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作为中国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在唐诗中,层出不穷,据说有几十首之多。不过,给笔者印象最深的当推虞世南的《咏蝉》、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和李商隐的《咏蝉》了。诗言志。此三首诗的作者的人生阅历、地位等不同,其诗所抒发的情怀也必不同。是故,笔者每每有尝试着比较赏析这三首咏蝉诗的冲动。
孩提时,临摹书帖,始知虞世南的字厉害;及长,从闲书中听说,唐太宗曾屡次称赞虞世南有“五绝”,即德行、忠直、博学、文词和书翰。据陆云《寒蝉赋》中说蝉有“文、清、廉、俭、信”之“五德”,“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那么,其“五绝”仅仅是皇上所赐?虞世南《咏蝉》诗可以诠释其“五绝”:“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此诗先从蝉的体貌与食性写起,垂緌既是写蝉的外形,又暗合官帽上下垂的“须子”的形状,显示出作者非同一般的身份,比兴俱有,又含象征。因古代高官的冠饰与蝉玲相似,加之蝉有高贵的品质。故“垂緌”在诗中真是一语双关。荀子说:“饮而不食者,蝉也”。“饮清露”看似写蝉的食性,实际上喻指自己高洁的品性。“流响”状蝉声,疏桐更衬托出了蝉鸣的清华隽朗与高标逸韵。最后两句看似写蝉身居高树(高位),实写品行高洁之人,不需要凭籍任何外在的东西而自然能声名远播。沈蘸《唐诗别裁集》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喜怒哀乐,亦人心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词和诗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词是诗创作艺术的某种嬗变。以王国维的境界说反观唐诗,我们可以看到,在“造境”过程中,何者为“有我之境”,何者为“无我之境”,其实是很难区分的。就虞世南这首《咏蝉》而言,全诗把蝉人格化,蝉已著有诗人人格追求的主观色彩,当属有我之境了?但是,综观全诗,没有一处写人的,或者说,我们不知那句写蝉,哪句写人,可谓无我之境了。但从我等欣赏的角度看,该诗以古人常用的所谓托物言志的手法,极好地表达了虞世南作为一种高贵者的清流本色。从创作主题来看,该诗之所以闻名后世,应该在于它符合了中国传统文人清高、自赏的内心本色。
虞世南的居庙堂之高,当思品行之高贵;而从《在狱咏蝉》的诗名可以看出,此时的骆宾王的处境却是另一番天地了。据考证,《在狱咏蝉》作于唐高宗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当时骆宾王任侍御史,因上疏论事触怒武后,遭诬告以贪赃罪名下狱。骆宾王乃“初唐四杰”之一,鲠直仗义。据说,他写了《讨武榭文》,武后反而从中惜其才而不忍杀之。诗云:“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亲。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西陆”言明时间、“南冠”指囚犯,表明诗人处境。诗人用比兴的手法,先以一个“唱”字表明蝉的欢乐,以喜衬忧,反衬囚人的心境。“玄鬓影”既写蝉的外形,在手法上与虞世南的《咏蝉》一样,只不过,虞以蝉的外形、食性写品行之高洁,骆以蝉暗示自己的美好年华。“白头吟” 喻自己韶华已逝。在古人看来,蝉的生命本来就短暂。《庄子·逍遥游》就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蟪蛄,指夏蝉,故不知春秋。又说它春生者死于夏,夏生者死于秋。据法布尔的《昆虫学》记载,蝉在地底下要潜伏17年之后,才能钻出泥土,从蝉蜕里挣脱。公蝉的腹下有一对“膜”,可以振动出尖锐的声音,吸引母蝉。然后,它们交尾,交尾完,公蝉就死了,剩下的母蝉,就用它尖尖的尾巴,插到树皮里产卵,产完卵,也掉在树下死掉。再然后,卵孵化,成小虫,落在地上,钻进土里,靠树根的养分过活,开始漫长的17年的等待。真正能飞、能鸣的日子,其实只不过1个月!——204:1。刘墉曾用人类80岁的预期寿命推算,如果我们也像蝉一样有这“等待的时期”,那一等将是:16320年!骆氏当年若是有知,可能感慨更多!经高人指点,笔者晓得“白头吟”是双关,暗用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暗喻自己的贞洁之志不能实现。这就大大增进了该诗的内涵。综观全诗,笔者觉得,骆的对比手法用得好:蝉的“玄鬓影”与诗人的“白头吟”对比,生发人生苦短、韶华流逝;自己与卓文君对比,生发自己高洁而知音难求的苦闷。卓文君是个人爱情方面的,而自己是政治前途方面的。从诗创作手法上看,骆氏诗实际上丰富了诗的张力和弹性,只不过人生际遇不同,观照人生的视角不同。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诗散发着浓厚的悲剧色彩。近日再读尼采。尼采对现代艺术的贫乏和枯竭,嗤之以鼻:(现代)艺术家“率领着浩浩荡荡的激情,如同率领着狂吠的狗群,按照现代人的要求放开它们,让它们向现代人扑去。”看到现在充斥荧屏的所谓现代艺术或节目,在引发这迷那迷的同时,我每每会想起尼采的这句话。我以为李商隐是中国古代最具有诗人气质的知识分子之一(还有像李白、苏轼等)。尼采主张用艺术来拯救人生。日神和酒神是艺术人生的两种状态。我以为,以尼氏的观点,剖析李商隐的诗,很受用。尼采说:“我们用日神的名字统称美的外观的无数幻觉”。也就是说,美的外观本质上是人的一种幻觉。酒神状态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在酒神状态中,艺术“作为驱向放纵之迫力”支配着人。尼采认为,酒神情绪是一种深度的悲剧性情绪。树、蝉皆为客体,在李商隐的内心,幻化为审美上的某种形象,这也是王国维的“物皆著我色”的造境手法。只是“高”而“难饱”、“费声”却“徒劳”,悲剧色彩已现。诗人还嫌不过瘾,“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钱钟书先生评此诗说,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树无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忽置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清代学者朱彝尊赞誉这首诗“咏物最上乘”。究其原因,正是李商隐抓住了生命的悲剧意义。尼采说,悲剧把个体的痛苦和毁灭演给人看,却使人生出快感。李商隐“一生襟袍未尝开” ,其人生境遇不比虞世南,所以,他的诗总是创设一定的情境,让人从中获得审美上的快感,而他往往保持缄默。如《锦瑟》以及众多的《无题》诗,手法隐晦而娴熟,感情真挚而吝啬,这种创作手法,今人汗颜!李商隐应该是晚唐人对唐诗这“一代人之文学”的总结。(所以,在笔者看来,最诗化的人当像李商隐这样,实现了日神和酒神的两种状态的统一,而尼采本人却未能达到。年轻的时候,并不十分喜欢尼采,只是近来大概不惑之年已到的缘故,感到尼采的话倒也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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