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作者:叶延滨
此时此刻。我在写作,坐在这座城市最普通的一扇窗户前。我在构思,逐渐进入了创作的最佳状态,这叫做浮想联翩。如果假冒一下某位西方哲学家,叫做“自由的灵魂告别一下顽固的旧城堡,到天堂的附近散步去了。”灵魂出窍的头颅在写字台前做创作状。灵魂哪里去了?其实灵魂没有到上帝的牧场去当羔羊,而是去这个坐落中心的城市寻找叶延滨的其它部分……
此时此刻。我的嘴在编辑部接待一个很热心的作者。它一张一合准确地吐出一系列谆谆教导:深入生活,多读好书,很有前途,注意角度,坚持下去,必有收获……我的灵魂躲过我嘴角飞溅的唾沫星子,瞥了眼那几页文稿,实在是糟!这肯定是吃错了药的写作者,无想像力又没有语感。应该对他说,你不适合搞文学,趁早停笔,可以干的事情多着哩!然而,灵魂看见那张嘴依旧喋喋不休:铁棒磨成针,要勤学多练……唉,能怪嘴巴说谎么?这个城市里有几张嘴不说谎?当然也有区别,或出于善良、出于邪恶;或出于爱、出于恨;或出于淫欲、出于无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在嘴巴说得干涩,伸向茶杯的瞬间,灵魂悄然走了……
此时此刻。耳朵在听报告。一张长着黄牙的嘴,吐完了香烟圈,又吐出一个接一个的规定和要求,像一个又一个的套圈,想套住会议室里几十双耳朵。叶延滨的灵魂差点笑起来,这太像幼儿园里孩子们玩的游戏了,用小塑料圈儿,去套摆在地上的各种玩具。叶延滨的耳朵规规矩矩竖在沙发靠背前方,但那些语言圈儿像飞盘一样从耳朵上方滑过去,还没有套住……
此时此刻。叶延滨的灵魂在拥挤的大街上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撞来撞去。灵魂踉踉跄跄地跟在叶延滨的双腿后面,这双腿在陪外地来的客人看市场。这也是追求中的一项不大也不小的内容。腿真辛苦,从一个商店出来又进另一个商店,陪老婆逛街也没有这么认真。老婆心软,常对腿说,就站在门口等我吧。灵魂摇摇头,人啊人,总是无休止地追求,千万亿万的大款们,不也是吃和睡么?不管银行存单上有多少位数,总不能一日三餐变成三十餐吧?不管公寓别墅有多宽多大多气派,睡下去最多占上六尺长三尺宽,总不能一晚上换八个豪华床,累不累?不过灵魂这时管不了腿,腿归礼节管……
此时此刻。叶延滨的双眼在书店的书架前逡巡,透过600度的近视镜片,灵魂也发现眼中充满了失望。前几年这双眼上街,有两处看得很认真,一是香烟铺,一是书店。近两年戒了烟,便对书店专一钟情。但世界上的事往往是越专注越失望,失望归结为一句话:好书买不起,买得起的没好书。灵魂比眼睛想得开:“‘文革’那阵子,处处红宝书,又是好书又便宜,但好比是顿顿吃红烧肉,你不怕腻死?”眼睛也认这理,一转角度看墙上挂钟:“接儿子的时间到了。”
此时此刻。书桌前扮作家的脑袋,会议室里当摆设的耳朵,满街奔走的双腿,一扫失望神态的眼睛,以及迷失在这座城市各个旮旯里的叶延滨的零件们,全都一件不少地守候在学校门口,等儿子出来喊一声:爸爸!
四十岁才得的儿子,是魂之所系嘛。胖儿子走过来,从头看到脚,确认了面前的这个人不假,便把叶延滨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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