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作者:徐迟
四
从桂林,经贵阳,来到重庆的时候,在海棠溪过了江,他们从江边坐上了滑竿儿(轿子)上坡。他被滑竿儿抬着,上了一个又一个坡。他开始感觉到这座山城,有着爬不尽的坡,上上下下,全是重重叠叠的石级。人坐滑竿上坡,几乎是倒悬的。脚朝天,头朝地。滑竿儿,现在是看不到这东西了,是这样简单的一种工具:两根粗竹竿中一只细竹片座位。由两个瘦人两头一抬。
重庆美术院那时正被一批国民党分子霸占着。他们把一些优秀的、进步的画家排挤之后,又自己互相的倾轧排挤,闹的乌烟瘴气。书鸿去了一看,什么艺术,什么创造,什么教育,全都谈不到。那些青年学生只能依靠自己的才干,自己的努力,自己摸索。他们中间,确有一些很有才能,很有希望的青年,可是书鸿不相信他们能从这样的学校中成长起来。那些国民党分子把他请来,是别有用心的。我们的画家再不懂世事,也立刻识破了他们的企图。他不过被利用来作作幌子罢了。而当时的重庆,昏天黑地。贪污腐化,横行不法的国民党统治着一切。他真看不惯!
他无法在这个地方耽下去。于是,他决心离开重庆。但他能到哪儿去呢?
如果世上曾有过一个地方,使艺术家,使知识分子(更不用说劳动人民了)感受到莫大的痛苦的,这地方就是在抗日战争低潮时期的重庆。新四军事件刚发生,文艺界里反映得很快,很敏锐。许多作家艺术家都离开了。有的往北去延安;有的往南到香港。但是,他能到哪儿去呢?欧洲战云密布。美国,如果他愿意,可以让他去,但先要到国民党的中央训练团去住几个月。而美国,他可不想去!香港也不可居留。延安,他那时并不理解。回桂林,建立小画廊呢?现在也味同嚼蜡一样的失去了兴味了。重庆必须离开,必须尽快的离开!一向很安静,很稳定的人也开始心烦,焦虑不安。
当时,我们的画家只看到一片黑暗,笼罩在祖国的大地上。他看不到一点光明。他不知道光明正闪耀在延安,在黄河以北广大的敌后地区里。他以为没有光明,他感到绝望了。
他没法生活下去。他咒诅着雾和山城,咒诅着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女雕塑家自然也不例外。她却奔走张罗,让他们生活得好一些。她埋怨丈夫选择了这么一个山城来居住。她和那些法学家又碰上了。有时和他们一道去参加鸡尾酒会和舞会。她常常弄到深夜才回来。
他和一些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往还中,书鸿听到了甘肃敦煌千佛洞的一些情况。当时,人们更多地注意了已被外国人盗走的那一大批经变写本。可是,对于壁画,却还没有怎样的重视,仿佛还没有人觉得有这一种宝藏的存在似的。忽然间,他决定要到敦煌去。在他的寂寞,冰凉,痛苦的心中,敦煌壁画却燃起了一阵光耀的火焰来。
还在巴黎时,他就看到过敦煌的写本。这些稀世之宝并不属于他的研究范围。他也看到了一些壁画的原件残品,由伯希和拍摄的照片和一些印刷品。当时就有这个感觉,写本不过是敦煌文物的一部分而已;壁画才是它的主体。那时候他就渴望着有一天能看到原作,现在,时机不是已经到来啦!
到敦煌去!是的,他知道这也并不是容易的事。那是在"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塞外,在河西走廊的尽头,在千年积雪的祁连山下!要到那种地方去,需要像古代的张骞一样的精神,像古代的苏武一般的毅力。
但他已决心到那个地方去。经过他自己和几个比较能理解他的朋友的奔走,筹了一笔款子,找了几个关系,弄到一辆八缸"别克"汽车、汽油、护照,他终于成行了。女雕塑家和他同行。她听说敦煌也有雕塑。她对新奇的事物总还是有兴味的。女儿寄养在叔叔家里。
而这是多么艰苦,危险的旅行呵!他们必须跨越秦岭到西安,那还是比较通达的路程呢。从西安到兰州,这就人烟稀少起来了。再从兰州出发,走上河西走廊。这一千多公里的大戈壁滩,几乎杳无人迹,但见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些海市蜃楼而已。要不是当时为了支援中国抗战,斯大林大元帅派来苏联空军和地面后勤人员,还不时会有一些油罐车,器材运输车,专家的小卧车,点缀在骆驼商队和大风沙中。他们一路跋涉,直到祁连山的西部。他看他们几乎已走到祁连山的尽头,古阳关附近的地方了。
描写这一段旅行,在我们是不必要的。旅行家们坚定的宗教信徒似的步伐,前进了又前进。经过三个月之久,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片流沙中间的一个小小的绿洲。在两个山冈之间,流出一道溪水。一片林木,白杨、白桦。一阵荫凉,翠绿的感觉。层层楼阁的寺院,虽然高古,还未倾废,还能看见当年的贴金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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