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晋江有座山,叫华表山。山上有座庵,叫草庵。 初到晋江,便有文友向我谈起草庵。说相传宋绍兴十八年,宋室赵紫阳在华表山修建龙泉书院,夜间常见后院石壁光华纷呈,文佛现影,蔚为奇观。于是僧人吉祥募资,琢一光佛雕像于石壁。此后光佛雕像方圆百里,名声大振,遂建寺,时称摩尼寺。后,元时改建石亭,又称草庵寺。再后,草庵于明正统十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和民国十二年三度重修,仍称草庵寺。上世纪30年代,弘一大师曾三顾草庵,或度岁,或养病,或修性,虽时日短暂,却弹指长痕,为草庵留下不少美谈。大师挥毫撰写的《重修草庵记》,或刻于石壁,或镌于堂柱,至今令人深思不已。1978年8月,国际摩尼教首届学术会议在瑞典隆得大学举行,公认草庵为世界现存的惟一摩尼教寺庙遗址,摩尼光佛雕像为世界独一无二的摩尼教主石雕像,并奉为吉祥图案。而世界摩尼教研究会则把摩尼光佛雕像当做会徽。1991年2月16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海上丝绸之路”考察团来草庵考察,见庵中摩尼光佛雕像完好无损,盛赞此乃世界文物之奇迹!1996年,草庵遂被我国国务院列为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遗址。 我听后怦然心动,草庵瞬间仿佛便成了我的精神佛地,甚而夜晚做梦,也心向往之。草庵,是非拜不可了。 2006年5月15日上午,我特意前往草庵。陪我同行的,是晋江学人粘良图先生。这天气候温和,微风送爽,一路心情煞是舒畅。车至华表山,拾阶而上,抬头望去,但见荒草古树间,一座结草为庵的寺庙兀现眼前;寺门匾上,“草庵”两个斗大方楷,分外醒目,虽遭岁月侵蚀,风骨依然;寺门前,一老阿婆斜靠门框,眯缝着双眼,正暗自打量着我等匆匆过客,一脸皱褶,尽深藏一世沧桑。 我问粘先生,这阿婆何许人也?粘先生说,草庵现任住持。我问姓甚名谁?粘先生说,真实姓名,已无从考证,当地人称菜姑。 我天生好奇,上前与之攀谈。菜姑操一口闽南话,入我耳膜,便成一腔外语了。幸而有粘先生翻译、讲解,我这才知晓,菜姑一生,皆是传奇!菜姑生于晋江南安,六岁送于他人,此后浪迹底层,无名无姓。八岁随长辈去安海挑盐,每日来回,苦走八十余里。后有亲戚见她甚是可怜,将其送至草庵,时年不足十二。草庵时有田地数亩,菜姑每日随长工下地施展苦力,渴了,泉边掬捧冷水;困了,草丛小憩片刻。后草庵住持广空大师见菜姑老实勤快,便让她为寺中僧尼做饭。菜姑身材弱小,却胆识过人,智力非凡。一是解放前夕,地下党游击队到草庵找广空大师借款,草庵当时财钱两空,广空大师只好将此重任委以菜姑,让她下山筹款,再送至游击队驻地。菜姑领命下山,四处奔走,八方化缘,一月内居然筹借黄金百两,并铸为金条。时值国民党“清乡”甚嚣,此事稍有闪失,必遭杀身之祸。然菜姑乔装乞丐,硬是顶着中央军的枪弹,骗过重重关卡,分五次将百两金条送至游击队手中;二是“文革”爆发,广空大师等统统离庵而去,惟有菜姑一人孤守庵中,与摩尼光佛雕像昼夜为伴。一日,十几个臂戴“红卫兵”套套的小青年手持刀枪,冲进草庵,拆下匾额,搬走铜钟,卷起木鱼,再举铁锤,欲砸摩尼光佛雕像。值此关键时刻,菜姑挺身而出,以柔弱之躯,挡住佛像。小青年遂用枪刺顶其胸膛,菜姑仍誓死不让,且急中生智,手指墙壁铁牌,大声喊道:谁动佛像,必先拿下这块铁牌!小青年举目望去,见铁牌中央,书有“福建省政府文物保护遗址”字样,只得收起铁锤,退却山门,怏怏而去。摩尼光佛雕像这才逃过一劫,幸存至今。 望着眼前的菜姑,我顿生敬意。我请菜姑引我来至摩尼光佛面前,尔后双手合十,闭目静心,默念阿弥陀佛。再睁开双眼,细细品味。摩尼光佛身高1.52米,宽0.83米,身着宽袖僧衣,坐于莲花座上,体态丰满,神情肃然,脸呈草绿,手为粉红,身显灰白,整座佛像由不同石质的浮雕打造而成,其雕琢艺术之精湛,真可谓巧夺天工,独具匠心。 面对神奇的摩尼光佛雕像,我不胜感慨。晋江自古出俊杰。在岁月的长河中,晋江人不仅在自己的沃野家园、侨乡港湾创造了丰富的历史文化,更孕育了众多的历史精英和国家俊才。其中,有政绩卓著的政治家曾公亮,有经术湛深的思想家蔡清,有雄才大略的改革家吕惠卿,有大智大勇的军事家施琅,有学识渊博的史学家吕夏卿,有才华横溢的文学家欧阳詹,有名扬海外的科学家丁拱辰,等等。然我眼前这位一身布衣、瘦若枯草的菜姑,却鲜为人知。遥想当年,面对枪口,一介小尼,大义凛然,舍身护佛,只抬手一指,便化险为夷,为世间留下千古绝笔,这该是何等的英雄气魄!而菜姑自己,七十春秋,一生寒暑,孤居草庵,坚守佛像,善始善终,不求功名,不贪财钱,只为慈悲济世,普渡众生,到头来,竟连一个姓名也未留下!如今虽八十有余,却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寸步不离,死守草庵。谁说,草庵菜姑,不是晋江又一人物? 步出草庵,但见阳光普照,佛光冲天,胸中好不窃喜。遂有两句祝辞,情不自禁,溜出心间:愿菜姑长命百岁,草庵千古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