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作者：徐迟　

六
　　女雕塑家的惊喜的叫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她不在他身边，没有看见他沉思和他脸色上一刹那的决定性变化。她在邻近的一个洞窟中，在第四二七洞，那里面有九个高大的彩塑。跑遍了欧洲，也找不到这样栩栩如生的彩塑的。它们体态健壮，披着极为华丽的装饰，披着极为精美的锦缎衣料。那塑像颜面的贴金的金子已经被什么贪欲的人刮去了，却依然庄严而动人。
　　书鸿发现，从这儿接连过去，有一系列的洞，后来看出来都是隋代的洞子。他当时又发现，第四二八洞并不完整，而只是半个洞窟。这里也许曾经发生过地震，或者是戈壁滩上的大风暴。在这一排洞窟的前面，从前很可能有一排至几排的洞窟。现在全都塌掉了!塌方的痕迹是很明显的。如果不再好好的保护这些洞子，它们还能塌。时间，风沙，地震，这是不饶人的。想到这里，书鸿战颤起来了。现在，已经决定了，他要来担负这个守护者的责任。这是义不容辞的。他不敢和萨*0那太子相比。但他也要把自己的一切献出来。为保护洞窟而必须的话，他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很快发现，例如在第二八五洞中，有被盗窃的痕迹了。在那神情生动的二纤夫的背后，有方方正正的一大块壁画，很明显是被用小刀子挖走的。那便是纤夫们的纤绳所曳引的《南人行舟图》，被一个名叫华尔纳的美国奸细盗窃去的。此人曾经计划了将整个第二八五洞盗走。后来是敦煌和安西的人民起来制止了他!人民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宝藏。但是敦煌还没有专职的保护者。不，不然!现在已经有了。他看到他自己的神圣的职责。
　　叶兰万想不到她的丈夫会有这些思想。她奔跑在这些洞窟中，好像自己也随着丝布的飘带而如飞天般飞翔起来了。她审视着一尊又一尊的彩塑，绕着它们从前影看到背影，又从左侧到右侧。有的微有破损，但绝大部分是完好如初的，鲜艳的，在呼吸似的。她绕着一尊金线红袈裟的阿难塑像，如一只彩蝶绕着一朵鲜花。微有变色的观音菩萨有紫色的躯体，有鲜红的嘴唇，似乎微启眉睫地望着这个从巴黎游学回来的年轻妇人。女雕塑家欣羡不已，唱着意大利歌剧中的咏叹调，从一尊塑像，转到另一尊塑像。
　　书鸿一直不能解决一个问题。在中国画论中，这也是长久以来的论争的一个焦点。形似，神似，很少有艺术作品能把它们统一起来的。事实是只有二者的统一才能贻人以最大的享受。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顶多也只是比较的统一罢了。例如，在唐代洞窟中的第二二○号，在初唐的洞窟中，它是首屈一指的，有贞观十六年的纪年题字。它几乎给了人们最高度的享受。北壁的经变形式的佛像，宝台莲池，有二十六人的乐队，四人起舞。南壁的西方净土变，中央坐佛，莲池中二人起舞，乐队十一人，其两旁各有说法图，两端画着大型楼房。这两幅壁画都极其华丽。形神几乎是统一的。但其中形似还是胜于神似。
　　最突出的画，在东壁的门旁，北文殊和南维摩的两幅造像。维摩正在发表他的雄辩，口若悬河，文殊却肃穆地侧耳而听。书鸿手拿着一支大手电筒，仔细地观看。灯光奔向维摩，众王子，散花的天女。灯光奔向文殊，皇帝，百官，外国皇子，昆仑奴。这么多的人物，个个生动活泼，呼之欲出。他想到画史中记载的，顾恺之的《维摩诘》有清赢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或许是这张壁画所师法的。但顾虎头只画了维摩一躯。这里却包含了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阎立德的《职贡图》，恐怕还吸收了陆探微和张僧繇的风格。这幅巨幅壁画可能超过了他们。诚然是稀有的作品，罕见的作品，形神只一刹那兼备了。这里的神似，似又超出了形似 。我们的画家开始感觉到许多美学上的重大问题，在敦煌的壁画之前是能够得到解决的。他突然领悟：
　　中国古代绘画的正源，原来是流到了千佛洞来了!
　　更不止这一点。在这里，中国绘画，还和希腊及印度的艺术，所谓犍陀罗的外来形式相汇合。这里成了世界艺术的一个集合点，而又保持了，并发扬了中国民族的风格和民族的气派。在中国绘画艺术发展到了敦煌壁画的时刻，它登峰造极了。
　　唐宋以后的画家，另辟蹊径，走入山水画的崇高而空灵的境界，给人一种飘然出世，身在世外的超然的态度。这条支流完全不能和正源相比。中国绘画的正源原来流入敦煌壁画，湮没在戈壁之中已千余年。它在等待着未来的大画家来继承它，来更向前发展它。
　　我们的画家的心灵中充满了欢乐。一个中国人跑到外国去研究绘画，简直是s开玩笑。他大笑起来。而洞窟发出回声。在巴黎，他不能解决的，在这里，他解决了。他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建立一个一点儿也不夸张的，世界第一流的，全世界最伟大，最可骄傲，最宝贵的中国敦煌石窟艺术展览馆。是呵，一座展览馆!以及一所艺术研究所。他的宿愿已偿。一座宝库已经打开。
　　他开始临摹，先在第四二八洞中。叶兰在第四二七洞中做一个观音彩塑的复制品。书鸿给重庆的美术界写了信。三个月后，他寄去了他的第一批临摹画稿，几幅千佛洞的油画。三十多幅临摹，大体上介绍了敦煌的几种代表性的风格。彩塑没有送出去。一方面是运输上不容易，再则是几个复制品都没有完成。书鸿计划半年后再寄去一批更完整的临摹。生活，为了保护和发扬古代的伟大艺术而生活，现在充满了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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