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路过吴淞他填了一首《浣溪沙》。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他经历了太多南蚁北驾的徒劳奔波。扑打掉身上连年不去的灰尘,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有一些疲倦,慵懒,刚刚把家安在杭州,客人不多,也不很熟悉,散淡地答应着往来的邻里。课儿学字,教女吟诗,安闲在家,和妻子儿女度过余生吧!他摆弄着儿女,他们那么小,在纸上涂抹郁垒、神荼这两个门神的名字,怎么也写不好。他呵呵地笑着,自得其乐。
到了现在姜夔已经43岁。在今天看来43岁刚到中年,但在古代这个年龄已经被看作老年了,一生就这样终了,委屈的内心情感回旋在心头,挥之不去,纠之不清。
姜夔很少提及自己的妻子萧氏。这一点很是让人疑惑,于是有人推断姜夔是不爱自己的老婆的。但从姜夔细腻内敛的个性来看,不在外人面前品评自己的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看这阕《鹧鸪天》里梅花就是指他的妻子,《浣溪沙》中的小梅就是指他的女儿。妻子女儿都是梅花,也都很美。这样的心事细腻平淡,神情款款,完全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给予他温暖和安静的就是他向来很少提及的家。家,在他的心里是一个最后的归宿。
诗人的心有个微妙的变化,几乎令人难以发觉,《鹧鸪天·丁巳元日》里提到梅花,诗人的心不再是疼痛的,这和以前他提到梅花,那种缠绵入骨的忧伤不同了。这个心思短暂,只维护了10天。
本来,在这个冬天里,他留在无锡,一直想去合肥而终于未能成行。“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于是有了一首《江梅引》: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依然还是那两个姑娘,现在怕已经花容凋零,他死死地想把握住,只剩下了越来越浓郁的忧伤。
那时候牵着你的手,站在梅树下,梅花开了,没有蝴蝶,没有蜜蜂,寂寞地开着,你说梅花不肯和春天结缘分。这样好么?你微笑着,眼神里飘落的是同样的寂寞悲伤。
我无数次梦到你微笑的样子,无数次,浮动的花香充满梦境。
只是怕醒来。
你我早已经约定,落地生根之后,心疼深入地下,这样的希望到底还算不算希望。把你带走,离开这里。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这徒然的思念,枉然的追寻,何时是一个尽头?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宿命的结局,于是又有了一首《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却还是借梅花以寓意: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好花并不等待那爱花的人,何况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开罢还将凋落。如今,丙辰过了是丁巳,冬过了是春。重拾旧欢,再续前缘,似乎的确不可能了。
十天之后,正好是正月十一,旧俗上元节日看灯的才是新年中最热闹的事情,小小的姑娘吵闹着要父亲带他去玩——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把女儿扛在肩膀上看灯,在人群中,每一张笑脸都沾满了月光,灯光,只有他自己的脸上有一抹暗影。他忽然想起了一首词,想起了往事。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月光如此沉重,心事磨损,成了薄薄的一层,盛不下这月光,落入心里,竟然如此冰凉,
压满心头的记忆,满满的,却说不上来,没有记叙,没有抒情,只有这淡淡七个字:少年情事老来悲。他的文字已经淡到了平白如水的境地。彻骨的寒冷只化为浅浅的春寒,他缓缓地走着,回答女儿各种奇怪的问题。她还不懂人世的悲欢。
元夕之夜,姜夔他做了一个梦,安静怦然碎裂,他的心又一次滴血。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人已去,楼已空,一场苦恋,终成绝唱。20年时光太久了,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提到合肥,也没有如此清楚地说起这段爱情。
早知如此,悔不当初。这一句话让姜夔直接说出来,实在是不容易。20年苦苦追求,20年风雨兼程,20年无语泪流,无数次的暗夜冷梦,化为一声长叹,几个文字——这首词写得千转百回,柔肠寸断,到如今,故事好像已经讲完了。
梦里梦外,你依然是个不得已的人。
上一页 [1] [2]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