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难以消化

作者：叶延滨

　　大刘现在几乎变成一位吃斋的居士了，以前他不是这样。以前要是有人请客吃饭忘了叫上他，他跟你急：“咋啦，这么不够哥们？怕我有艾滋病？艾滋病吃饭不传染。”大刘爱往饭局上凑，不为吃食，为的是热闹。但为什么眨眼间，变成了居士了呢？经不住几个同事的盘问，他长叹一口气，讲了如下这一段故事———
　　那天快下班了，来了位作者，他有本书要我给他写评论。我也不认识他。我们这些搞评论的，写写书评本来也是工作嘛。我这样对他说。他千谢万谢，说要给我润笔费，说要请我到他们市去讲学，说死说活我全都拒绝了。最后说请我吃饭，推不掉，我就和他进了饭馆。
　　这人那张嘴呀，真能说！只是一边说，唾沫星子也如雨点子一般，乱溅！我开初没有发现他有如此丰富的降雨量。上了菜，摆了汤，我才发现在凉菜、热菜和汤菜上，不断地有唾沫星子如雾如雨，润物细无声地覆盖了一层。我说：“咱们吃饭吧，吃了再聊。”他说：“吃是小事，就是想和你聊！边吃边聊，东西不好，好的是能面对面地说说心里话。”听他这一说，我能把他咋办？
　　他见我光听他说，不动筷子。就催我：“吃呀吃呀！这菜味道还行，自从我得了肝炎住院以后，我就没有下过饭馆了。出院后，这是头一回。”这人怎么有肝炎？有肝炎他怎么还请人吃饭呀。我心里发毛。他笑着说：“医生说了，让我忌酒，让我少吃油荦。医生的话当然要听，但是为报答你的知遇之恩，我舍命陪君子！吃菜！吃菜！”他把筷子放到嘴里，抿了一下，舔干净了，夹起一片海参就放到我的碗里。我忙说：“谢谢，谢谢，我最近转胺酶高，不能多吃油。”他说：“没事！没事！医生说了，我得过肝炎了，不会再得了。你转氨酶高，要去看一下医生，别成了肝炎了。当然，就是肝炎了，我不怕你传染，谁叫我们是哥们呢？”
　　他一边说，一边吃，一边笑，热情万分。我才发现热情这玩意有时竟然是最难以消化的东西！我叫过小姐，让小姐换过这碟子，平静一下。唉，不打送礼的客，不讲酒桌上的理。我耐着性子，喝了一口酒。他又热情上了：“你看我，也不给你添酒，来！来！我们碰一个。”我只好端起杯子，伸出手，和他碰杯。“慢！慢……”他突然接过我手中的酒杯：“让我检验一下。”径直吐出舌头，用舌尖在我的酒杯里蘸了一下说：“没作假，没作假，够朋友，够朋友，干！干！”怎么办，我只有把这杯酒当毒药喝了。
　　到这程度时，这家伙的热情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了。像所有的酒疯子一样，开始放开，自斟自饮地喝酒，一刻不停地给我讲他的奋斗史。一讲到伤心处，鼻涕眼泪一起向外喷射。于是，在所有的菜盘汤盆里，唾沫、眼泪和鼻涕就像酱油、醋和味精，统统再加了一遍。最后结完账，我只好扶着他才能走出饭店。他在告别的时候，用稀溜溜满是鼻涕和眼泪的手，使劲捏住我的手，依依不舍。在他坐上出租汽车那一瞬间，最后抓住我的双肩，紧紧拥抱，把脸上和手上剩余的那些热情分泌物，留在我新买的大衣上。
　　那天，我一关上出租车的门。飞一样跑到浴池去。刷牙，洗头，冲澡，我恨不得把胃和肠子也翻出来涮一遍！直到现在，一听到“饭局”两个字，我的眼前就走马灯一样出现：喷泉一样的唾沫、抿筷子的厚嘴唇、伸向酒杯的舌头、稀溜溜满是鼻涕的手……
　　大刘从此真的不再进饭馆了，他只是多了另一种热情，爱让医生给他做检查，查了血，下回查尿，再下回查心电图，再下一回查CT……而且，一说到体检做化验这种事，他热情洋溢，眼睛放光，就像以往说到饭局一样！（羊城晚报2006-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