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作者:徐迟
十三
春天来了。千佛洞开了冻。草木又开始生长起来。梨花开放了。花瓣飘落到小溪中,随水漂出去。
塞外的春天来时是异常猛烈的。梨花,桃花之间,野蜂嗡嗡地叫着。不知它们是从哪里飞出来的。翠绿的榆钱,油绿的白杨,给千佛洞穿上了新装。
大约喜鹊的食物有了着落,已经好些天没有飞来。
可是,有一个春晨,一声熟悉的叫声,那只喜鹊又箭一样地飞来停在梨树上。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两只。那喜鹊已找到了它的伴侣。它们大声的歌唱,大声的报喜。
就在这天,几个年轻画家攀登到石窟群上面一条隐约可见的危险的栈道上。登上去之后,他们发现了几个原先没有人知道的洞窟。真是惊人的发现,真是大喜事,极大的喜事!那几个连成一气的洞子,里面保存着上百铺彩色鲜艳的壁画,还有七十几尊完好如初的彩塑!
这发现中最使书鸿惊喜的是后来编定为一九六洞的《斗圣图》。这一铺巨型的壁画,完整地表现了一个史诗一般的内容。它不是《洛神》似的长卷,也不是《舍身饲虎图》似的组画。它远远超过了一轴长卷的长度,也比千佛洞任何一铺壁画更宽阔高大。安置在好几丈长几丈高的广大空间的一整个斗争史实被压缩在一瞬的时间里了。画幅的巨大是首屈一指的。而画的题材是菩萨与魔怪的斗法。那是一个古老的主题:正与邪的斗争,善战胜了恶。人物数百。人物多了,常难免有的地方画得单调了些。但这样多人物,千姿百态,一个个都是活泼生动,前拥后簇的。不用说,这幅画给予书鸿的启示是很丰富的。自从年轻的画家们来到以后,他不再是离群索居的了,他的议论也有了听众。年轻人非常尊敬他。他们说得少,他谈得多。但他还是从他们的倾听的神态中,得到了他们的反应。思想有了交流,就更加活跃了。经常在晚上,当他们为了节省灯油,不能工作又并不想睡的时候,他们聚集在书鸿的房间中。大家在一根灯草的微光下,谈话,唱歌,听他谈论艺术史,美学。新洞窟发现后,谈话的内容集中在那上面,特别在《斗圣图》上。有一个夜晚,书鸿发表了如下的见解:
静物,花鸟,虽属绘画中的独立的范畴,它们却只是绘画的细部而已。山水可以描绘得十分宽广,它可以是逸品,精品,但是作为绘画的范畴,却只是人生活在其中的背景或环境。山水总输于人物肖像的。而人物的单纯的肖像也可以是神品,极品,但仍然逊于置身于背景之前,环境之中的人物画。人物画有多样的表现方式,以包含瞬息间的万变的画幅为登峰造极之作。
从来中国古代绘画是以人物为主体的,多数名画都把人物置身于环境之中。我们从《女史箴》,《洛神》,《历代帝王图》,《醉道图》等等上面能看见古代绘画的有血有肉的人间生活以及他们的幻想世界。诚然,静物,花鸟,山水这些环境,只在它们与人物配合在一起时,才有了更多的意见,但人与环境的配合之中,最重要的有一个时间的因素。
例如,米开朗琪罗的一幅战役的图画,画面上只是混战一场。它输给了达芬奇所画的同一战役的图画。达芬奇手下出现了一个凝聚的刹那:士兵正在洗浴,敌人突然冲来;号角已经吹响;有的士兵已纵身上马;有的正从湖中跑上岸来;他们敏捷,沉着,英勇。评论家认为这位秀美的翡冷翠人画的更好。
因为一般地画了人,画了环境,也还是不理想的;如果它还没有充分地表现出特定时刻的人物遭遇,还没有抓住在特别的环境和时间中的,千变万化的人物活动的凝聚的一刹那。《斗圣图》正是在这一点上非常的成功。
说到最后,绘画就是要通过这人在环境中的戏剧性的,历史性的一刹那,从而表现出人的活动过程的全部来。
书鸿说:只有宗教壁画属于这样一种范畴。千佛洞,阿旃陀,西斯丁寺院等,那些《饲虎图》,《佛诞图》,《亚当的创世》,《基督的诞生》,《最后的晚餐》,它们所以能感染人是因为它们合乎绘画的原则。
书鸿谈得非常动听。他周围的年轻人也听得非常地高兴。千佛洞的夜晚更是安静极了。只是年轻人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那女画家就在这里插了嘴:
"为什么说,只有宗教壁画属于这样一种范畴呢?"
书鸿看了看她,又想了一想。果然,她问得好,并不是只有宗教壁画,宗教壁画只是比较的明显。他还没有回答,她又说:"宗教画,终究是宗教画。我们不信宗教。你信教吗?而且,现在我们不能画宗教画啊!"她说得急切。年轻人都笑起来了。年轻人中间有各种各样的性格。宁静的和多嘴的,严肃的和诙谐的,细密的和粗犷的,但他们的共同的性格是年轻人的愉快和活泼。
书鸿也含笑回答他不信教。
书鸿接着说,绘画的最终极的目标应该是历史大画。我国隋唐以前的许多画家都画了历史大画的。司马绍的《禹会涂山》,《殷汤伐桀图》,卫协的《吴王舟师图》,张僧繇的《孔子问礼图》,《汉武射鲛图》,展子虔的《禹治水图》,《长安车马人物图》,阎立德的《文成公主降番图》,不过这些图都看不到了。而后来宗教画,山水画多起来。这个传统,未有继承。当今的绘画,不能画宗教,应该以世界和后世都要关心和谈论的历史为题材。
总之,绘画不仅应该"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而且应该画古往今来,四海之中,重大的历史事件。而且正是这样的绘画将要集绘画艺术之大成,每一个细部都是神品,极品,合起来成为伟大的杰作。
第二天,书鸿在第一九六洞中又见到这个年轻的女画家了。没有别人在场,她就在《斗圣图》前,向他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昨天夜晚,您说的一切都很深刻。应该以历史为绘画的主要题材。可是,您是怎么理解历史的呢?您是怎样理解人类社会的发展史的呢?绘画应该表现什么样的历史呢?是改朝换代,一个剥削阶级代替另一个剥削阶级的历史?难道可以为剥削者,为压迫人的人歌功颂德?"
她的轻声细语,在书鸿听来却比雷霆还响亮。他受惊了,不知怎样来答复她的一连串问题。自从年轻的艺术家们到来后不久,书鸿就感觉到他们大多数人在思想上和他不一样。他有时从他们的书架上发现一些左翼的书,《新哲学大纲》,《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之类。他没有想到,这个女画家会以这样的问题提到他的面前来。
他只好承认: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于是她说,他应该想一想这个问题。如果他需要看一些书,她可以给他找出几本来,那是新的历史观,唯物史观的书,如果他没有反感的话。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在别的情况下,他会有反感的。而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如果她给他这些书,他一定要好好的阅读它们。他这样说,又惊又喜。
她给了他几种书,诸如《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什么是列宁主义?》《联共党史》,《费尔巴哈论》等等。他关起门来,阅读了好几天。最初他并不太懂得它们。但觉得它们为他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而这另一世界深邃得很。逐渐他似乎看明白一些了。于是,精神上起了极大的骚动和剧烈的斗争。许多论点他是完全赞同的。还说出了他自己内心的话。但也有许多论点他似乎不能接受。它们甚至于刺痛了他。有三个年轻人,包含那女画家在内,给了他很多帮助。他们探讨了,有时还争论了这些理论的问题。他读了更多的书,渐渐地领会了更多的道理。使他读到了最激动的是《法兰西内战》。
啊,巴黎,贝壳一样的巴黎,像一张鲜红的枫叶形的巴黎!他对巴黎是熟悉的,可是他承认,他第一次领略到巴黎的人民这样的英勇。只在这时,他才认识了巴黎,那是公社的巴黎。他在那里居住过十年,可是不关心巴黎无产者的革命斗争的历史,去过贝尔拉雪兹墓地也不很理解那一座墙。
一本用马兰纸印刷的《新民主主义论》使他看到了一个新中国和中华民族的新文化的远景。他似乎还不能相信这一切是可能现实的。他只觉得内心燃烧起来了一股火焰,照亮了他的道路。他不再是没有目的地生活,没有理想地工作了。他虽然还没有能够很好地领会这些经典著作,但是他已经接触到,不,接受了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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