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作者：徐迟　

五
　　他们到达敦煌千佛洞那天的第一个黄昏，仿佛为了欢迎这些重要的客人，那里显现了一个极不容易看到的圣洁的佛地景色。
　　头一天夜里，下了一场雨。这在戈壁滩上是几年也难得碰上一次的。因此，这一天，沙土澄清下来了，空气十分透明。千佛洞的洞窟，散布在一条狭长的山冈上。黄昏，太阳沉没到这条山冈背后去。在还没有沉没时，一道灿灿的金光，从这山冈的佛洞后面射来，射过密密的洞窟之前一片小小的平川，射到平川那边嶙峋的三危山。当太阳更往下沉落时，平川和它中间的一道小溪被荫蔽在深沉的暮色中，只有溪边的树林尖梢还贴着金光。这时，三危山上却金光闪闪。又过一会儿，太阳差不多完全沉没了。平川已经暗黑，而三危山上的圣洁的金光却格外的辉煌发亮。三危山上出现了一千尊或者更多尊佛，展示了他们的结跏趺坐之状。那嶙峋的岩石：一尊尊的佛，全部显圣了。它们须眉毕露了。它们都有圆光。它们有的盘膝，有的垂足而坐。它们垂臂袒肉。有的倚侧着，猛兽驯伏在它们足下。全体都合十，微笑。最后，它们隐没在缀满群星的夜幕背后。
　　这头一个黄昏里，千佛洞的千佛，就延见书鸿，让书鸿向他们参见，朝拜了。
　　第二天，我们的画家由当地仅有的一个老喇嘛带领，在洞窟之中看了一遍。他看到了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创造。他高兴得连血液都沸腾起来了。心中大声高呼：祖国呵，你是多么的富丽堂皇!在河西走廊，在祁连山下，在玉门关外，你在荒凉的，没有生命的戈壁沙漠中，有着何等样的宝藏!祖国的历史文物是这样丰富有光彩，古代的艺术创作是这样的热烈而神妙!他想，我们的先人留下了这样的财富给我们!可是，我们却将它抛弃在戈壁中心，让它默默无闻，寂寞地经历时间的流驶。朝拜者少起来了，如今更没有朝拜者，它却不寂寞。它既然这样富丽，它当然是不寂寞的。它是这样激动人心的，最伟大的艺术创造!感谢戈壁滩上的干燥的空气!自然界比我们更关怀它，更善于保护它。千佛洞的壁画，历千余年而彩色鲜艳!千佛金身，历千余年而不坏!
　　原来在路上叫苦连天的女雕塑家，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看见一千多尊彩塑的，也喜欢了，认为此行大有收获。你想，世界上现在仅存单色雕塑了。雕塑已经丧失了鲜艳的色彩。可是，这儿却全部是彩塑呵!
　　他们从万化洞拾级而登，去看一个北魏的洞窟，那个第四二八洞(那是书鸿后来编定的号码)。这是魏窟之中最大的一个，有窟檐、人字坡、梁与十八根檐。这是太妙了。古代的艺术家开挖一个石窟，把它，洞窟的形式，开挖成屋宇的形式，成为屋宇的模仿。你一进去，以为是在砖瓦木结构的中间。相当的宽敞，中间有一大龛。一佛二罗汉在龛内。二菩萨在龛外。它们栩栩如生，神态如若。它们的八层背光，闪闪耀耀。窟顶有莲花。四角上，飞天翱翔。人字坡上，火焰也在飞升。西壁画的是十尊半裸体的菩萨和飞天，还有几百供养人。东壁北段画的是须大拿太子的壁画故事，南段画的是萨*0那太子的壁画故事。北壁画的是说法与降魔。南壁西壁都是说法图，佛诞图。
　　他一进这洞窟，便掉进了染缸似的，整个都掉落在色彩的世界中。奔马在四周跳腾。天鹅在空中打旋。花草失去了重力而浮动。蛟龙和人一起飞行。热烈的红色调子是基调。千万种色彩旋转在他的周围。
　　从北魏到今天已经有十五个世纪了，而壁画的颜色还仍然如此之鲜明，如此之吸引人，因之书鸿两脚一踏了进去，就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他简直没法形容他那狂喜了。血为之沸腾，心跳得厉害。他高声颂赞祖国，颂赞古代的艺术家。
　　北魏的画风，那粗黑的线条，立刻使我们的画家感到不小的惊奇，尽管这是他已经知道了的。敦煌壁画的色彩纵然鲜丽，终究是年代久远。那淡红的颜色，肉色，有不少已经变色，或者在正要变色的过程之中。也有的完全没有变。多妙!大自然，或者说，时间老人，也拿起画笔来，在这些壁画上加了工。凡是肉色的人体都变了色。粗犷的黑色的线条勾出了轮廓来。这一变，变出来一种特殊的美。后来他在别的洞窟中看到，如在第二六三号的宋窟中，宋代的壁画被时间的指甲剥除后，露出里面还有一层更早期的北魏的壁画，颜色完全没有变色。一点也不是粗线条，而是精细的线条。一点也不是黑色的轮廓，而是人体的肉色。
　　但那粗犷的画风，真是有力，强烈!那粗线条，像绳索似的把它的观赏者牵引住，绑住了。从第一天起，我们的画家就受到了一幅壁画的感召，这就是第四二八洞东壁南段的《萨*0那太子舍身饲虎图》。
　　饲虎图，画三个太子出猎在外。最小一个，萨*0那太子见母虎和七个小虎饥饿消瘦。为免母虎吞食小虎，太子宁愿舍身饲虎，后来因而成佛。这幅画里面所宣扬的一种思想，居然像一道闪电似的击中了书鸿，像一声霹雳地震动了我们的画家。
　　他想，既然萨*0那太子可以舍身饲虎，他自己为什么不能舍身侍奉艺术，侍奉这座艺术的宝库?他在壁画之前沉思，犹如壁画上的萨*0那太子在跳崖之前那样沉思着。他想，这里要做的工作不知有多少!要保护这宝库，需要有守护者!要整理这宝库，需要有研究者，临摹复制者!需要艺术家，终身为它效劳!需要艺术家，将它发扬光大!
　　他想，他应该终身以敦煌的洞窟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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