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作者：徐迟　

十二
　　十月下旬，傍晚。塞外早已天寒地冻。戈壁滩上，朔风怒号。细沙如尘土一般飞舞旋卷。书鸿骑着一匹小毛驴从县城出发，向着千佛洞而来。一路没有遇见一个人，没有遇见一个生物。千佛洞前，白杨树早已落尽了树叶，只有几根枝干伸向天空，暴露在天空中。沙漠中的泡泡刺，一种沙漠中的植物的种籽，在冻结了的大泉河床上随风打着滚。一切这样荒凉冷落，引起了他心头的无限凄凉和寂寞的感觉。
　　猛一抬头，他看到了千佛洞的全景。高峙的大雄宝殿，古汉桥的古老的牌楼，以及栈道，走廊和窟门口一堆堆的沙丘。他又是一阵子心酸。他是形单影只，一个人从大风沙中回来了。
　　皇庆寺上寺的老喇嘛一见他回来就喜形于色。一同走进中寺，老喇嘛又为他端来烤火的座位，倒上热茶，接着为他打扫住屋，生火，点灯。"到家了，"他这样想。"这就是我的家!"他走进自己的寝室。室内充满烟雾。油灯如豆，光线微弱。他忽然万念俱灰，心中凄怆。
　　就在这时，老喇嘛给他捧进来了一大包邮件，都是重庆寄来的。展读之下，手指发抖了。他知道了陪都展览会的盛况，如何重庆文艺界对敦煌艺术发生了极大的兴趣。有好几个青年艺术家给他来了信，向他提出请求，要到千佛洞来。
　　果然，他不止一个。果然，还有着这样一些他想也没有想到的青年人，正如傅吉祥所说的那样，和他站在一起，在支持着他。
　　一道春天的暖流经过他的心胸。个人的哀愁算得了什么!
　　打开窗户吧!他下意识地把纸窗打开了。一股刺人的寒风，扑地一下把油灯吹灭。但他挺立窗前，承受风沙袭击，一边想着他新结交的两个朋友，一边考虑他自己的工作，他赶紧要投入工作了。于是，关上了窗，重新点上了油灯。
　　这时他发现窗前和桌上已铺满了一层细细的流沙。
　　呵，流沙!他凝望着这细小的一粒粒沙，用手指将它们拨在一起，捻起了一掇，又把它们洒落到桌上。就是这些沙，这些微粒，曾经埋葬了强盛的王国，繁荣的城市和多少田地庄园。它们压坍了千佛洞的檐和栈道，数百个洞窟。沙，无尽的沙，使他月夜迷失了方向。沙，像江南春水一般散落在书桌、砚石、纸上的沙，也是长了腿子的。沙漠随着风移动，向大西北侵入过来。一九○○年在罗布淖尔沙漠中曾发现的楼兰长眠城。那是纪元后四世纪之初的一个为风沙埋葬的城，湮没至今千五百年。这正是汉魏年间，中国政治势力混乱没落的象征。以后沙漠南下，敦煌成为孤城。河西走廊上的许多城市成为沙漠中的绿洲。要不是祁连山上的雪水年年流下来，雪水和风沙反复争夺这条走廊，它们也许早不存在了。
　　沙!他必须设法保存千佛洞，他想到了傅吉祥的话，他必须发出呼吁。于是，抹去桌上的流沙，他给重庆的朋友们写回信。
　　第二天，寄走了这批信，他由于痛苦而重新勤奋地工作起来。工作使他忘记了一切，帮助他克服了他的痛苦。第六十一洞的宋代的五台山壁画是上次丢下来未完成的。全部临摹完了，他接着临摹第二四九洞的一幅狩猎图。
　　狩猎是汉代绘画的传统内容之一。这一幅魏晋时期的作品，其气韵生动，超过汉代甚多。一猎人骑马奔驰，回身射虎。草木呼啸，山林骚动。隔山一牛，忐忑不安，作出探首眺望的姿态。另一猎人则挥臂驰骋，追逐着三匹黄羊。飞龙一条，腾空逸去。
　　书鸿觉得，这幅狩猎图是形神两者达到了汉画未曾达到的圆满境界。精神不能从物质区别，表现不能从题材区别，方法不能从目的区别，抽象不能从万象区别。他一边临摹，一边思考这些问题。他的思想，不再是奇怪的。太寂寞了，反而思路清楚了些。
　　一个初春之晨，他还没有去工作，正在中寺房间里吃早餐。忽听喳喳唧唧的几声。他惊奇极了。自来千佛洞至今，他还没有听到过这样嘹亮的声音。它们仿佛是哪一个长笛独奏家吹出来的一串串的旋律，单纯的旋律，单纯的乐音。于是，他看到窗外一枝梨树上，停着一只漂亮的喜鹊。他精神为之一振。
　　它是从哪儿来的呢?什么时候来的呢?这喜鹊，也是一个孤独的生命。它是千佛洞的第一个来客，第一个有生命的来访者。它停在枝头，在晨风中颤动，拭拂羽毛，掉头向他。书鸿不知道他该怎样来接待它。忽然看到他手上还抓着一个只吃了一口的馒头，就将它放在纸窗前。然后退回房中，虚掩着门。他像儿时玩游戏似的倾听着。只听见划然一声长鸣，喜鹊扑翅飞来。这个在春寒料峭的沙漠中找不到食物的喜鹊，毫无顾忌，狼吞虎咽，将馒头吃下。然后，它又飞到梨树上跳跃几下。从那儿，它展翅飞走了。
　　这只喜鹊的出现给书鸿满腔的幸福。一整天，他在洞窟中作画时，他都在微笑。
　　喜鹊呵喜鹊，你会给我带来什么喜讯，什么喜事?
　　说也凑巧，当天下午，他收到了地质学家来信，送来一个大喜报。老君庙的第一号油井喷出了原油!地下压力这样大，原油一喷，井架飞了起来。他们好不高兴。井喷已经封住了。孙健初信上说，他们现在要考虑正式开采的方案了。
　　书鸿整夜为孙健初高兴。第二天，早晨，喜鹊竟又来到了。他赶快拿了一只馒头，举起手臂，跑到门外去。喜鹊停在梨树上，浴着阳光，凝望着窗子。书鸿挥手向它致安!Bonjour!(日安!)把馒头放到窗子上。喜鹊又飞下来吃了它，然后飞回梨树上，大声的歌唱，大声的报喜。那喜事，当它飞行在天空中，早已看到了。
　　果然，戈壁滩上起了一阵烟雾。一辆卡车驰来。重庆美术院，西安美术院的一批青年艺术家来到了千佛洞前。他们是自动组织，志愿前来的。然而他们的背后却有着一个强有力量的领导。要不然，这样一个长途旅行也就根本不可能。他们现在来了，前来支持一个事业，学习和保护，发扬和整理一个艺术传统。书鸿接他们下车，欢迎他们，不禁含着热泪。这一群可爱的青年艺术家，男女都有。他们的心是火热的。他们的歌声，为古老的洞窟平添了无限的生气。而当他们看到这个宝库时，他们惊喜至于极顶。他们清除积沙，打扫洞窟，投身于临摹复制工作。他们很快的融化到这些彩色的壁画中去了。
　　在这一群青年艺术家的中间，有一个女画家对书鸿投射了诚恳的眼光。她将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千佛洞。这一群青年艺术家今天都成为新中国的著名的画家了。这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他们中间包含着，例如，《百万雄师渡长江》，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以及《春到西藏》等历史大画的作者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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