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是著名的“冷美人”。冷美人之“冷”,是冷艳、淡雅;又是冷静、理智;有时又是冷漠、冷酷。从外表到内心,从克己到处人,体现着一种自我修养的很高境界。她衣妆淡雅、居处素净、罕言寡语、端庄典丽,显示出一种凝重、封闭的个性。她服食的“冷香丸”意味深长,以冷制热,喻示对自己内心感情的克制、压抑,天真被世故吞噬,爱恋之情被闺范礼教掩藏。有时,这种冷静到了冷漠、麻木、失去同情心的地步。冷香寒彻,终究导致雪埋金簪。冷美人始终未能赢得“痴公子”的赤子之心,只能在无爱的婚姻和孤寂的生活中抱恨终身。这一以“冷”为特征的性格包含了丰富的社会内容。 人称“病西施”的林黛玉整天愁眉不展,“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体态的病和心态的愁叠合为一,那淌不完的泪水是心灵之泉,是前生所饮的“灌愁海水”所化。人们看到,病愁、乡愁、为落花无依柳絮飘零而愁,自身的孤苦无靠和爱情的前景暗淡更使她陷入了无可解脱的愁的深渊。在这个敏感多愁的少女的精神世界里,同愁闷伴生的正是抗世违俗的自尊和目下无尘的孤高,潜藏着一种执著的人生追求和热烈的爱情向往,这是一种较《红楼梦》中其他女性远为清醒的自我意识和个性要求。所谓“林黛玉型”应当不只是对其多愁善感的外部印象而言,还应当看到这一性格丰富的文化内涵,体察其超越群芳成为《红楼梦》第一女主人公的性格特质。 湘云之豪令人神往。她襟怀坦荡、言动爽快,烧鹿大嚼、醉眠花裀更有名士风度。然而笼罩在整个家族和社会头顶上的阴影同样追随着她,乐观豁达的云丫头也有自己的烦难和隐忧。最终也只有顺从命运的安排。钗、黛、湘可以说是全书中最重要的“鼎足而三”的女性形象,一个深沉,一个孤高,一个豪爽,三者都是美,却又是迥然不同的。 辣,应当是凤姐形象给予人的总体感受。然而,“凤辣子”的辣味仔细辨析起来也很复杂,是一种综合的美感效应,很难用一定的逻辑概念来规范,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体味,比方说包含着杀伐决断的威严、穿心透肺的识力、不留后路的决绝、出奇制胜的谐谑等等。有时辣得令人可怖,毛骨悚然;有时辣得令人叫绝,痛快淋漓。凤姐这个人,不论是干好事还是干坏事,还是好坏参半的事,都脱不了辣的特色,永远给人以新鲜感和动态感。凤姐不仅才识不凡,并且具有强烈的自我实现的欲望。当其出格出众,向男性中心的社会,的确扬眉吐气;当其机关算尽,为无限膨胀的私欲践踏他人特别是同为女性者的人格尊严以至生存权利时,则不能不令人心寒。这两者交织形成了一个以辣为特色的中国女性性格的奇观。凤姐形象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中国传统的戏曲小说中所描写的人物往往有极大的夸饰,以至就是某种品质的化身,如忠、奸、智、莽等。《红楼梦》所展示的不是单一的各种规范人格,而是血肉丰满的现实人格。鲁迅说《红楼梦》所写的“都是真的人物”,“和从前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这是对于《红楼梦》人物创造的很高评价。 3、《红楼梦》的人物形象体系充满了辩证的因素,在形象的相互联结和对照反差中极大地扩展了生活的容量。各色人物几乎都可以作多种排列组合,成为序列或对照映衬,在变化中见统一,在比较中显个性。如贾府四春、红楼二尤、黛与钗、宝玉与贾环、薛蟠与宝钗、探春与贾环、赵姨娘与周姨娘、王夫人与邢夫人、凤姐与李纨、贾母与刘姥姥、焦大与赖大、张道士与王一贴……不胜枚举。只要选取一定的视角,就能发现其具有可比性。艺术形象的多样性固然使人眼花缭乱,却隐然有一种韵律寓含其间。同时,对照和映衬更是交叉地多方位地存在的。钗和黛固然是一种对照,宝钗和她的胞兄薛蟠又是一种对比,一个通情达理,一个任性尚气;宝钗和她嫂子夏金桂又是另一种对比,金桂的骄横恣肆,在小姑平和自重的反衬下,更显得气焰灼人。贾环和探春是一母所生,一个俗,一个雅;宝玉和贾环是兄弟,一个对不情之物都有情,一个则对有情之人都绝情。尊贵的老祖宗和村朴的刘姥姥,发迹的赖大和背晦的焦大,……都在各各不同的反差中显出其特性。至于“晴有林风,袭为钗副”之类,则不仅是一种对比,而且是一种整体性的对应了。 形象体系的构成是长篇小说的重要美学问题,《红楼梦》在这方面的成就也标志着小说艺术的成熟。 人物研究可以说是红学研究中最有成绩的方面之一,小说中几乎每一个人物都论到了,尤其是重要人物更有深入透彻的分析。论者大多采取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和辩证的比较的方法,使研究水平有大幅度的提高。 四、《红楼梦》创造了远迈前代、至今仍不失为楷模的第一流的文学语言 《红楼梦》的语言既平淡朴素,又文采斐然,或说其“文虽浅其意则深”,有含蓄蕴藉之美。语言艺术上的特色也是和全书总的特色相联系的。 1、《红楼梦》语言的佳处在于它的全体,而不在一枝一节,很难举出某一处来说明它语言艺术的成就,最好的办法是通读全书。而且,它的表现力不是呈现在词句的表面,而是含蕴在内里。它把宝黛爱情写得极其缠绵旖旎,通篇却找不到绚丽的词句和藻饰,作家只用普通的朴实的口头语来写,却把“儿女真情”表达得极为深婉曲折,许多盛大热闹的场景、粉淡脂浓的人物,并不是用华美的词藻堆砌出来的。脂砚斋在评点中常常赞美《红楼梦》在这方面不落俗套,不用前人用滥了的写法。而且常常用略貌取神、以此写彼的方法使人意会,调动读者的想像来补足。当然,小说中也不乏清辞丽句,亦有铺陈辞采之处,那都是切合特定场合的需要,而且非常精炼。 2、《红楼梦》是以北京话为基础的古典白话小说,但比过去的白话小说名著更有生活情致,更富文学意味,也更有全民性。《红楼梦》的用语基本是白话,间有浅近文言,但不觉生硬、不感板滞,很少套话官腔,显得灵活流动,当文则文,当白则白,和谐相间。《红楼梦》在把生活语言改造成精粹的文学语言上,其吸收、销融的器度是十分恢宏的。生活中的俗语词、方言词、社会习惯语、熟语、歇后语等都可以被驯化而为文学词汇。有的词语更是作家的独创,“意淫”、“禄蠹”、四句俗谚口碑连成的护官符以及判词曲子等包含的许多精警语句,既不见经传,也不是俗语,自《红楼梦》出来后则已成为人所共知的新典和新谚了。《红楼梦》中并非没有采用方言土语,论者也曾为吴语京语争执不休,由于作家的选择、提炼,用得恰到好处,中国的读者不分南北都能明白通晓,领略其中韵味,正好说明作者博采方言,熔铸成家。总之,《红楼梦》的语言,较之以往的小说作品,更加生活化,也更加文学化了,作为一种规范的文学语言,历来被各种权威性的汉语词典引为例子。 3、特别要提出的还有《红楼梦》在人物语言和对话艺术方面的成就。一般常归结为语言的性格化,所谓“闻其声如见其人”。《红楼梦》写了几百个人,要做到这一点则要写出“百人百声口”,书中人物流品复杂,个性各异,作家要设身处地、体察入微,描摹得当地为数以百计的人“代言”,这是何等功力!何况,就每一个人物而言,作家不能靠一种程式、一个腔调来实现人物语言的性格化。同一个人物,因时间、场合、心态等不同,其语言也千变万化。长篇小说人物对话技巧中还有一种众人交口的场合,这不是舌战群儒式的交替直流式,而是多人众口的错综交流式。《红楼梦》能在整体反映中照顾到每一个人,将身份相类、话风相近的人区分开来,难度是很大的。传说曹雪芹“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清·裕瑞《枣窗闲笔》)。除去辛苦锤炼之外,作家的语言天才令人惊叹。 五、发阐《红楼梦》中充溢着的诗意和蕴含着的哲理 从叙事文学的角度看,《红楼梦》所写的故事平淡无奇,近乎琐屑,然而却又那么经读耐看。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中熔入了作家丰富的人生感受,在小说的深层蕴藏着诗情和哲理。 翻开《红楼梦》的许多篇章,诸如读曲、葬花、扑蝶、画蔷、醉眠、乞梅、诔晴,以至跌扇、篦头、观局、斗草等等,都会使人受到一种诗情画意的感染。多少诗人和画家从中汲取灵感和题材。这在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现象。诗意之于《红楼梦》,不限于其中数量可观的诗词韵文,也不限于某些可供吟咏作画的片断,也不仅指诗的构思和技巧在小说创作中的运用,最根本的应是作家的诗人气质对小说艺术素质的影响和渗透。不论是自然的还是人生的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都似乎有性灵和神韵,作家的喜、怒、哀、乐,伤悼和同情,辛酸和忧愤,那感情的波涛总在涌动。小说虽然不是抒情诗,却可以有浓郁的抒情性。曹雪芹作为一个诗人的才华和修养在《红楼梦》里打下深深的印记。中国源远流长的抒情文学滋养了《红楼梦》小说艺术的机体。 单有感情的真醇还不够,《红楼梦》又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惟一达到哲理深度的作品。传统小说在艺术上令人最难以忍受的是那露骨的说教,即使某些包含优秀现实内容的作品也未曾超越道德伦理思想的层面,上升到对人生价值和生命目的哲理思索的高度。只有《红楼梦》,它对现实存在合理性的怀疑,对人生归宿的冷静关注,对生命价值的执著追求,使作品的思想升华到哲学的层面。这种思考和探求,又是非常自然地通过人物的精神历程隐然无痕地渗透在作品的艺术整体之中,而不是生硬地把外在观念和生活形象拼凑在一起。这种渗透,当然体现在书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命运以及一些警语中,即使是在全书的艺术构思、情节安排以至细节描写中,也几乎无处不在。书中对于盛与衰、热与冷、欢与悲、动与静、聚与散的处理,无不贯穿着盛极必衰、乐极生悲、静极思动这样的哲理内涵,有时更是热中有冷、乐中隐哀、相伴而生。《红楼梦》这部小说的耐读,同深入肌理的哲理思考是大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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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红楼梦中让人难以忘怀的优美段落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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