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

作者：徐迟　

　　十四
　　十五年过去，我们的画家还在敦煌。
　　敦煌千佛洞已成为新中国的一个美丽的，世界著名的艺术宝库。这小小的绿洲上，长着森林般的树木。从祁连雪峰消融下来的溪水奔流，经过丰美的草地和果园。春季里，杏花、梨花，桃花，李花，苹果花，轮番的开放。秋季里，来看画的人，衣兜里都装满了成熟的，芬芳的，多液汁的水果。大西北戈壁上的金黄沙土长出的瓜果好。他们种上了许多本地的和外来的好品种。到了冬天，著名的敦煌香水梨可以当汤喝。
　　它接受了全国和全世界的拜访。中央美术学院，北京画苑，南京画苑，广州画苑等等都经常派学生和教授来。著名的艺术家，作家，学者川流不息。敦煌已经建立了宾馆，可以招待石油工人，炼钢工人，码头工人，纺织女工，贫雇农出身的模范人物，社员和社主任社长，女拖拉机手，女司机，女民兵，战士以及诗人。它招待过国王，总统，首相，红衣大主教，外交大臣，活佛，元帅和将军。它向全国，全世界敞开了大门。
　　这是一座名不虚传的艺术展览馆。四百八十个洞窟，每一个都经过整理，进行了建设。洞窟中，水泥地上，铺起了艺术家专门设计的地毡，其色彩，线条，风格与图案跟各个洞窟相调和。每一窟都装有刻镂精致的门户，平日上锁，要看时开了锁进去。进去时，带上电灯：立式的灯，聚光灯，水银灯。电线拉到洞外，洞外有插销。这里已建起电厂，日夜供电，开亮了灯看画时，光明灿烂。整夜可以在洞窟里进行临摹。
　　危危欲坠的洞窟，都已用钢骨水泥，浇筑了柱子支承着。在敦煌千佛洞进行基本建设之前，从玉门油矿上调来几台钻机，探明了地层。一些加固石油油井井壁的先进的固井方法，用在这里，加固了这里的洞窟的基础。清华大学建筑系在这里实习时，几位教授会同了建筑工程部两个设计工程师，为千佛洞全区作了规划设计，绘出图纸。经中央文化部批准，拨了专款，施工了。所有洞窟已焕然一新。木建筑全部按魏，隋，唐，宋，元代旧制恢复，油漆得金碧辉煌。
　　壁画破损处，进行了必要的修补。自从书鸿接受他第一批学生时起，他就订立了这个条例：非经批准，任何人不得接触壁画面。因此，自他到千佛洞之后，全部壁画都按原样保存下来了，完整无损。书鸿和他的学生在十五年内进行了浩繁的工作。出版社精印了《敦煌壁画集》，《敦煌唐代图案选》，《敦煌粉塑》等等，受到国内外极大的欢迎。
　　敦煌艺术研究所已成立。现在，研究生都有很好的画室，而且生活在光亮的现代设备的建筑物中。戈壁上筑了大水库。社里开了荒。研究所建立了自己的牧场，他们能吃到牛奶和奶油。整个敦煌县，今天是一个巨大的产棉区。从陕县，灵宝来的棉农，三门峡水库库区的移民，在这里种出了纤维极好的白金花。
　　这里也不像十五年前那样荒无人烟了。兰新路将通过西安，以后将有支线直通千佛洞，从那儿出当金山口，进柴达木盆地。这一路上出现了农场，工厂。
　　书鸿对敦煌千佛洞石窟艺术最后有了更加成熟的看法。
　　敦煌艺术，是我国劳动人民历第四世纪到十四世纪的一千年，集体地创作出来的一宗无比珍贵的遗产。建筑，雕塑，绘画，三种造型艺术形式，彼此关连，交相辉映。它是中国美术史上从前没有提到过的无名的匠工们创作的。他们，古代的优秀的艺术大师，将当时千百万人所关心的主题，千百万人的社会生活，表现为一个人，几个人，几百人的大小不同的画面。朴实和绚丽，兼而有之，吸收了外来影响，而又发展了中国民族色彩。它们既有强烈的感染力，又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历史科学资源。
　　敦煌艺术宝库的保存，使我们有可能来理解一千五六百年来的中国艺术的成长，演变和发展。它们的整理，研究，批判，它的全部是宗教主题，就该批判，它们的吸收，消化与再创造，使我们有可能继承，发展，创新，创造出灿烂的崭新的社会主义的艺术。
　　中国有两大艺术宝库。一在佛窟，一在皇室。汉武帝，梁元帝，隋炀帝，唐太宗，宋徽宗等等，都是大收藏家。但这些皇室的收藏无不毁于火，沉于水，散失在战争中，被盗窃，被掠夺。大聚则大散，只留下了目录和画谱。明清皇室，也是收藏甚富。但一八六○年，一九○○年两次外国军队侵入北京，它们被劫走了一批。一九一一年，溥仪退位，盗运走一批。一九三七年，日寇进北京，故宫的重要书画最初不知下落，后来却南运到了黔蜀。它们又在解放前夕，被盗运到了台湾。台湾的僵尸们竟把它们运到了美国!
　　现在，佛窟艺术，包含敦煌千佛洞，西千佛洞与安西万佛峡，赫色尔千佛洞等新疆的石窟，甘肃麦积山和炳灵寺的石窟，洛阳龙门，大同云冈和四川大足的石刻等，连同历代寺观壁画都得到了保护，整理和研究。敦煌千佛洞，最为丰富，保存得尤其好，研究也比较深刻。
　　可是，皇室的藏品现在还没有完全回到故宫博物院。溥仪携走那一部分和二百年来转辗在私人手中的古今巨作，已陆续收回来了。大量珍品则劫数未尽，还在帝国主义者的手上，还需要进行斗争!艺术应该归于人民!它们是一定要被收回来的!
　　十五年来，书鸿和他的学生主要是做整理、临摹和研究工作。创造精力，暂时得不到发挥。现在，社会主义建设生活蓬勃发展，创造的课题又提上了日程。他日益感到，人类社会的发展要求艺术家进行模写、反映和创造。他们研究遗产，也就是为了新的创造。艺术家应该敏锐地感觉这个世界，深刻地理解并鲜明正确地反映人类的生活和他们的理想。当艺术家看得更透彻更远，思想得更为出众的时候，他们应该把他们所见和所思表达出来，大胆地描绘出来。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去创造它们。艺术家应该有一种高度的责任感，深入地生活，发现新事物的萌芽，肯定它们，歌颂它们。他们不是为了自我陶醉而工作。他们是在进行创造，是不能不工作。他们绘画，是为人民服务。他们的画，是社会主义之颂歌，革命红旗之颂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之颂歌。
　　绘画，本质上是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中外古今的绘画并没有很好地发挥了绘画的这个本质。中国古代绘画已经有了杰出的成就，敦煌艺术也有了丰富的创造，但是最好的发挥绘画的本质应该在我们这时代。看我们的艺术家了。现在，我们怎样来表现我们的人民，时代，革命和理想呢?
　　我们的画家最近又拿起了调色板，热忱地回到了创作生活中。一面创作，一面积极地参加社会活动。他今天要去北京参加最近这一届二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他打算驰车去酒泉，从那儿换乘飞机前去。那第一批来到的学生中，用诚恳的眼光看他的女画家，现在是研究所副所长兼党委书记。她送他上了车。他的女儿和他同行。几乎像是天意，但更多是由于努力的学习和辛勤的劳动，她已经成为一个优秀的造型艺术家。
　　他们驰车经过安西，桥湾，玉门，赤金，拐到了老君庙油田上。书鸿后来几次去那儿。每次去都发现老君庙的变化最惊人。现在，荒凉的石油河上，已出现了一座越来越大越雄伟的工业城市。
　　我们的地质学家，十五年后，也还在老君庙。
　　此刻，他在玉门矿务局管理大楼前面的公园中。在他的脚下，八瓣梅正盛开，颜色鲜丽。孙健初能看到白杨夹道的小径，在他的面前延伸。在公园外边，宽阔的沥青马路像棋盘一样布着。车水马龙的马路两侧，都是高大楼房。玉门市几十万人，是新中国的一个伟大的石油基地。
　　我们的地质学家现在举目四顾，他能看见东岗子和环绕的山头上，满是井架。千百座石油井架，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只见井架如林，组成了雄伟的景色。的确，谁要没有见过石油城，谁就不知道现代工业的雄伟的气概!现在，孙健初在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千百个选油站上，原油呼噜呼噜的流动之声。巨大的炼油厂已在新市区矗立。银白的油罐，一座一座摆开，闪射银光。整个玉门市，整个矿区，整个河西走廊，气势浩荡，展开在我们高瞻远瞩的地质学家前面。
　　他看见，书鸿驰车而来。他又看见，书鸿在公园门口下了车，挽着他女儿的年轻的手臂，走上白杨小径。他看见他和她说了句话。她转身走上另一条小径。
　　我们的地质学家站在公园中，站在石座之上。
　　他是一尊铜像。大理石碑上的金色字迹。说明了他的身世，他的成就。他在三年前，在祖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前一年，积劳成疾，不幸逝世。但他所献身的事业，却已发展得蓬蓬勃勃。前景无比壮丽，无论是地质勘探，黑色冶金，有色冶金，石油工业，机械工业。都一样，整个国民经济，整个国家，整个世界正是在这十五年内，特别是后五年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的。这一切，孙健初都看到了，从他的纪念碑座上，透过他那副玳瑁边眼镜。他看见了玉门的，祖国的，世界人类的辉煌未来。
　　这些年，傅吉祥一直在他身旁，帮助他工作，在困难的时候支持他，一直到他弥留的时刻。傅吉祥已是矿务局领导干部。他也要去首都北京。青年画家来了，找到了他。他们一起从管理局大楼中走了出来。
　　书鸿已在铜像底下盘桓了很久。当傅吉祥跑过来，呼唤他时，他正在构思一幅巨型油画的构图：
　　当年我们的地质学家来到这里，骑在骆驼的背上，他眯细两眼，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着，神采奕奕。他逆着群山，望见了如林的井架将从这荒山上升起。他望见了新中国，一个更合理的社会，欢乐的社会，当他逆着大风沙，逆着苍茫寥廓的河西走廊，逆着雪冠嵯峨的祁连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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