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在地还守着他的。有块地在身边搁着,他的心里就实在。儿子走,就是心里没有这块地呢,就虚得慌,就去想那些渺茫的没有影儿的事。媳妇也要走了,似乎也觉得有什么好事情在前头等着她。他呢,想什么呢,一个庄稼人,只要屋不漏雨,人不生病,猪牛鸡鸭都不发瘟,就是他想要的好日子了,平平淡淡的,不慌不忙的,把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到老了,有个人给你送终,十十分分就是一种福气了,就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值。 早晨起来,岳太平感觉到自己迅速变了模样,他可以面对自己的这个儿媳妇了,可以正眼看她了。他看她时,目光地充满了一个老父亲慈祥。方梅也起得早,已经梳洗打扮完了,但她像一夜都没有睡好,眼圈儿发青。他把一卷用布包着的钱掏出来,递过去,说把这个都带上,家里也就这些了,你第一次出远门,路上要多加小心…… 方梅不接,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声音细得像蚊子,我不去了。 岳太平听了反而一阵紧张,不去了? 不去了,我走了,这么多的地,你老一个人怎么种得下啊? 岳太平朗声笑道,你个傻丫头,爹就一个人了,还种那么多地干什么,能种多少就种多少,你还年轻哩,你该过你们年轻人的日子哩。我琢磨那小子捎信让你去,怕是还干得挺不错呢。去吧,啊。 方梅说我不去,我喜欢种地。 岳太平还要说什么,方梅一扭身,从廊檐的横梁上摘下了锄头,下地了。他看得出,方梅是下了决心不走了,为了下这个决心,她肯定是想了一夜,她想了一夜还是决定不走,岳太平就知道,他是劝她不动了。有的人是一辈子也走不了的,地会死死地拉住他。地舍不得他走。这个丫头也有股倔劲呢。他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里的另一种东西,鲜明地浮现起来,他觉得这个丫头不像是方孝国生的,像是自己生的。他第一次觉得方梅就是自己的亲生闺女哩。 割完油菜,就该栽辣椒了。辣椒好卖,值钱。方孝国原来种的那片地,养了几个月也出了些精神,有些耐不住寂寞了。地里长出了一片野蒿子,蟋蟀也开始在那里叫了,蚯蚓也开始在那里爬了。一只青蛙从不远处的草丛里跳了起来,呱地一鸣。岳太平怔了怔,随后就笑了。这地可以种了呢。一块地里有了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就说明她已经活了过来。方梅决定不走了,岳太平的精神又抖擞起来,他打算把两块地都种上,种好,他觉得不这样做就对不起方梅这丫头。 那把犁辕有些老了,岳太平把后院的桑树砍了,要做一把新的。桑树是长得极缓慢的树种,也就长得极结实,连火也烧不燃。后院里的这棵桑树,还是他爹种下的。上一辈种下的桑树,都是留给这一辈的。有的桑树长了一辈子,才能长成一把犁辕。岳太平砍了父亲种下的桑树,自己也种上了一棵。他知道,等这棵桑树长大了,做得一把犁辕了,他的孙子就能种地了。那时自己还在吗?岳太平一边给新打的犁辕抹着桐油,一边想着很久以后的事,想得好像飞到了云端,高远而又缥缈了。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吧。死其实是很美的一件事呢。一个农人一辈子熬到头,不说死了,说是享福了。 方梅说她喜欢种地,这丫头像是找到种地的感觉了。岳太平在前边刚把一快地平整好,她仿佛信手就把地变绿了。她连干活也显得轻盈苗条,像个百花仙子。岳太平知道,栽辣椒苗是很累的活儿。先得把苗育好了,一株一株地移栽。辣椒就是这脾气,撒在地里它不长,不发芽,不结果。它就喜欢有个人把它挪动一下。各样的庄稼有各样的脾气,岳太平种了大半辈子地,也还没有一一摸准呢。在这片严肃的沉默寡言的土地面前,光靠琢磨是琢磨不透的。这是一门很深很大的学问。能够把一块地种好的农人,得有慧根,又需要心情。把一块地一种再种,除了种地还是种地,没有慧根和心情是种不下去的,像水生,他就没法把地种下去。他就是不去南边,也会去东边北边。人活在世上都要吃口饭,这天下之大,不种地也未必就会饿死。那么多的人都没种过地,也不见得就有谁饿死了。但他们永远无法懂得暗藏于土地深处的美妙。当土地把一朵花、一枚果子高高地举起来,就像自己的女人把她生下来的一个孩子抱给丈夫看时,他们不知道这个农人内心里是如何感动和骄傲。 岳太平发现,一直不停地栽着辣椒秧苗的儿媳妇好像并不觉得累。她偶尔还会笑一下,仿佛从这片土地上又得到了一点神秘的启示。种地种不出好日子,可能种出好男人好女人。瞧这丫头,和刚嫁过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了,那张原来略显苍白的脸,现在看上去格外红润,被日光照亮的皮肤也闪耀出了健康的色彩。这色彩是从土地和热烈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她已经很像是一个庄稼人了。就是不干农活时,她走路的姿式、步伐、手势,也都带着地里劳动的痕迹。真正的农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你都知道这是一个从土地上过来的人。种地种到岳太平这个样子,你已经很难把一个人和一片土地分开了,人和土地浑如一色,已经是真正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方梅不觉得累,但做公公的却生怕她累了。他想儿媳妇已经有了,这样长久的弯着腰干活会委屈了自己的小孙子。一双眼睛也就有意无意地从儿媳妇的肚子上掠过去。方梅敏感地注意到了公公投向她的视线,脸上飞起一片潮红,艳美极了。岳太平也感觉到脸颊发热,但他还是劝方梅,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方梅擦擦额头。头上的汗水慢慢地落下来。 八 蛐蛐儿的声音叫得很响了,一数一落,有板有眼,相隔几个月,地里的变化真不少啊,蛐蛐儿就唱了起来。蛐蛐儿也是,它在春上还叫蟋蟀呢,傻里傻气的,光叫。相隔几个月,它就会唱了,白日里也唱。见了农人也不躲,不露半点羞臊,叫得两根长长的胡须直晃,跟个老人一样。 秋天就是这样子。辣椒一红就是秋天了。 辣椒好像是突然就红了。 方梅一早下地,一根辣椒枝把大半个身子伸了出来,探询一般地向着她。方梅眼里呀了一下,枝条上已挂上了一串串的辣椒,红得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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