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作者:徐迟
十一
"好了,好了,醒来了!"
书鸿醒过来的时候,仿佛听到轰然的一声。意识的世界回来了。他听到一副洪亮的声音。光线多么刺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一副似乎很熟识的圆和和的面型,正俯身向他,望着他。但他还睁不开眼,又闭上了。他听到了许多声音,风声,人声,沙子打窗纸声,炉火声,水壶吱吱声。纷至沓来的声音震得他头痛起来。
"不要紧了,醒了!"
一个有力的声音使他又睁了睁眼。这回看到一个满脸短髭的钻探工人。一只大手摸了摸他的前额。
"我在哪儿?"他问。发出来的声音,细丝似的,自己也觉得听不清楚。
"好,好,"孙健初回答他,"你不要说话,静静的休息。不要说话,一切都好了。你醒来了。"
我们的画家被这温暖的声音抚慰了。他感到自己柔弱得好像一个初生的小孩。他还没有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安心了,一切真的好了,很好了,而原来是不好的,很不好的。但他太衰弱了,又昏昏睡去,这一回他是睡着了,睡得很稳,发出了均匀的,轻微的呼吸声。
他又睡了一天一夜,睡够了。这回醒来,觉得口渴,要喝水,满脸短髭的钻探工人端给他一碗面汤,并且亲自喂他。喝完以后,书鸿觉得自己有了热气,睁大了眼睛,又一次问:
"我在哪儿?"
"你在赤金,"傅吉祥回答,把碗放回去。
赤金?他怎么是在赤金?这一回他的意识,他的神智完全恢复了。他是在一间小屋中。窗前有一张桌子,那个戴眼镜的圆脸的中年人原来坐在那儿看一本厚书,看到他醒了,也来帮忙。等他喝完面汤,拉过一条板凳来,他就坐在床前。
"我怎么在赤金啦?"他自问,发现自己好像在一个机械工厂中,地面摆着木箱,里面是钳子、扳手这些工具,还有些机器,齿轮和螺丝。空气中,似乎还有一股机油味儿。看到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很奇怪。
孙健初回答他:"我们在戈壁滩上发现了你,昏迷不醒。我们把你抬了回来。你一直在发烧。你?"
孙健初想问问他是谁?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时,书鸿一下子把一切都记忆起来了。画家急切地打断了他,问:
"你们救我回来几天了?"
"今天是第四天,"孙健初回答。
书鸿一听他昏过了已经四天,愕然了。他知道他决计来不及追赶叶兰,便黯然伤神。那么已经是来不及了。已经无能为力了。现在他把一切,巴黎、重庆、敦煌都联系了起来。壁画的色彩和线条又闪动在他眼前。多么可惜呵!他竟掉头不顾,离开了敦煌千佛洞,跑到赤金来了。而叶兰又不知去向。一阵心酸,他流了泪。孙健初看到他的痉挛性的苦痛,张惶起来。他试了试他的温度,掏出一方手帕来给他。温度是很明显地正常的。
"怎么啦?怎么啦?"傅吉祥坐在他的床沿上,看着他。他的声音十分的坚定有力量。
"你发烧那几夜,"孙健初说,指着傅吉祥,"多亏他一直不睡觉,守着你呢!"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忽儿,书鸿说,镇静下来,"你们是谁?"
孙健初报了自己的名字,"我是资源委员会中央地质局的,我是一个地质学家。他姓傅,傅吉祥,钻探工。"
"地质学家?钻探工?"书鸿不甚了然地问:"你们是这儿的人?"
"不,我们才来不几天,"傅吉祥回答。"他还来得早一些,我是刚到这儿。"
"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呢?"书鸿奇怪地问,坐在床上。钻探工给他披上一件衣服。地质学家开始说话。他本想了解一下病人姓甚名谁,是怎么回事?但在这样做之前,先介绍了自己。
地质学家孙健初的相当复杂的遭遇,我们在前面已经知道了。他一件件说起来,几乎倾诉了一切。
当他谈到他离开铁山时,他们都愤怒了。在他谈到他果真发现了石油时,大家都喜欢。画家激动万分,忘记了自己的遭遇和疾病,紧握地质学家的手,祝贺他。一种对祖国的热爱油然而生,遍体燃烧。自己的哀伤忽然都不存在了。这一番话,傅吉祥还是第一回听,听得出了神。地质学家也高兴地微笑,牙齿雪白,神采奕奕。
当我们的画家最后听到,如何他们发现了他,看护了他,他拉着傅吉祥一双粗糙巨大的手掌,说不尽的感激的语言,但这不需要多说。他赶紧说出他自己的经历,倾诉他自己的衷曲。他是处在何等痛苦,何等矛盾的心理中!
他告诉地质学家,正如你在戈壁滩上发现了宝贵的自然资源,丰富的石油蕴藏一样,他一个艺术家在戈壁滩的深处发现了一座光辉灿烂的艺术宝藏,敦煌千佛洞的壁画。
他说出他自己的名字。啊!地质学家早先就知道这个名字,孙健初仿佛记得鲁迅的著作中讲到过留学巴黎的这个名画家。能在河西走廊上见到画家,并且还能搭救了他,孙健初快慰莫名了。
我们的画家于是诉说了他自己的全部遭遇,一直说到他如何月夜骑马从敦煌出发。以后,他就记不得了,不知他如何过安西,经玉门,而来到赤金的。说完以后,他又感伤起来。叶兰一个人走路,沿着祁连山脉,不知遇到了危险没有?他现在到了哪里?可怜他自己竟又病倒在这里了。他长叹短吁,应该怎么办?以后又往哪儿去?
傅吉祥说,赶快去拍电报!对!书鸿想到兰州、西安、成都、重庆,他都可以找人去打听消息的。对赤金,有电报局。他们很快会把一切都打听明白的。电报稿拟好了,傅吉祥就拿出去给他发了。当一切安排妥当,钻探工又忙着他自己的工作,他还有许多事:钻探机的器材和木料已陆续起运完毕,干油泉那儿已架起三角棚。三两天后,他们就该动身前去安装钻机,并且开钻了。
傅吉祥这人,一生也是充满了斗争的。他的身世之动人,甚至是超过地质学家和画家的。但是他从来对自己的事是一句不提的。他是但知有旁人,不知有自己的那一种人。关于他自己,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也只有在他以后说出自己的身世时再来听他的了。
而在画家和地质学家之间,迅速地结起了似胶如漆的友谊。画家一点也不懂得地质学,可是现在他多么关心老君庙的油田,他愿意多知道一些石油的事情。地质学家并不懂得艺术,可是他多么关心敦煌的壁画,也充满了感情了,愿意获得更多的有关艺术的知识。他们互相鼓舞。画家的精神恢复过来了,受到了地质学家的科研精神的莫大的感召,他又反过来鼓舞了地质学家,后者从画家对自己的事业的献身精神中汲取到不小的力量。
第三天,兰州,西安,成都,重庆的复电发回赤金来了。叶兰驰车到了酒泉,刚好遇上欧亚航空公司的一次班机。飞抵兰州,只住了一夜,又搭乘飞机,到了西安。她却没有到西北艺术院去。她成了国民党陕西省主席的座上客。西北艺术院院长跑去找她,她杜门不见,却另外托了人出来传话,她已决定不回重庆。
书鸿看她去了那种地方,便知她已和当年在巴黎追求过她的法学家在一起。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他又感到那种撕心的痛苦。他难过了好久。地质学家和钻探工人再三给他劝解。他问他们:
"我怎么办呢?我到哪儿去呢?"
地质学家认为他应该回敦煌。他听了,低下头,半天不作声。
是的,他没有地方可去,除非是回到敦煌。
他又一次考虑了何去何从?他不能到西安去,那是他的感情绝对不能容忍的,他绝不能跑到权贵门上去乞求什么的。他不愿回重庆,在那里他没有事做。从复电上,他知道他的女儿被照顾得很好,这方面他没有什么不放心。回桂林呢?更无必要。家乡,美丽的西湖,沦陷于敌人的魔掌下。看起来,他只能回敦煌,那个富丽的艺术之宫,那个彩色的天地。
好,回敦煌!他的决心已定,再不能变心了。
"对你来说,这是困难的,"地质学家说,"我现在添了伙伴,有了工人们,有了傅吉祥。你只是一个人。"
"一个?"他想了一想,说,"不是一个,是千千万万个。千佛洞的壁画上,每一个人物都是活的。"
地质学家不禁微笑了,他想,"真是艺术家的想法。"他说,"能这样想就好。"
不料傅吉祥很激动地说话了,"不然,你不只是你一个。不只是画像在陪伴你。我们都和你在一起,有我们,和一些你并不知道的人,我们虽不能完全在一起,但却都在你的身旁。你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都会来的,大家会来的。说大一些,全国人民和你在一起。敦煌的壁画是祖国的财富。你为祖国服务,是为人民服务。我们是在人民的时代。人民无时不在支持着你。你一个人先回去。一定会有人跟着你的足步前来支持你的。
傅吉祥这一番话,我们的画家和地质学家听来十分新鲜,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语言和这样光辉的思想。其实,傅吉祥只不过复述了毛主席一直在教导着中国共产党员的思想,复述着毛主席一直在说着的明白易晓的语言。但是他的话真正打动了两个爱国知识分子的心。他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子被打动过。
分离的时刻来到了。书鸿画了一幅《舍身饲虎图》送给孙健初,以明心迹。不料傅吉祥看到这画笑了起来。当然,他还是认为画得好,只内容有点问题。亲密的战友们分手时是气冲斗牛的。地质学家和钻探工人先走了。他们上了车,挥手告别,驰向老君庙去。画家留在赤金养病。但不到一星期,他就搭上了一辆回程的运油车往西去,投入苍茫的大戈壁中心,回到敦煌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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