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作者：徐迟　

七
　　但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呵!大戈壁无边无际，到处不见人烟。一个沙丘接一个，上面只有骆驼草，琵琶柴。风沙时时逞狂。寂寞统治着一切。你说，在古代，隋唐之世，这里曾经是个繁荣的地方，谁能相信?谁相信这里也曾是交通要道，人口八十万?现在，能发出声音的只有风，和大雄宝殿楼阁角上的风铃叮当。那声音比寂寞还难堪。
　　最简朴的粮食还是化了很大力气从敦煌县城里运来的，难以下咽的，粗糙的饮食。尽管精神上的营养很丰富，但生活太寂寞了，未免难以忍受。书鸿是一个像宗教狂似的热中于自己的事业的人。他竟笨拙到没能察觉叶兰的颜色日益苍白，心绪逐渐恶劣。在最初的狂喜竭尽了之后，她不再想耽在这种鬼地方了。她是在巴黎的浮华世界中长大的金丝雀。在华美的客厅里，你能少了金丝雀、白芙蓉吗?她原先以为他们只是作一次三个月的旅行。旅行，那什么苦她也不怕，以后欢乐可以偿补她。可是，现在书鸿却要过一辈子!在这种只有一个老喇嘛的荒凉的地方!最近邻居是二三十里外的几户农民。这里没有歌剧，没有舞会，没有蒙玛特尔，也没有都邮街和小梁子，只有静静的壁画，默不出声的彩塑和无边无际的大戈壁……
　　一切劳动会有报酬。是的，三个月辛勤的第一批临摹到达重庆以后，几个热烈的拥护者在美术院的小礼堂里布置了一个小小画展。画展并不对外。他们计划在半年之后，第二批临摹品到达，件数较多时，再公开展出。但小小画展从第一个上午起就闪射出强烈的光辉。很快的，消息到处传开；有个出色的展览会，好得不得了。它征服了整个重庆的文艺界。它引起了文化工作委员会的注意。郭沫若看过之后，题了两首七律。诗在《新华日报》发表后，小画展从美术院的小礼堂迁移到中苏文协的楼上，公开的展览。参观者络绎不绝。大后方文化界以此为盛举。一些美术院的学生成天地在这个小画展上进行这些临摹的临摹。评论家发表了不少文章。
　　有一天，美术院的学生在参观者的中间发现了周恩来同志，董老，银发的林老和别的同志，他们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最后他们离开时，看得出来他们是非常喜悦的。
　　这个小画展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只要叶兰能知道这些情况呵!但是，他们好久没有看到报纸了。他们还没有接到朋友们的信。有几封热烈的祝贺的长信已经付邮。只因邮路太遥远，尚未到达。
　　那一天，我们的画家在第六十一洞里，用了全部的有足够光线可以工作的时间，临摹那著名的五台山的宋代壁画。最后，光线消隐了，他才收拾画具，带了疲倦而满足的心情走出洞子来。这幅五台山地图，画有山水人物，大小寺院，传说故事，说法巡礼等图像，其中城垣八座，寺院六十七处，宝塔二十八顶，店四铺，桥八架，人物不可计数。书鸿认为，这幅山水图画里充分地表现了人与人的环境。它不像宋元以来的山水只画环境不画人，画人也是画的高人，隐逸之士。他一向认为，绘画的本质应当是表现人与人的环境的。它表现人在环境中的戏剧性的一刹那，并通过这一刹那的表现人在环境中的整出戏剧。来到敦煌的几个月，使他越来越相信。绘画艺术是在这些洞窟中发展到最高阶段了。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要对敦煌壁画作出准确的估价来，最少也得化二三十年的工夫。
　　回到宿处的皇庆上寺中，没有看见叶兰。他走到大泉河边找她，她不在。他觉得奇怪，到洞窟前呼喊。寂寞的洞窟没有回声。他四处都找不到她，而黄昏近来了。他忽然想起，中午时刻曾听见那辆"别克"汽车发动的声响，却完全没有注意。他到车房去看，车已不在。
　　甚至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她已经离开了千佛洞。
　　可以说，很少有人经历过像书鸿在这一个黄昏所经历的这种炽烈的情绪，这种撕心的苦痛与悔恨。他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对不起她。他太不关心她了。他要她把小女儿抛在大后方，这就够她难受的了。他还要她一辈子，一点不错，一辈子，像个出家人一样，生活在茫茫无边的沙漠中。
　　他怎么办呢?
　　此后的一切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这个纯朴的人，在一刹间被突然的不幸震昏了。但在这半昏半迷的状态中，他还是作出了一系列的判断。她中午出发，晚上可能在安西宿夜。现在，汽车已经开走了。这一带，找汽车不可能。连夜骑一匹马，赶到安西去，说不定可以追上她。刚好县城里运粮来，有马。
　　这刚好是中秋节，团圆月。初升的满月在戈壁上撒满了银色光芒。他奔驰在这荒凉，皓洁的道上，丝毫没有顾到在这样的夜晚，这是多么疯狂危险的举动!他一直骑行了一夜。在黎明中间，到达了安西。
　　不幸的人呵!安西公路站上的人告诉他，由一个妇女自己驾驶的汽车，比他早不过半个小时离开了安西。
　　好在安西有汽车可搭。他搭上一辆大卡车。到了桥湾，他知道了那辆小汽车在两个小时之前就过了桥湾。在桥湾，他换上了一辆运油的车，赶到玉门。但那辆"别克"车又已经离开了玉门。运油车在他的请求下，决定赶路到赤金。但到赤金时，还是没有赶上叶兰。天黑下来了，运油车不肯往前走。书鸿为了在天明以前赶到酒泉，--她一定是在酒泉宿夜的，又想尽办法，出高价，买到一匹马。阴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还光耀，他又在月光下骑马出发。
　　可是，出去没有多远，他眼前发黑，从马上倒下来。他像一个游泳家往下跳水似的，向黑暗的深渊中跳下去。他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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