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忙活了一阵,还没有把裤带系好。她拎着裤子开始哭,泪水纷纷扬扬。一片油菜花乱得跟驴打过滚似的,泥地里碾碎了一朵朵小小的花儿,看不出是花了,血迹斑斑的样子,凝固在那里。他明白女人为什么这样疼了,这就是全部答案,一个乡下姑娘用生命答出来的。女人哭得更凶了。他像条狗似的从那边爬了过来,仰起头来看着那一片流血的母腹,捉住她的两只手,轻声说,别哭了,啊,我来帮你系吧。 女人是片好地,那一次就给种上了。撒过野的地特别肯长,种什么就长什么,种啥都长势喜人。都夸岳太平能干啊。土地就是这样,她也野呢,也浪呢,也有一股卖弄风骚的劲儿呢。自那以后岳太平就常常和女人在这地里撒野了,地是滚烫滚烫的。可那从野地里种出来的小子却不懂。他怎么就不抱着方梅那丫头来这地里撒一回野呢。他就那么贪恋着一张床,就那么把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跟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那能干出个啥球事呢。 岳太平很是失望。接下来的那几天,娘卖的果然就不行了,岳太平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听着隔壁房里弄出的声音,软乎乎的,已经像搬运棉花包了。岳太平就更加失望了。每日早晨起来,他看见儿子那副惨相,就像方孝国种出来的那片地,疲了,瘦了,脸色苍白得厉害,连身子也僵直了。上地里干活,也是心灰意懒的神情,仿佛气力已经用尽,只看见一个脑袋在沉重地摇摆,干不了一会儿,就有一道白沫挂在嘴角上,仿佛牛嘴边的涎沫。夜里,岳太平听见隔壁房间里又响起了挣扎一般的声音,连床都像是在呻吟,他自己,也不由得把身子缩成了一团,这些天,他也被儿子弄得疲惫不堪了。娘卖的,那是在干啊,那是在垂死挣扎呢。岳太平不知谁怎样提醒儿子一下才好,他忍了忍就大声咳嗽起来,就跟方孝国那样作死的咳。但那边的声音却不见小,反而强打起了精神,大了起来。娘卖的又跟他爹较上劲了,拼什么命呢,有种就把精神气儿养足了,到地里痛痛快快地撒一回野。 一天早晨,从那间房里走出来的却只有了方梅一个人。岳太平心里一怔,立刻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头。拿眼去瞅方梅,方梅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他就更担心了,问,病了? 方梅低声说,走了。 岳太平两眼一黑,他以为儿子…… 但方梅立刻把他扶住了,方梅连叫了几声爹,爹,你老想到哪儿去了啊,我是说水生走了,去南边了。 岳太平这才明白儿子不是那样走了,儿子没事,儿子只是去南边了。他出了一口长气,仿佛才从死的边缘过渡到了生的境界,脸上又有了人色,又渐渐地红胀起来。南边他是知道的,是村里的年轻人最想去的地方,已经走了不少了。水生也一直想走,但被他一直阻止着。他只以为儿子把婚一接,有个女人拴着,就更不会走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根本就拴不住他。岳太平气得脸孔通红了,恶狠狠地问,你怎么能让他走呢?连告都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是个爹,娘卖的! 方梅是新娶的媳妇儿,脸皮还嫩着呢,哪经得公公这么一连声的责备,口里还带了脏字眼,她把头扭到一边去,向着墙角,泪珠儿滴滴落下来,是隐隐约约的声音。方梅掩着脸在哭。 岳太平叹气,摇头。他觉得自己刚才是过份了,声音软了下来,小梅,别哭了,爹不是骂你,爹是骂那小子。 方梅动弹了一下,却哭得更伤心了,听起来却不像刚才那样悲切,分明像是受了一些震动。 七 水生走的时候跟方梅说,他只是去南边看看。他这一看就遥遥无期了,好久没有音信。让这岳太平和方梅都觉得悬。白日里在地里忙活,日子还好打发。入夜,把门一关,哗啦一下落了门栓,两个人就被无形地孤立了起来,突然就觉得一下子和整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水生把一个格外别扭的日子留给了他爹,他媳妇。 要说,岳太平的这个儿媳妇还真是过日子的人,又勤快又能干,栏里的牛,圈里的猪,敞放的鸡鸭,她都侍候得个个服气,没一个乱喊乱叫的。做公公的就更不用说了,水给你打到脚边,饭给你端到手上。她还开始试着酿酒了。虽还没酿好,荷叶坛子还密封着,岳太平已有三分醉意了。但还是别扭。一盏灯在两个人的头上吊着,方梅只管埋头吃饭,不敢看公公。做公公的也总是端了碗,夹几筷子菜,就圪蹴在门口吃,也不能细细地品尝出这饭这菜的滋味。偶尔两个人的目光无意间触着了,都赶紧把眼睛转开去,做公公的怕儿媳妇骂自己老不正经,做儿媳妇的心里也好像有什么事怕他看见了。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似乎都嗅到了某种隐约不安的气息。 岳太平躺在方梅给他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里,就是睡不着。儿子一走,这屋里就少了折腾的声音,四周寂静得,仿佛这屋里没有一个人似的。隔壁房里,连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想翻身了,突然想到在黑暗中躺着的儿媳妇,也赶紧就侧着身子不动弹了,生怕弄出了什么响动让那边的人疑心。两个人只隔着一堵墙呢。但脑海里却会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姑娘睡觉的样子。他没见过方梅是怎样睡的,可就是要想,一个念头冒出来,就赶也赶不走了。怎么就不老呢?他现在是盼着自己快一点老了。他的手触着了自己的胸脯,胸脯硬得就像两块窑砖,一摸,它就抖擞起来,仿佛一只猛兽在里面低声吼叫。他赶紧把手拿开了,去揪自己的胳膊,腿肚子,他想让自己疼一下,娘卖的老不死的。他用力揪,使劲捏,身上却没有一块多余的肉,硬朗,坚韧,跟装了弹簧似的,你使多大的劲,它就用多大的劲给你弹回来。 岳太平实在没一点办法了,他就在心里咒骂儿子。 油麻菜籽刚打完,水生终于寄了一封信回来。 信是写给方梅的。但方梅不见得有多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吃饭时,岳太平端着饭碗,又圪蹴在门口扒拉时,方梅看着他的后脑勺静静地说了一句,爹,水生来信了。 岳太平想,娘卖的肯定是在南边混不下去了,算计着这家里刚打了油麻菜子,要给他寄钱去呢。他没吭声,皱起眉头等着方梅说下文。 方梅又轻声说,他在南方找到事做了,让我也去呢。 岳太平扒拉着的筷子就停下了。停了片刻,他回过头来对儿媳妇说,去吧。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里胀满了沉默。 这天晚上,岳太平终于获得了安静。又是一个月夜,从窗棂间望出去,月光是那样明亮,可以望得很远。天地间的一切都像在静止的水面上发着光。他想象不出南边的遥远,太远了,儿子的模样他也想不起来了,像一个梦中的幻影。媳妇也要去那地方了,很快也会变得像一个梦中的幻影了。以后的日子,就得靠自己一个人来过了,一个人来慢慢对付了。也好呢,都走吧,都走到让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也就可以轻轻松松过几天日子了。地不会走,地是实实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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