了。好大的一头大狼狗！大得让你在那一瞬间迅速联想到小牛小马。农用车的车斗上空荡荡的，没有二物，只有它赫然站立，嘴呵着，舌头微伸，喘着粗气。
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过一只狗，不，只是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没有让狗这么居高临下着，没有这样仰着头与狗对视。
毛骨耸然－－就是这个感觉。刹时之间，浑身的毛孔都松了，心却蜷起。种种关于狼狗凶狠残暴的印象都涌现了。想逃。哪儿逃？到处都是车，都是人，前后都被堵住了。
这个过程应该不太长，肯定不长，绿灯亮了，车流人流开始蠕动。这时我们同时看到那根帆布带子，孩子和我，都看到狼狗脖子和车斗栏杆间的那条带子。“它被绑住了！”孩子说，紧箍在我腰间的一双手顿时软了。
那么硕大的一个脑袋，那么吓人的一张大嘴，嘴里剑牙林立。但纵然千般威风万般凶恶，一根带子，仅仅一根人类的普通带子，就把一切全灭了。孩子说：“现在我不怕它了。”孩子又说：“靠近它靠近它，现在我不怕它了。”
我还是有些余悸，但我听从孩子的要求，很小心地把车贴近农用车的左侧。农用车在行驶，驶得很慢，横来竖去的自行车把不大的路占去大半，机器马达在这样的无序中一筹莫展。究竟谁怕谁？汽车怕自行车、自行车怕人，不怕死的谁都怕，这已经是我们马路的规则。
我闻到一股腥臭味，这是动物身上特有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大狼狗很脏，所以腥臭味更浓，我便更不喜欢。
但我忍住了。我的孩子，她还幼小，她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长大，接近动物的机会并不是太多，尤其是接近大狼狗这样的动物。
大狼狗被拴在农用车左侧的栏杆上，它一动不动。很奇怪，它为什么一动不动？那根帆布带子成弧线很松驰地垂着，主人似乎并不想太为难大狼狗，主人还是给了它一些活动的空间。可是大狼狗放弃了，它四条腿微微往外张开，很用力地撑住，汽车在摇动，但它一动不动。
“汪！汪汪！”孩子昂着头叫着，孩子解释说：“我跟狗说话，我说你好吗你好吗？”
大狼狗没有任何反应。大狼狗可能有些老了，肚皮上的肉拖沓地挂下来，水一样晃动。它那么脏，脏得像一位懒于梳洗的早已被打入冷宫的后妃。如果不脏，黑黄白相间的毛蓬松着，闪着营养丰富的油光，那么，这只狗，按我们通常的标准，应该称得上漂亮了。
“汪！汪汪！”孩子还在努力，她甚至伸出手，在栏杆边紧促地挥了挥。但是狼狗仍然拒绝这份友谊，它现在好像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它需要什么呢？
我往上瞥一眼，我看到狼狗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眼睛里泛着一层冷漠散淡的光，眼角积着一堆屎。－－这是双疲倦的眼！
狼狗对什么疲倦了？人间还是生命本身？
像狗一样活着，这句话我们常用来形容那些卑躬屈膝去求荣的人。我们一直不屑于狗，可是人类之中具狗性的人却一直没有少过。人不能像狗一样活着，可狗能像人一样活着吗？不能。这只大狼狗，在它的同类中算得上辉煌伟岸，在同类中它也可以八面威风，但是在人类面前，它又必须献媚，它一定千万次地重复过对主人摇头摆尾曲意奉承的动作，这就是狗的悲哀了。
现在，大狼狗却恹恹的，懒懒的，有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呆滞。它唯一肯做的就是把四条腿微微张开，很用力地撑着，仿佛在坚持某种尊严。这个动作与它的神情不协调，与它的苍老也不协调。它正绝望还是在愤恨？它是暂时歇下了取悦人类的热忱，还是阅尽沧桑后终于心清神淡荣辱不惊？
我觉得有些伤感起来。
到了一个三叉路口，许多人和车在这里分流走。我也要拐弯了，而农用车却一直往前开。道路上人和车一下子少了，农用车像刚从一堆乱绳的捆绑中解放出来，精神一振，喇叭高叫，撒欢儿猛跑起来。车速一快，大狼狗就不得不摇晃起来。它身子东一下西一下地摆动，四条腿却依然微张着用力撑住，它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保持。
它干嘛不躺下或者趴下呢？那样会舒适些。
我在路边停下来，我和我的孩子一直目送着它远去。秋日的夕阳越发稀薄了，若有若无地落到地面，已经反射不出任何光亮。那只大狼狗，在一点点罩下来的暮色中，一点点变小变淡变模糊了。孩子问：“妈妈，它到哪里去？它去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前方有一个公园，但那里正热衷于搭建越来越多的人工景观，那里没有狼狗的位置；再前方还有一片森林，但是就算主人开恩，给它自由，让它奔跑，已经习惯于仰人鼻息的大狼狗，还能有野性强食弱肉吗？
所以说不知道，不知道它从前是怎么被人类利用，不知道今后人类又将怎么处置它。
一只狗，它也是有命运的。它的命运有多少人关心呢？我和我的孩子也会很快把它忘记的。
不过是一只狗。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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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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