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了水生,像是有点支持不住了。水生半拥着方梅,冲他爹吼了一声,你还要方梅再给你下一次跪? 这话很重,砸得他脑袋一沉。岳太平不敢正视儿子那一双瞪得血红的眼睛,也不敢去看方梅那悲戚的脸。他把头勾下了,低声说,你扶方梅先回吧,我把牛喂了,就去。 方孝国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澡,是岳太平给他洗的。他把门关严了,用一条白毛巾捂住嘴鼻,把方孝国从里到外的脏衣服一件一件地剥了下来,又一件件地扔在门角里。这些衣服再也不会有谁穿了,将会点火烧掉。方孝国现在是寸丝不挂了,像一只剥了皮的猴子又瘦又小,两边的腮帮子都可笑地塌陷着,微微咧开嘴,露出了一副很胆怯很讨好他的媚态。娘卖的就这么个东西啊。可就是这么个东西,却把这一村的人折腾了几十年,想想,这村里的人,谁不在心里咒着他呢。连那会叫唤的牲口,连那不会叫唤的地,谁不恨着这么个东西。岳太平想起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方孝国压得伸不直腰的日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想起女人时他眼圈就红了,忍不住就在方孝国干巴巴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方孝国立刻就把屁股扭了几下,扭得跟个娘们似的。岳太平本来是想狠狠折腾折腾这东西的,看了方孝国这样子他心又软了。他用温水把这亡人的身体一遍一遍地搓洗干净了,连脚趾缝里的水都拭干了,给他换上了一套干部服。深灰色的干部服掩盖了他的干瘦,方孝国直挺挺地躺得又像是一个威严的村长了,好像还没死呢,好像只是短暂地睡上一觉后又会醒过来发号施令呢。一种辛酸的感觉就涌了上来,岳太平把额头抵在墙上,呜咽了好一阵,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五 地养肥了,长出了一层油膘,在白白的日光照耀下油油发亮地荡漾开去,岳太平的心也开始荡漾了。可以下种了。金灿灿的种子直住泥土深处钻,滋溜一声就看不见了。岳太平感觉到手里握着的那些种子都在挤来挤去,都跃跃欲试,手心里痒痒的让他感到欢畅,他一把一把地撒出去,种子飞翔的声音和阳光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撒就听见呼啦一声,种子们像是在笑呢,又吵又闹的,娘卖的全都没个规矩了,挤什么挤,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地大着呢。 看不见种子了,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孕育生命的源头,日子突然变得寂寞起来,地里暂时没啥活儿可干了,心里只惦记着那一粒粒种子,像惦记着孩子,也不知它们现在在哪里,地深着呢。但无疑它们都还在那黑暗又阴沉的地底下呆着,这些数也数不清的可爱的小家伙,现在都憋得很吧,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但它们都会在黑暗里寻找到点儿什么的,不找到点儿什么它们不会钻出来。岳太平闲得发慌时,也会把一只耳朵贴在地皮儿上听一阵,听不见什么。但被阳光晒得一片温暖的地皮儿,总让他想起女人温热的肚皮。 女人是她的女人。他一辈子就认下了这么个女人。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别人女人可以做自己的女人。女人是个美丽的女人,这大湖里养育出来的女子都长得俊。他那时就像这样把一只耳朵贴在女人的肚皮上,听里面的动静。两个人在地里干着活儿,他突然就想听了,就去纠缠女人,像个顽皮的孩子。女人怕他纠缠,就把褂子的下摆撩起来,让他听。他那只年轻的耳朵把女人咯吱得痒痒的,女人快活得直叫唤,女人叫唤时高耸的奶子和圆滚滚的屁股就焕发出了楚楚动人的丰采。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的骄傲和幸福似乎也蕴含其中,觉得女人的肚子是他一天天听大的。女人奇异的怀胎生育,让他觉得神秘而又不可思议。但他终于还是听出一些东西来了,听见一个像小老鼠一样的什么东西在里边折腾。再往下听,腮帮上常常就会挨上一脚,又被谁揍了一拳。娘卖的,岳太平想起现在已长得人长树大的儿子在娘肚子里的那股狠劲儿,就觉得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娘卖的在他娘的肚子里就养下了这股狠劲呢。 很多鸟都飞了过来,天都黑了。 它们看见了种子。那一双双小小的圆圆的眼睛,能把这三尺黄土看得像一池清水。你就是把种子埋得再深,也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得有些东西来把这群强盗吓走。岳太平朝天空抡着手臂,大声呵斥,它们一点儿也不怕,还是在田野上空飞着呢。他就扎了几个稻草人。他边扎边想,要是不把方孝国的那几件脏衣服烧掉就好了,给这些个稻草人都穿上干部服,再给它手里塞一把蒲扇,这地头上就站着好几个村长了,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守住,娘卖的看你们还怕不怕。 岳太平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得直乐。他好像是真的不恨方孝国了,偶尔想起他来,就觉得好笑。光是好笑,没点儿恨的意思。 这几天闲着没事,水生也没上自家的地里来,他当然知道水生去哪了。他没拦着,那个没爹没娘的丫头,也该有个人来疼疼她了。那么大一片地由她一个人弄着,也得有个汉子去帮帮她。水生也不小了,岳太平也开始像一个父亲那样考虑,该给儿子成个家了。把方梅接进来吧,两家的地合在一块种,方梅做了他岳家的媳妇,生下的孩子总归还是姓岳啊。方孝国白忙活了一场,到头来,房子和地,连他的女儿,都是岳家的了。岳太平这样一想,就不觉得委屈了。 蟋蟀在土地深处叫着。一粒种子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怯生生的,又是贼一样的,等你一转身就钻出来了。岳太平看见了还有点不相信,怎么突然有颗种子钻出来了。仔细一看,钻出来的不是种子,是秧芽儿,秧芽儿转动着两只活泼的叶瓣,把黄黄的种壳儿撑开了,扣在头上像是一顶黄帽子。岳太平使劲憋住自己,才没笑,这小宝贝儿实在是太有趣了。很快就有许多别的秧芽也都陆续钻出来了,开始都还显得羞却,沉默,互相看看,微微地点头又摇头,充满了世间沧桑的感慨。然后就一齐笑了起来,像是一年没见面的老朋友又重逢了,庆幸大伙儿都还活着。 没几天,秧苗就完全出齐了。这么多的生命都在土地上拥挤着,乱糟糟的,有的还被挤到田埂上来了。地是完全看不见了,但听得见她在喘息。地有些累。得把一些苗间了。间苗是细活,岳太平那双粗糙的大手,干这样的细活就有点眼高手低了,每日就像一只蜗牛在地里蠕动,想快也快不了。这些日子,他早晨起得更早,夜里回得更晚,尽量把时间拉长。没间的苗子,得赶紧间,别便宜了那些白吃白喝的家伙。间好了的都要倍加小心地伺候,就像水生刚养下来的那会儿,你不把他喂饱了,娘卖的就闹得让你睡不着觉呢。做爹是好哩,做爹也就跟做个佣人差不多哩。 这天岳太平又早早地下了地,地里却多出了一个人。是方梅。这丫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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